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飞燕两日后到了肃京,收到消息后直接去了彤云酒肆。他来得这么快,也只是凑巧赶上了唐渔中毒之事,也算是唐渔好运了。现在对方虽未曾下死手,也不过是碍于不好下手而已,若真有了机会,绝不会留手。
虽然有这么一个有些女气的名字,但崔元飞燕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他年轻时候也没有少为这个名字被人取笑。后来他一举成名,也就没有人敢为这个说事了。他年纪与秦无涯相近,不过三十许人,面容不过平平,无甚出众,但眼中邪气浓重,让人不敢小觑。
温尘看着崔元飞燕有几分邪气的脸,心中有些忐忑,就如他之前所说,善医者必善毒,若他一时气急,给苏泠下了什么不明显的毒,可怎么是好?
莫凡此次跟在崔元飞燕身后保护,换了那身渔夫装扮,一袭蓝衣布衫,看来更是俊朗不凡。
莫凡莫凡,绝不是什么普通人,那日沧浪江畔,温尘便已经明了。
崔元飞燕仔细察看了一下唐渔的情况,然后皱了眉却不言语。
官凌虚心中一紧,有些担忧,看着他紧缩的眉头,想问却又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结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莫凡看见她颇有些挣扎的表情,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咳了一下,道:“唐夫人请放心,岛主会有办法的。”
这句有些越俎代庖的话让崔元飞燕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对官凌虚道:“嗯。”只有一个字,却让官凌虚霎时定了心。
对于崔元飞燕的那一眼,莫凡只是撇了撇嘴,什么都没有说。自家的岛主,还是自家清楚,即使崔元飞燕为人邪气,但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较劲。
“苏……”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柳琼秀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床边的崔元飞燕,及时住了口。
“他怎么已经到这儿了?”柳琼秀站在苏泠旁边,实是没有想到崔元飞燕来得这么快,本还想去通知苏泠一声。后在春风得意楼没有看见他,又匆匆赶到了彤云酒肆。
苏泠轻声道:“巧合而已。”的确,这一切,只能说唐渔运气不错。
好像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似的,崔元飞燕站起身子,抖了抖袖子:“这是唐门的十年醉,不算什么特别的毒药,只是唐门对解药的流传很谨慎。没有什么大用,毒性也不强,只会让人陷入昏睡,没其他的什么影响。只是此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而已,用这毒的人并不多。”与崔元飞燕平凡的容貌不同,他的声音格外低沉悦耳。
十年醉虽然无色无味,实为打家劫舍杀人暗算必备良药,但奈何成本极高,还不如普通迷药好用。再加上若是中了此毒,只要和唐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唐门偶尔也会帮忙解解,就更加没有用了。只是这次,唐渔是唐门弃徒,被人钻了这空子。
温尘看了一眼抿嘴不语的柳琼秀,不安的官凌虚,和明显不想和崔元飞燕搭话的苏泠,只好自己开口询问:“那么崔岛主,这毒容易解吗?”
崔元飞燕正待开口,却听见外面呼声一片。他武功不算太好,耳力也不是绝佳。
“着火了?”温尘惊愕莫名。
官凌虚从窗口向外看去:“无事,是酒肆对面的一家成衣铺子,这里是酒肆后院,火势不会蔓延到这里。而且,酒肆里的人已经帮忙去救火了。”
众人定下了心,崔元飞燕正待继续说,却不防一支梅花镖向他打来。与此同时,十多个黑衣人一齐冲进了屋子。
莫凡反应迅捷,腰间的剑光一闪,已斩断了那暗器,挡在了崔元飞燕身前,阻止几个黑衣人靠近。
苏泠不禁想起当初在赵府所遇到的那些黑衣人,真是阴魂不散啊,到底是哪位王爷的手笔?他颇有些气闷,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清玉,对方的目标应该是唐渔和崔岛主,你护着唐渔!”温尘对苏泠说完,挥掌击开几个黑衣人。
苏泠站到床边,和官凌虚一处,正待去拉柳琼秀一把,却不防几个黑衣人举剑向他砍来。
柳琼秀被挤到窗边,看到外边正有个人影对身边的人命令道:“一定要杀了那唐渔!”她看着窗外,心中怔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一个黑衣人正好也被挤到了窗边,转头看见她,当即一剑劈了下来,柳琼秀回过神,惊见这么寒光瑟瑟的一剑,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瑟缩的闭上眼。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一剑落下,她睁开眼,崔元飞燕朝她微微一笑。崔元飞燕武功不佳,不代表这人没有什么攻击力,一身毒药的他,比起大多数人可怕得多。她只觉崔元飞燕那一笑,邪气尽去,温润至极。
崔元飞燕将她拉至身旁,道:“姑娘自己慎重。”
柳琼秀一愣,反射性的笑了一下,但表情却仍旧有些怔怔。
莫凡和温尘都是难得的高手,再加上崔元飞燕和苏泠,这次连苏十九都没有出手,黑衣人便如流水般退了下去。其实真要动手,官凌虚也未必会差。她之前也是刺客一名,刺客的武功大多很好,即使她的行刺对象并不是皇帝,只是个得宠的妃子,但能够出入皇宫的刺客,有哪个是易与的。
她仔细看了一下依旧安睡的唐渔,确定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才松了一口气。
温尘看了眼窗外,确定黑衣人真的退去了:“看来对面那商铺的着火也是有预谋将人引开的,那些人的目的应该是唐渔或是崔岛主,二选其一即可,当然唐渔身死是最好的结果。”若想唐渔永远不醒来,只杀一个崔元飞燕,还会有其他的医者,人虽少但也还是有的。若是唐渔死了,那便是真正让所有的秘密都就此埋藏了。
“这解药并不难配,明日我再来此。”崔元飞燕说完,便和莫凡一起走了。
苏泠心中松了一口气,又不禁觉得好笑——那件事他也不算做错,怎么如此心虚?
官凌虚捂着眼睛,默默流泪。她已经担心了好几天,现才真正觉得唐渔又可以回来了。
柳琼秀看着流泪的官凌虚,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唐渔,神色虽有些迷茫,但眼中一丝杀意却甚是分明分。
苏泠一直比较关心柳琼秀,自然不会忽略一直有些愣神的她,看着那抹杀意,只觉有些莫名。他看了旁边的温尘一眼,低下了头。
柳琼秀对唐渔有杀意?在此之前,这两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哪里来的什么深仇大恨,之前柳琼秀也没有什么异色,怎会突然动了杀念?
这真是越想越头疼,苏泠觉得自己最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这一系列事了。
从他写的那封信,到赵子仪身死,到信被盗,唐渔中毒,柳琼秀的杀意,明明都是不相干的事,在外人的眼里却是一连串有目的的事。作为知道大部分情况的人,他只觉得有什么是被忽略了。那些事中,到底有哪件和他想的有差?
第二十三章:情之所至
当晚彤云酒肆。
温尘手拎两壶美酒,飞身跃上房顶。这房顶斜对着唐渔的房间,可以看见官凌虚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昏睡着的唐渔,一言不语。烛火下的美人,即使顶着的是珠娘那张并不十分惊艳的容貌,还是看来十分赏心悦目的。果然,月下灯下观美人,总还要美上几分,温尘在心里暗自评价。
“给。”一壶美酒被他向苏泠扔去。以苏泠的武功,他自然不担心出什么纰漏。
苏泠接住那壶酒,眼中含着丝戏虐,一挑眉,道:“怎地,不阻我喝酒了?”他可没有忘了,那日在春风得意楼这人极可恶地说什么酒多伤身。
“知道你没病,我还阻你做什么?”虽然苏泠面色的确不好,但他可能猜出这其中必定有诈,只是苏泠不说,他还能逼问不成?
苏泠只笑不语,舒展了双腿放松地坐在屋顶上,右手高高举起酒壶,仰头便往嘴里倒去。酒壶举得虽高,但依旧是滴酒不漏。动作优雅,配合着他嘴角仍噙着着的那抹淡笑,当真是风流至极。
温尘心里赞叹了几句,平日里的苏泠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虽然那都是错觉,但如今日这般风流贵公子的形象,还是第一次见到。若是他人见到苏泠这般形态,估计他的名公子名号就要易主了。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没想到苏泠还有做纨绔的潜质。只是他惯穿一身黑,白天看来还好,在晚上怎么看怎么诡异。即使有金丝做点缀,还是有几分阴沉。
苏泠自是不知温尘在心里嘀咕些什么,瞟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某人,没好气地说道:“若是那酒你不喝,可别怪我……”作势要去他手里的酒壶。
“我喝,我喝。”温尘笑眯眯地学着苏泠的样子倒酒。同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多了几分名士不羁的感觉,那酒也不像苏泠丝毫不浪费,有些洒落在他的衣上。一身宽大的华贵白衣,果然比较适合这种行事肆意的人。
苏泠看着他衣衫上的酒渍,心里大呼可惜。
喝了会酒,温尘才想到正事:“怎么今日有空约我喝酒,还……约在这种地方。”本来苏泠约他喝酒,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事,但为何对面就是唐渔的房间。难道他担心今晚有人会来袭击?若是这样,那为何不正大光明地守在房里,还怕影响官凌虚不成?
“今晚,也许有场好戏看。”苏泠眯起眼,有些奸猾的问道。
温尘看着苏泠显少露出的邪气,有些拭目以待,不过苏泠眯起眼的样子,让他本来不笑还有几分正气凛然的脸显得有些像只狡猾的狐狸。虽然,他不觉得苏泠和“正气凛然”这几个字是否真的有过关系。果然啊,人和人之间认识的越久,才会发现之前的印象那都是浮云啊浮云。不过,好戏?既然他这么说了,他也就这么等着吧。月下喝酒聊天,其实真的很不错,尤其,身边坐着的……是他。
看着苏泠在月色下显得柔和许多的面容,虽然已经没有挂上的那份笑容,但却仍显得有些温柔,温尘突然觉得自己想说些什么,又怕自己的突然开口会这么打破什么,而后悔不及,待过了许久,许是气氛太好,他终是缓缓道:“清玉,这件事完了以后,你还会请我喝酒吗?”他觉得,自己的心中甚至带了几分忐忑,对于对方未知的答案。
“只要你能找到我。”苏泠随意答道,
温尘笑道:“若是我每日找你一次,你岂非每日都得请我喝酒?”
“放心,苏家还不缺这点钱。若我有时间,请你喝酒又何妨。”苏泠答道,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间恍然有几分郁色。
对于苏泠的答案,温尘几乎是欣喜若狂的,但转眼瞧见他眉眼间的神色,却又像是被块石头重重压着,有些着慌起来。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转了身子,左手轻轻放在苏泠的脸上,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个拳头。
当真是尴尬至极,温尘心里疾呼,但又突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明晃晃的调戏啊,尤其对方还是苏家家主,可他却偏偏舍不得将手放回去。虽然他之前也的确想这么做,但不是在这种对方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啊。何止对方,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搞好心理建设。
苏泠眨眨眼,反应过来——这是调戏吗?看着温尘睁大的双眼,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知所措,心中闪过一丝好笑,虽然这显然不是处于这种情况下的他应该想的。
温尘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酒壮色心啊,尤其现在虽没有花前但有月下的又加上美酒作用,一时警惕心大大降低,结果意乱情迷下,竟然逾了矩。
感受着手下微凉的肌肤,温尘只觉得心狂跳,却没有办法作出什么反应。
“你想做什么?”苏泠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心中并没有什么反感,甚至还有些趣味,想看看温尘到底在想些什么。
温尘一直知道苏泠长相其实很英气,轮廓也算不上有多柔和,只是向来气质文雅,即使眼底淡淡,也多了些温软。江重楼亦是淡漠之人,但气质虽冷硬,给人感觉却稍嫌柔和。但若是苏泠有一日完全敛了笑意,才会让人注意到原来这从来不是个柔软之人。
即使是现在,温尘觉得苏泠眼底仍有些笑意,如受到了蛊惑般,他完全没有听苏泠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凑上前贴上了对方那带着酒气的薄唇。酒香扑鼻,使他一时不知今是何年。
苏泠怔住了。他这一生真正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并不多,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脑中一片空白。刚才温尘虽然出手轻佻,他完全没有怎么当回事,之前他也并没有看出温尘对他还有这些别的心思,所以才一直放任了温尘的行为。他从未想到温尘居然会……吻他?
他知道,富贵人家蓄养娈童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那些大多是些十四五岁还未长开的少年,且不说他已经二十有几了,面容也不柔美,温尘怎会……在他看来,若他看上归海如锐才有些可能,毕竟那位的长相连他都觉得有些惊艳。他感到温尘舔了下他的唇角,然后似乎震了一下,一把推开他,自己也一下站起往后退了两步。
苏泠没有提防下被这么一推,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便也同温尘一般,站在屋顶上。他倒是很佩服自己和温尘,在刚才的那种情况下,还紧紧攥着手中的酒壶。
“我……”温尘一个头两个大,刚刚吻上去的时候他已经回过了神来,但还是不禁舔了下苏泠嘴角的酒液,待反应过来时木已成舟,惊慌之下才推开了苏泠。
苏泠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怒色,事实上这位现在也只是没有明白温尘干嘛一把推得如此之狠,眉挑了一下,示意温尘继续说下去。
现在这种情况下,大概是苏泠态度还算好,温尘终于镇定下来:“我从前其实很仰慕你……”他认真看着苏泠,睁大眼观察苏泠神色。
“仰慕?”这词?他从来没有什么让人仰慕的地方吧?苏泠自觉自己虽然名声响亮,但也没做过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事吧。不过,为何这词听来很有些熟悉?
温尘不敢继续看苏泠:“我认识你以后,却觉得你和我所知的完全是两个人。手段阴狠,虽然也有心软的时候,但大多时候还是铁石心肠,甚至说不上是什么好人。”
即使他说得是实话,但苏泠听着这些的时候,还是有那么点错愕的感觉。这些听来就没点好的,那温尘到底看上他哪儿了?
见他不动声色,温尘很有觉悟地继续往下说:“可是我偏偏只看见了你看似冷硬,实则对朋友心软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那日在树林中,当我听着你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在你身边。后来我一人静静想着,若能够这样一辈子,二人喝酒聊天,看看美景也很好。”
“那叫知己。”苏泠没好气地说道,觉得温尘完全搞错了。
温尘突然抬起头,盯着苏泠的双眼,直直望进他的眼眸深处:“可是,方才我吻了你,这就不是知己了。”
苏泠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的确已经超过了知己的范畴,再也不能用什么借口将其掩盖过去了。
“美酒与谁沽,唤谁听风雨?我不想有朝一日后悔没有抓住这机会。”温尘声量降了下去,有些低低的哀切。
美酒与谁沽,唤谁听风雨?这正是容敛写的那首《石州慢》的最后两句。苏泠听温尘缓缓道来,觉得有几分迷茫。他从不敢随意相信别人,对于温尘的这番心意,他虽然有些感动,但也不敢就此真的应了。他从来不怕什么恶意的伤害,他身为苏家家主也已经没有多少能让他害怕的事了,他唯一所怕的也不过是欺骗,以任何为名的欺骗。十四岁那年所受的心伤,即使在慢慢淡去,也不是一丝痕迹也无。
朋友、知己、情人,不仅仅名称不同,代表将来可能会受的伤也不同,他真的已经不敢再试一回。十四岁那年他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无意的玩笑,却已经使他伤得如此之重,这次……这次……他承认他并不讨厌温尘,甚至不顾温尘可能的身份,也愿意相信他一回,那个吻也没有使他产生什么厌恶,但这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