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发确定沈澜清确实是在尽可能的远着他,十分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岳煜挑眉,示意剑鬼继续,他则拿起方才放到一旁的折子——总理礼部与工部的辅政大臣苏硕上的、奏请摄政王于权贵府邸适龄嫡女中为皇上选后妃的折子——看了一遍,挑着一边嘴角提笔蘸着朱砂批了个“准”字,又附言将选妃范围扩至权贵府邸之适龄嫡、庶女子。
这天下,只有他远着别人的,没有别人远着他的道理。
15、心意难解
那份折子在御书房留了三日,五月初九,摄政王岳晅在大朝会上明示:皇上转年十六,已到适婚之龄,三品以上官员报备家中适龄嫡庶女的婚配情况,以便为皇上选后、妃。
任谁都知道,皇后人选指定要自廉家嫡长女、姚家嫡三女、殷家嫡次女、苏家嫡长女、耿家嫡长孙女之中选,便是贵妃人选也十有八九出自这几家,其他人家的嫡女使劲争也就争个妃位而已。
论家世,最具优势的是耿家嫡长孙女;论权势,最具优势的是姚家嫡三女。
前者,祖父乃三位辅政大学士之一,理着吏部的耿良申,耿家与沈家相似,同是科举传家百余年的世家,但因恪守中庸之道,并未像沈家那样,在太祖清君侧时期留下了历经几朝都难以磨灭的黑历史。
后者,忠良之后,将军之女,忠正公府更是摄政王的母舅家,姚家老太君于摄政王可谓有活命之恩,姚定安将军与摄政王可是真真地情同手足。
这二女,教养品格都是无需担心的,只是……
沈澜清护卫在岳煜身侧,余光扫过摄政王岳晅及排于文官第二位的大学士耿良申,只是这二位怕是无心让自家表侄女及嫡亲孙女争这后妃之位的。
于此,拥有前世记忆的沈澜清并不觉得意外,令沈澜清费解的是:若不出差错,来年圣上大婚,应该仅是娶一后纳二妃,何以连权贵家的庶女都要查看?
前世,圣上纳其庶姐入宫为嫔,是在大婚亲政后的第二年,那次他寒疾发作,圣上还曾亲往国公府探望于他,他绝不会记错。
这下可倒好,好不容易与父亲一起劝得祖父应允着手替二姐议亲,便节外生了这么个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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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难测,昨日才将给你二姐议亲的意思放出去,今日摄政王便下了这么道旨意……”沈铄公服上绣织的纹样已经从径一寸五的小杂花变成了径三寸的小独朵花,荣升了从二品的户部左侍郎,人却没怎么见老,“现下媒婆递进府里的几份帖子,适龄的家世都一般,家世相当的只有姚家托媒婆递过来得那份,却是为他家庶出的二老爷求娶续弦,若不然……”
“父亲,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沈澜清扶着沈铄的手臂进了二门,“朝堂上已经明发了旨意,便是有合适的人家我们也万万不能做欺君的事。”
“为父实是没想到你那二姐心思那么深……”沈铄微微皱了下眉,“沈家女儿即使入宫也万万不能争宠留嗣的,如今为父既然已经知晓她揣了那般心思,若再任她入宫搅风搅雨,便是亲手为惠丰堂沈氏埋祸了。”
若是庶姐入宫,确实是为沈氏埋了祸根,然而沈澜清依旧温言宽慰父亲:“父亲无需忧心,此次主要是为圣上选后纳妃,想来纳嫔纳贵人的可能性不大。”
“但愿如此,若不然……”沈铄话语顿了顿,笑容微敛,“为父实不愿走那一步。”
六十五年前,适龄入宫侍奉世宗皇帝的沈氏女便是个心气儿高一心想着做那后宫之主的,结果福薄命浅,于入宫前三日暴病折了。
这也是在他加冠之后,父亲给他看的历任惠丰堂沈氏族长亲笔手记里记载的。
细看父亲,依旧笑容温文,云淡风轻。
沈澜清却从父亲眼中看出了一丝无奈,手掌下滑握住父亲温热的掌心,不由建议:“若真……不如由儿子找一善要个绝孕的方子……”
听出沈澜清言语中的隐晦之意,沈铄的笑容凝在脸上。
他知道自家儿子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却没想到竟是这么有主意。
他摸不准沈澜清是天资聪慧,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未尽之意,才有此提议;还是生就这么一副寡情性格,庶姐如何全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若是前者还好,乃沈氏之幸,若是后者……独木难成舟,为官为宗子有手段是好的,但如此寡情却是……
目光锐利地审视沈澜清许久,只从肖似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片清澄与忧心,沈铄叹道:“此事到时再议吧。”
“澜哥儿,你虚岁十三便想出这般计策,不做犹豫地要用到你庶姐身上……明日当不当差?”
“儿子明日开始轮休六日。”侍卫差事,当值六天,休沐六天。
沈铄颔首,拂开沈澜清扶着他的手:“如此,这几日你便在祠堂自省吧。”
“是。”
“现在便去。”
“是。”
说好听了,沈澜清的样子是无怨无尤,恭从父命,甘心领罚,说难听了,沈澜清便像是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似是丝毫没把去祠堂自省当做一回事儿,可他偏偏就摆了一副任你挑不出错处来得恭顺样。
沈铄忍不住伸手,用指尖戳了戳沈澜清的眉心:“每日跪满两个时辰,一刻也不许少,抄百遍论语里仁篇,一字也不许错。”
“是。”
“哼!”沈铄冷哼一声,甩袖走了,沈澜清摸摸鼻尖,直接去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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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清到祠堂时,沈义已经将笔墨纸砚给他备好,开始替他磨墨了。
沈澜清挑眉:“沈义,我被罚,你很高兴?”
“没有。”沈义头也未抬,认真地磨墨。
“沈义,我虽没书童,但沈家没丫鬟……”沈澜清提笔蘸了蘸墨,果然还是沈义磨的墨最合他心意,眼中溢出笑意,“还是轻云弊月那俩丫头连墨都不会磨?”
沈义磨墨的手微顿,旋即恢复正常。
挥笔默了一遍里仁篇,沈澜清叹气:“沈义,这些小事不用你动手,你不能让伺候我的那些丫头小子们不干活白领月钱。”
“不能陪你受罚。”只好替你磨墨。
“……”沈澜清将写好的那页纸放到对面,“既如此,你就陪我一起抄吧,雪影磨墨。”
沈义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貌美如花”的雪影,挪到沈澜清对面,开始抄写,似乎又找回了在昆仑山一起受奇葩师父蹂躏时的感觉。
里仁篇总共二十七章,六百二十六个字,沈义抄上一行,便抬头瞄上一眼沈澜清,沈澜清被他看得没辙:“沈义,有甚么话直说,莫要扭扭捏捏学小妇人状,莫说只是抄个书,便是找个画师来给我画像,也无需如你这般频繁地瞧我。”
沈义抿唇,别开脸,耳尖泛着些微的红:“流影他们几个太弱,你看遍了玄天教藏书阁里的藏书,想问你能否默几篇功法给他们。”
“哦。”沈澜清盯了沈义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垂眼,边默里仁篇边不紧不慢地说,“受罚第一天,总得老实些……”
“……明日待我考教过他们几个的身手再默给他们,顺便也默上几篇其他门派的功法贿赂下父亲……”
“雪影,墨汁溅污了几页我默好的书?”
“回主子,三页。”
“很好,接下来三个月,你替茶香她们四个给我值夜。”
茶香、琴香、砚香、墨香,是沈夫人特意挑给桂院的头等大丫鬟,除了伺候沈澜清起居,便是预备着给沈澜清做通房丫头的,性情温顺柔婉不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不过比起雪影来,姿容还是差了一些。
雪影骨架比同龄人小,便是幼时被卖作小倌儿那几个月里喝药所致,若不是被去寻欢的沈家供奉看见,爱他练武资质替他赎了身带到庄子里习武,说不定揽月公子的名头也得被他盖过去。
光是看雪影那僵硬的姿态,便知他想歪了。
余光扫过沈义笔尖滴到纸上的墨滴,沈澜清不动声色地看着雪影,逐渐敛起笑容:“你不愿?”
沈澜清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撞进雪影心里,兀然打了个突,红晕逐渐染红泛白的脸色:“雪影不敢。”
“很好,便从今夜开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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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寅正。
沈澜清由雪影伺候着更了衣,洗了漱,神清气爽。
雪影没了昨日的忐忑,冰冻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亦步亦趋的跟在沈澜清身后。
院子里,沈义曲着一腿靠坐在桂花树下盯着正房,露珠凝在额前碎发上,雾气湿了肩头衣衫,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粗旷的脸绷得死紧。
透过沈义的目光,沈澜清似是看到了一头伤兽,心底微微泛起波澜。
到底是错了。
错不在沈义生出何种心思,亦不在他故作姿态利用雪影去绝沈义的心思。
若真说错,只能说天意错了,玄天教那么多正常人,掌教真人偏要给他安排那么一个奇葩师父,山上七年,师父与白先生不遗余力的秀着恩爱。
耳濡目染,沈义那本就把他当做命一样的倔人,不生出这种心思也难。
“在这坐了一夜?莫要抢完丫头小子的差事又抢影侍的。”
“因为我不是影侍?”
“沈义,你是我师兄。”
沈义垂眼,抿唇,微微别开脸。
沈澜清手掌落在沈义头顶,拂去湿漉漉的露珠:“去洗个澡,睡一觉。”
沈义攥住沈澜清想要收回的手,握紧,直至骨节泛白,才有面无表情的借力起身,微微摇了摇头,执拗地表示了拒绝,至于拒绝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沈澜清心情略微不爽,便苦了六个影侍。
本意只是喂招看看几人的资质与功底,然而,资质与功底试出来了,沈澜清却仍没有收手的意思。
轻云弊月还好,流、风、回、雪四影被沈澜清蹂躏得毫无形象,在地上躺了半个时辰才爬起来,又被沈义蹂躏了一通,雪影很荣幸的得到了格外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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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清继续在祠堂里思过自省,沈义则被他打发着去调教六个影侍学功夫。
将准备贿赂父亲的一沓功法摞成一摞,正整理着这几日默的里仁篇,祠堂门口便传来了动静,抬眼,一袭红影越门而入。
凤眼,琼鼻,朱唇,瓜子脸,妃色齐胸襦裙摇曳生姿,环佩璆然。
沈家庶出二小姐眉眼与沈澜清有七分相似,比沈家大小姐更像沈澜清的同胞姐姐。
其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看着沈澜清,顾盼间抑制不住的小得意攀上眉梢:“太后宫里的嬷嬷方才来过,澜弟,我这庶出的女儿也入了太后的眼了。”
“那又如何?”沈澜清从容而笑,“权贵嫡女不知凡几,二姐以为太后是要立你为后还是封你做妃?”
“或者,二姐认为太后为皇上娶后纳妃之日,还会顺带着纳几个嫔,封几个贵人?”
“后也好,妃也好,嫔也罢,不过是初封的品阶,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稳坐一辈子,只要入了那道宫门,澜弟怎知我就一定入不了圣上的眼?”
“二姐,莫忘了你姓沈。人有上进之心是好事,却不能失了自知之明,否则惹祸上身是祸,累及家族至亲便是罪了。”
“澜弟你多虑了,只听说过嫔妃得宠加恩父祖兄弟的,却没听过女儿家在后宫得宠反而成了家族祸事的……”沈家二小姐轻笑,“澜弟且安心,二姐便是给你挣不回滔天的荣华,也能给你挣一世的富贵。”
“……”从未想到,他六岁离京,长姐次年出嫁,家中上下只剩庶姐这一个孩子,无人在前面比着,竟让她少了前世庶姐的谦恭,心气更比前世那个庶姐高了不知多少,这般性情若是入宫实非福分。
而且,显然这二姐又是个不听劝的。
他有心让人少走歧路,却拗不过人家心思难解:“沈家如今这样便很好,弟弟福薄,禁不住更大的富贵。”
16、好戏连台
六月初十,静宁宫前面花园子里,睡莲开了满湖。太后于湖心浮碧亭设赏花宴,请了十几个命妇、千金入宫赏花游湖,沈夫人岳氏及逐渐在权贵圈传出了贤良美名的沈二小姐也进了受邀之列。
想着庶姐惹眼的石榴裙,精致的妆容,志在必得的神情,沈澜清颇感头疼。
众所周知,太后爱莲,太后更喜静,今日破例设这赏花宴,其意必不在那满池子的睡莲花上。
因此,沈澜清着实想不通太后因何在过眼几位嫡女时还要额外请上他家庶姐。
是太后别有深意,还是前世被他当神明一样尊崇的帝王又起了什么顽劣心思消遣于他?
余光偷觑岳煜,岳煜坐在宝座上正不动声色地旁听摄政王与三大学士及几部尚书、侍郎议事。
兵部尚书说:“有昆仑圣山镇着,西番为首的五部联盟不说犹如铁板却也和睦安分,鲜少扰边。然,不知因何缘故,上月下旬突然失了平衡,势力最弱的蟒部骤然发难吞了近邻狮部,独占了天山脚下的草原,如今仍在厉兵秣马,恐其不仅有一统番地之心,更有入主中原之意,我大岳西疆安定已久,奏请圣上、摄政王裁度,是否为西关七城加派兵马,并传令定西将军加紧演练,以防意外。”
户部尚书说:“刘大人小心谨慎是好,却也不能如此小题大做,番地内乱,我大岳便闻风调动兵马岂不可笑?须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粮草,那便是国库里的银子,若真为西关七城加派了兵马,那兖州、冀州的灾也不用赈了,豫州、徐州的河工也不用修缮了……”
工部尚书忙说:“钦天监的晴雨表标的明白,东边七八月多雨,豫州、徐州的河工一时半刻也等不了的。”
鸿鹄寺卿弱弱地说:“千万留些银子待陛下赏赐北胡来使用。”
礼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来年陛下大婚的银子要留充裕了。”
理着户部的大学士殷鸿说:“兖州发水,凉州久旱,冀州又闹了蝗灾,豫州徐州洪涝与否全看老天爷的心情,北益州、北荆州乃云王和靖王封地,赋税不入国库直接入二位亲王的府库,天下赋税这就去了十之六七,余下十之三四便是来年的进项,于各州修建义学之事说不得要缓缓了……”
你一言,我一语,诸事奏毕,前一刻还觉得繁荣昌盛的大岳,骤然间便似千疮百孔,大厦将倾。
沈澜清这个有前世记忆的,乍一听闻,还不禁敛了烦心庶姐、大不敬地揣测圣意的心思,略微惊了一下,转看岳煜,依旧气定神闲。
如今的君主愈发偏离印象中的帝王,不知当真是离得远了才能更理智地看清一个人的品行,前世的帝王本就与如今这君主无甚差别,仅在他面前才故作不同而已,还是他并未一厢情愿,平白为君忧心二十余年……
然而,圣上年仅十五,心性便已如此沉稳……
沉进心底的记忆突然浮现,同是这御书房,年近而立的帝王以相同的姿势坐在那宝座上,却怒形于色:
“沈澜清!谁给你的胆子?谁准你私自潜入匈奴腹地了?你这是嫌朕给你的官职低了,为了争功连命都不要了!你真是好……朕怎么能忘了,你到底姓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