“他本来以为我的身体受不了那些虐待早就死了,可是在苏州卖艺的时候,他看见我跟郡王一起出行。我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他以为我跟他受了一样的苦,一直想要把我救出来,还要杀掉郡王为我报仇,真是个傻孩子。”
小九说着把脸转向了身后,轻叹一口气。
“那些苦本来应该是我受的,我抢了本应该属于小福的东西。可是我竟然还贪心不足,想要跟郡王并肩而立,不是跪在他脚下,结果现在遭了报应,别说站了,就是跪下我都办不到。如果夺走我的椅子,恐怕就只能爬着走。”
小九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微笑。赵修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并不是出于坚强,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他自怨自艾,他的弟弟就更加无法自处。他是为了弟弟在笑,为了那些关心他的人在笑。本就认为自己抢走了弟弟的幸福,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因为自己而堕入地狱。于是咽下了所有的泪水,只把笑容挂在脸上。
然而这件事无法责怪任何人。小九也好,小福也好,宣城王也好,谁都没有错。小九受到了这样的伤害,却连一个可以去怪罪的人都没有,到头来就只能怪罪自己。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恋人相知,兄弟重逢,本来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事,然而现在却令所有人痛苦。如果说这就是命运,那么这命运是不是有些太过残酷了呢?
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响声,赵修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14.最后的转机
传出声音的地方不是池塘,而是小九的腿间——淡绿色的衣衫已经濡湿了一片,浅黄色的液体正从椅子的边缘滴落到地上。一时间赵修忘记了掩饰自己的惊讶,无法移开过于露骨的视线。
“真是的,被赵大哥看到这么丢人的样子,明明从早上开始就没喝水,没想到……”
小九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干笑着说,可是话没说完已经哽咽得难以言语。赵修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小九却突然尖叫一声。
“别过来!”
赵修的手停在半空中,心痛地望着这个清瘦的身影。
“别看,别看……”
小九掩面而泣,不停地低喃着。赵修无法开口,也无法给予安慰,只能默默地移开视线。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种情况。双腿无法动弹的打击已经足够沉重,然而小九面对的远远超过这些。就连这种最基本的事,小九都无法自理了,这对于一个年仅十九岁又特别好强的人来说,恐怕比死还难受。
这个人是怎么笑出来的,是怎么面对令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弟弟的,又是怎么看着深爱的人离去的……这些赵修都无法想象。
“哥……”
大概是听见了小九的尖叫,柳安居和小九的弟弟一同跑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地抱起泪流满面的小九,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衣衫被肮脏的液体沾湿。在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前,赵修听见小九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在对谁道歉呢?想要提供帮助却被拒绝的赵修,玩到一半却被打断的柳安居,还是为自己哭泣而痛心的弟弟?赵修好像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是不停地问自己他在对谁道歉。
“我们还是走吧。”
赵修垂下眼帘,做了一个深呼吸。身旁的柳安居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点点头。告诉家仆他们的意图以后,一个侍卫带着他们到了大门前。迈出门槛之前,他们突然被一个急切的声音叫住。
“等一下!”
小九的弟弟气喘吁吁地赶来,他的声音要比小九低沉得多。如果小九没有生那么久的病以致错过了成长期,他们的声音应该也很相似吧。
“我哥要我跟你们说声对不起,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赵修一时语塞,小九当然不是故意的,他不会为了博取同情而做出这么羞耻的事。应该道歉的是自己才对,在看到那样的情景之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自己。
“他为了今天跟你们见面,从昨天开始就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粒米,就是害怕发生这种事……”
“我们两个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赵修打断了小九弟弟的话,“今天我们过得很愉快,你告诉小九以后有时间我们还回来看他的,要他保重身体。”
“谢谢。”
“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赵修突然卡住了,他不知道青年的名字,小九口中的“小福”恐怕只是乳名,赵修这样称呼他于礼不合。
“我姓叶,名秋霖。”
仿佛察觉到了赵修的窘境,小九的弟弟自动报上了姓名。两兄弟在尚未正式取名之时就已经分离,再相见时就连姓氏都已经不同。然而那张极其相似的面孔还是印证着他们血缘的联系,所以在分离十几年后依然能够仅凭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兄弟。
他们没有乘王府的轿子回去,而是选择了走路。这样的享受对于两个习惯了走路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遭罪。被困在狭小的一隅中还不如行走在宽广的天地间舒服。
“我想许个愿。”
站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前,柳安居停下了脚步,静静地仰头凝望。
“要我回王府借纸笔过来吗?”
大家约定俗成的许愿方式是将愿望写在符纸上,如果一次就能抛上去挂在树枝就意味着愿望可以实现。但是他们出来时没有带着纸笔,附近也没有可以代替纸笔的东西。
“不用了,”柳安居摇摇头,“我没有一次能够成功的,不过这次我是诚心许愿,就算以前的愿望实现不了也无所谓,如果这棵树真的那么灵,它一定可以听到。我希望小九能够康复。他说暂时不方便走路是假的吧,他是不是永远都没办法恢复了?”
“大夫说他经脉断了。”
赵修低声回答。虽然柳安居不会把脉,但是简单的医理他还是了解的。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经脉断了就不可能接上,这是基本的常识。
“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忍看见柳安居失望的样子,赵修搜肠刮肚,想起了曾经炼制过的一种金丹。这种金丹据说如果炼制成功有起死回生、治愈百病的效果。
“有一种赤雪流珠丹,说不定可以帮助小九。我曾经试着炼制过几次,但从没成功过,也没听说过近百年来有人炼制成功。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道行不够才会这样。”
传说中赤雪流珠丹在这世上只有三颗,是蜀山的掌门所炼制的,之后便再没有人炼制成功。很多人都怀疑是不是蜀山为了提高声望而胡编乱造,不过流传下来的炼制方法却非常具体,又让人忍不住相信这是真的。不过就算希望渺茫,赵修也可以试试,就算会失败,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那我们试试吧!”
柳安居漆黑的大眼睛中闪着光芒,像以前一样忘形地抓着赵修的胳膊。
“我需要上等的雄黄,苦酒,白盐还有炼丹炉。”
上等雄黄和炼丹炉价格昂贵,至少要十几两银子。可是以他们现在的收入,每月能有三百文余钱就不错了。更何况不可能一次就成功,如果要试好多次的话,恐怕他们把百草堂卖掉也不够。虽说宣城王知道这件事可能会提供帮助,不过成功的希望渺茫,他不想因此给他们带来更深的伤害。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柳安居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赵修,你还记得那棵灵芝吗?那个可是很难得的紫芝,至少可以卖上三十两。”
那棵让柳安居差点丢掉性命的灵芝赵修怎么可能会忘记。虽然他非常讨厌柳安居不听他的话,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前提是安全。
第二天,他们带着几十尺麻绳去了青轩山顶。赵修先是试了一下,果然徒手是无法够到的。而且崖边石头松动,稍不留神就可能摔个粉身碎骨。赵修看着仿佛能够将人整个吞噬的崖底,又生气地教训了柳安居一通,非要他发誓再也不做这种危险的事以后才消气。
算好距离以后,赵修把麻绳绑在了腰上,从腋下穿过后在脖颈处打了一个结。麻绳的另一端则牢牢地拴在树上。他要柳安居拉紧麻绳,缓缓地把他放到崖边,若是傻呼呼地直接跳下去恐怕麻绳会被崖边的石头磨断。开始进行得很顺利,柳安居期盼了好几个月的灵芝终于到手。
“小虎牙,接一下!”
赵修举起手把灵芝递了上去,柳安居立刻高兴地端详起来,简直可以说是爱不释手。
“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这么大的紫芝说不定能卖四十两以上呢!”
“是啊是啊,别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快去把灵芝放好。”
看到柳安居笑逐颜开的样子,赵修不禁露出苦笑。他攀上崖边的岩石,在手臂上灌注力量,想要跃上山崖。突然岩石发出崩裂的声音,瞬间赵修整个人都随着坠落的岩石下落。绑在身上的麻绳突然勒紧,赵修整个人朝着峭壁飞去。眼看就要跟坚硬粗糙的岩石来个脸贴脸,赵修连忙抬高双腿抵住身体。
“赵修!”
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响动,柳安居大叫着赵修的名字跑了过来。
“我没事,你离这边远一点!”
赵修连忙出声制止了柳安居,目前的情况称不上危险,不过如果柳安居从这里掉下去,他没有信心能够拉住他。
“我拉你上来。”
“好,等一下我喊你你就站在大树那边用力拉!”
调整了一下呼吸,赵修双手攀上绳索,借着脚上的力尽量向上爬。终于双臂都搭上了结实的地方,也不必担心麻绳会被岩石磨断,赵修给了柳安居一个信号,可是柳安居却没有听他的指示乖乖呆在大树旁边,而是跑过来拉住了赵修。
“不是……叫你……呆在那边吗?”
面对赵修的质问,柳安居想要回答,但是他正用力咬紧牙关把赵修往上拉,所以无法开口讲话。看到他憋得小脸通红的样子,赵修也没再说什么,用力蹬了一下爬了上去。
总算有惊无险,两人都坐在原地松了口气。被粗糙的麻绳摩擦的地方隐隐作痛,一定已经破皮了。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赵修失声笑了出来。明明在做着称得上毫无意义的事,心情却无比喜悦。
然而这喜悦也仅仅维持了几天而已。炼丹的艰辛外人是无法体会的,每天怀着忐忑的心情守在丹炉旁,不仅要时时控制好火候,还要注意金丹的状态,不然可能会爆炸。炼制赤雪流珠丹还要经常打开炉盖添加苦酒,弄得赵修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带着酸味。若是付出了这么多辛苦就有回报也可以,半个月时间内赵修已经失败了两次,上等的雄黄都浪费了。
如果炼制成功,金丹会呈赤红色,然而赵修所炼成的都是土黄色。他严格按照古时传下来的方法所炼,中间没有任何纰漏,看来问题是出在炼丹者身上,而非方法。赵修修为不够,自然没法炼制出起死回生之药。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15.树生的帮助
赤红色的金丹在黑暗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很难想象它就是赵修之前炼出的土黄色散发着酸臭气味的东西。赵修和柳安居屏气凝神望着盒中流光溢彩的仿佛不属于人世之物的金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已经他们丝毫不怀疑这颗金丹的效果,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不可思议。
“这个,真厉害。”
词汇贫乏的柳安居想了半天,终于打破了寂静。无论是雄黄还是白盐,都没有发出光芒的能力,更不用说这刚一打开盒子就溢满室内的清香。然而这堪比夜明珠的金丹就在眼前,让人不得不发出赞叹。在经历了两次失败、五十两银子即将用尽的时候,赵修忽然意识到想要炼出起死回生的金丹光是有决心和仔细是不够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恐怕就没有人会死去了。想要金丹拥有不一样的效果,就要在金丹中倾注炼丹者的修为,这正是赵修所没有的,所以他找了那个人帮忙。
称他为“人”可能并不太妥当——这并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只是他真的与“人”不是同类。可能有的人会称之为“妖”,也有可能会有人称之为“仙”,不过本质都是一样的。帮助他把一堆废料变成金丹的人就是树生。
小九坚称自己就是书生的时候,赵修怀疑他是那个人派来故意接近自己的人。可是后来听了柳安居的话,又觉得小九没有在说谎,不过孪生兄弟一说他不以为意,虽然他离家时年纪很小,也不至于连自己有没有孪生兄弟这种事都不知道。
这件事在赵修心中始终是个谜团,直到柳安居站在王府别院后面的银杏树下许愿时,他才明白了一切。在此处伫立了几千年的银杏树早已并非简单的树木而已,吸收了日月的精华,受着人们诚心膜拜的它,已经成为了类似“妖”的存在,只是普通人无法看见它而已。
赵修自小道缘深厚,能够看见鬼怪妖仙等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即使不开口也能与它们交谈。小时候就是因为能够看见姐姐的鬼魂在附近游荡而被父母认为是不祥之人而被抛弃,后来师父也是发现了他天赋异禀之处而收留了他。四年前他来到许愿树附近,刚好碰到柳安居在许愿,穷极无聊的他便与那棵具有灵性的许愿树聊了几句,套出了柳安居的愿望。
其实作为一棵树有了灵性并不是一件那么幸运的事——它不能离开自己所处的地方,每天都过得非常无聊。虽然很多人过来许愿,但是他们的愿望大同小异,不足以作为解闷的事情,它也不会对这些人有什么印象,唯一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与它交谈过的赵修了。
所以在两年前它想要在小九面前现身时,就化作了赵修的模样。这么说起来,惹起这一系列麻烦的罪魁祸首就是赵修自己。当他拿着第二次的失败品请求树生帮助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修为是树生几千年缓缓积累的,其中的艰辛只有树生才知道。然而树生却一口就应承下来,于是便有了现在这颗熠熠生辉的金丹。
据赵修所知,树生只是与小九有一面之缘,应该没有深交,为什么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这么多呢?人有人的世界,妖有妖的世界,基本上二者是互不干涉的。人的生老病死对于妖来说就像野草的枯荣之于人的感觉。小九当日究竟跟树生说了什么,赵修非常好奇,可是问树生这件事的时候,它只是腼腆地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别苑。
“这个是树生给你的。”
赵修拿出装着金丹的木盒,放在了小九面前。小九听到树生的名字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赵大哥你见到树生哥了吗?兄弟相认了吗?”
“见是见到了,不过我们可不是兄弟。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吧!”
如果要解释这件事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比起这个赵修更急于看到金丹的效果。小九听了他的话困惑地打开木盒,拿出金丹仔细端详起来。金丹的光芒在白天并不明显,但是那股清香瞬间溢满周围。
“这个是……”
小九的弟弟叶秋霖先开了口。
“这个是赤雪流珠丹,有……”赵修顿了一下,改口道,“强身健体的功效。上次来的时候看你脸色不太好,所以特地跟树生要了这个。”
“是啊,这个吃了以后就能精神焕发哦!”
柳安居在一旁帮腔。看到小九把金丹借水服下,赵修和柳安居紧张地忘了呼吸,齐刷刷地瞪着眼睛观察小九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