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几乎演不下去了。
接触之后凡尘又发现,这公子哥当真好骗得紧,他说什么他都信,果然美色当前,什么都丢在脑后了。
对这样的人,凡尘自然懂得该怎么应付,客栈里他几番挑逗,浅笑轻嗔,就已经足够让林北涯神魂颠倒了。接下来
该要吊一吊胃口,但亦要掌握好火候。
而唯一脱出他掌握的,是祥龙客栈掌柜之死。
凡尘初时设计的,不过是输光了银子之后再以走投无路的姿态出现在林北涯面前,却没想到自己成了杀人凶手。杀
人对他来说本是小事一桩,他第一次杀人才只有十三岁,如今那掌柜的死就死了,他才不在乎,只不过,他所担心
的是怕影响到后面的计划,林北涯乃王府世子,会收留一个杀人凶手在身边吗?
结果,林北涯不仅收留了他,还替他摆平了命案。当然,他可以认为这是因为林北涯色迷心窍,对他无所不应,而
且这等小事对王府世子来说也算不得难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公子哥的态度。
为什么那个傻瓜会不问任何理由地相信自己不是凶手?当他面对他说“我信”的时候,他在他眼中看到的的确不是
敷衍,不是讨好,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有相信。
他为什么要信他?
当初所有的人什么都没看见,却都认定了他无情无义,弑师叛门,为什么他看到他满身鲜血,看到外面贴出的告示
,看到有客栈伙计亲自指证……却相信他不是凶手?!
为什么?
那傻瓜说,信便信了,何必要有理由。
他甚至不去追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只在他到来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欣喜,倒让他事先已编好的身世来历一个字
也没有说出口。后来他想,反正只要留在那人身边就行了,不用编太多的谎话也好,还免得有说漏嘴的担心。
现在想来,是不是因为看到那傻瓜清明透澈的眼神,他很多谎话就说不出口了?所以干脆不说。
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有人质疑,有人不屑,有人了然,有人无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觉得林五公子故态复萌,收了个来历不明的男宠在
身边,就连凡尘自己对这样的身份认定也无所谓,男宠吗,他本来就是。
只有林北涯那傻瓜,他对任何人都毫不迟疑地说,凡尘是我的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嫉妒也罢,鄙夷也罢,王府里的人们终是渐渐习惯了凡尘的存在,而且周围人都看得清楚,五公
子对这位新收的男宠那可真是欢喜得没话说,称得上百依百顺,如影相随。偏偏那一位的脾气也怪,总是喜怒无常
不说,主子对他越好,他越不耐烦,真寻衅绊了嘴,他倒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如此男宠还真是少见。
凡尘真的很怕林北涯对他好,若他真的只当他是个男宠倒也罢了,朋友,他当不起,也不需要。
他还没忘记,自己是来杀人的,
事过境迁,夏侯桐的戒备终于慢慢有些放松了。
正如当初顾小虫所说,夏侯桐待林北涯果真犹如亲生儿子,连带的,他对凡尘也多是和颜悦色,甚至更加宽厚。
机会就在眼前,可机会往往也稍纵即逝。
多少个夜晚,凡尘在黑暗中骂自己为什么又一次白白错过,然后看着巴手巴脚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告诉自己说下
一次,下次他一定会出手!
没想到冬去春来,他竟在等待和错过中度过了一年,一年来他唯一做成的事就是阿道的死,可笑的是这件事竟是无
心之举。
蜜之香是橘香不小心掉在院子里,被凡尘无意中拾得的,顺手揣在身上,偏巧阿道那日阿道来王府寻林北涯说事。
凡尘曾听林北涯无意中说起,蜜之香味道香甜,但绝不能入口,见了阿道,他心念微转中,便顺手将蜜之香下在了
阿道的茶碗里,这么做其实说白了只是个恶作剧,想看看阿道会不会吃些苦头罢了,毕竟之前几次失手都是因为此
人,最后一次还中了他的暗器。
结果阿道竟然死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夏侯桐竟要他暂替侍卫之职。
一直以来凡尘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迟迟未能动手的原因就是有阿道这个最大的障碍,那么现在障碍突然消失,
且还可以每日随侍在夏侯桐身边,这岂不是老天助他?
可是乍听到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只因为他明白,如果自己真的到了夏侯桐身边,将会面对怎样的煎熬,他内心里真正的障碍根本就不是阿道。
偏偏不明就里的某个傻瓜还拼命游说,让他无法拒绝。
做夏侯桐的侍卫,就要从六王府搬到夏侯府,凡尘又想,如果林北涯不在身边,不用每天看到他傻呵呵的样子,自
己或许还能恨得下心来。可惜某人连这个机会也没有给他,寸步不离地跟他一起去了夏侯府。
跟在夏侯桐身边自然不比之前的逍遥自在,再加上心内的紧张和挣扎,让凡尘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去赌馆“送
钱”,结果直接导致了顾小虫找上门来。
而顾小虫的露面,则导致了他出手的决心。
因为他明白,再这样下去,真相总有被揭露的一天,若林北涯知道了他的身份和目的……他突然觉得,这比落到纪
远山手里还让他感到害怕!
他必须要主动出手,快刀斩乱麻。
偏偏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那个傻瓜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他说他喜欢他。
这傻瓜懒猪笨蛋竟然说喜欢他!
他知道喜欢是什么,越是说不上来的,越是真的喜欢。可是在他心里,这个词上面早已蒙了太厚的尘土,还有一日
复一日堆积起来的冷漠、憎恨、厌恶、鄙视……喜欢?早已看不见了,那些对他说“喜欢”的人,不过是想把他弄
到床上罢了。
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林北涯所说的“喜欢”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才让他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更难以相信!
那傻瓜根本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他?
凡尘弄不清楚,可是……
可是因为林北涯的一句“喜欢”,他一直灰暗冰冷的心就像有阳光照了进来,带来久违的温暖和明媚,甚至还有一
丝丝夹杂着痛楚的甜蜜……这些无可名状的感受,让他既害怕,又……欢喜。
第30章:九州明月
“难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未觉得开心快活么?”那傻瓜这样问他。
不得不承认,和那傻瓜在一起的短短一年,的确是他在这里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想到他们二人在城内饮酒作乐,
在郊外打马踏青的种种情形,他的心就会忍不住变得柔软,脸上不自觉地就会挂上笑。
明明决心已下,还是迟迟不能动手。
若真相大白,一切是不是都将不存在?!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多一天,再多一天……
如果他们真的能像放上空中的那两只风筝……
如果没有夏侯桐,也没有纪远山……
凡尘就这样躲在自己的臆想当中,又开始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什么也不愿意再想。一句“喜欢”让他苦苦挣扎之
后好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再次被打消殆尽。
日子就这么晃到了八月十五。
将林北涯和夏侯桐送到六王府门前,看着他们步入大门,凡尘转身一个人往回走,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没有任何其他
的想法,拒绝和林北涯一起回府的确是因为他不想面对他的家人,林北涯说今晚会留在王府,他觉得那样也好,他
可以一个人静一静,至于所说的“去外面找乐”,则纯属玩笑了。
回到夏侯府自己的房里,凡尘让人送了两坛酒过来,然后坐在窗台上,望着半空里一轮明月,自斟自饮,不知怎的
,脑子里忽然平白冒出了一首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并轻轻唱了出来。
一腔思绪,被这首歌拽到了七年前。
那时他刚刚从逍遥庄出来不久,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孩子孤身浪迹江湖,就算再有本领,再有心计,日
子也不会好过。
记得那也是中秋之夜,某武林名宿在许给他一本剑谱之后将他带到了自家床上,不料刚刚完事,他还没来得及穿好
衣服,那人原说回娘家过节的夫人就意外回来,慌乱之间,他披着一件单衣被人从花园角门推到了大街上。
那晚很冷,他饿着肚子蜷缩在街道拐角,身上还残留着淫乱的味道和那场“交易”所带来的痛楚,旁边酒楼里菜肴
的香味一点点飘过来,还有唱曲姑娘哀哀戚戚的声音,一曲终了,便是轰然的叫好声,调笑声。
为什么人越是在自己快活得意的时候,越是喜欢看别人痛,是不是两相对比衬托之下,自己的快活便翻了倍,涨了
价,心里也就更为舒坦?抱膝坐在墙根下,他就这样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前世熟悉的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
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外头……”
那晚他在街上坐了整整一夜,睁大双眼瞪着皎洁的月亮,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是那几句歌词,到了早晨时,人几乎要
冻僵了。
凡尘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怎么又想起了这首歌,却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轻轻哼唱。
一坛酒喝完,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那个给他带来了这一切的人。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换了夜行衣,戴了面罩,拎着剑
从屋顶飞掠而去。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心里依旧没有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还未到六王府大门口,他在屋顶上就看到夏侯桐的官轿远远过来,果然只有一顶轿子,林北涯应该是留在了王府,
再细看,轿子周围护送的人虽多,却没有穆予的身影!
这老家伙竟如此托大!
轿子越走越近,他死死盯着,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长剑。
机会就在眼前,林北涯不在,穆予也不在,他还要等什么?!十几年来,轿子里这个人过着“高楼饮美酒”的日子
,他却只能“流落在外头”,不仅如此,还要被千人骑,万人骂,当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前撒娇的时候,他却只能
让自己变得冷面冷心,才不会感受到心底和身上的痛……
这个人,必须死!
凡尘全身绷紧,手掌心被剑柄硌得生疼,膝盖下的瓦片“咔吧”一声裂了开来,与此同时,那顶轿子也已经来到了
跟前……他再不迟疑,仗剑飞身刺了过去!
剑光夺目,一闪即至。
那些护卫果然都是草包,根本挡不住他,他的剑瞬间便刺入轿内,只消再往前送半尺,就可要了那人老命!
然而斜刺里一掌劈来,将他的剑锋挡偏了寸许,但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却是出掌之人,林北涯。
这傻瓜不是说要留在王府吗?为什么……
凡尘已来不及多想,亦收手不及,他一不做二不休,扔借着之前的力道向夏侯桐狠狠刺去。不料林北涯转身抱住夏
侯桐就要跃出轿子,他这一剑正好刺在林北涯腿上!
接下来林北涯如何拔剑在手与他相抗,他又如何一步步退出轿子,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在逃开之前,他摸出一枚
铜钱掷了过去,这么做的时候他甚至忘了林北涯已受伤,只想到那人轻功卓绝,他不能让他跟上来,决不能!
半路上他脱下面罩和夜行衣随手抛掉,然后一口气奔回到府中。
院子里很安静,昏暗的灯光从半敞的窗户透出来,屋里当然没有人,只不过是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将灯吹熄,窗下的
条案上还摆着那两坛子酒,一坛已经空了,他举起另外一坛咕咚咕咚猛灌几口,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手腕稍倾,坛
中酒洒了一多半在窗外地上……
当外面脚步声、说话声传来的时候,他已跨坐在窗台上,仰望皓月当空,浅酌低唱,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听到林北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晃起来,手也抖得厉害,幸好他怀里还抱着一坛酒,还可
以装作是醉意使然。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了,没想到那个人还是起了疑心。
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他隐瞒了太多太多,又怎么可能不令人疑心!
凡尘提刀站在黑漆漆的房内,盯着那张被褥凌乱的大床,他知道机关在什么地方,此刻只消他一伸手,就可以让一
切都结束!
还等什么呢?反正那个人也已经在怀疑了,反正他本来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么?杀了夏侯桐之后就势远远离开这里,
到时候哪怕纪远山仍是阴魂不散,他大可以放手一搏,就算死也求个痛快!这大概是他的命,他命中注定只能活在
无休止的仇恨和冷冰冰的杀戮中,那些喜欢也罢,快活也罢,本就不属于他,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实际上亦不过
是过眼云烟,他根本抓不到,留不住……
前因后果,得失利弊,无论怎样考虑,他现在该最做的都是打开机关,待夏侯桐出来之后毫不犹豫地举刀杀之!
凡尘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床边,床头的围栏从内数第三根小柱是可以转动的,他只要伸手过去一拧,然后……一
刀挥下!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阻拦,那个以身相护的人,已经在半个时辰之前被他所伤!
——“懒猪,我问你,夏侯桐对你是不是如亲生父亲一般重要?”
“是。”
——“如果当时你没能护住他,那你会怎样?”
“我只是恨自己,恨自己连至亲之人也保护不了!”
想到说这话时,那个傻瓜本就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上浮起明明白白的痛,凡尘只觉得提在手上的刀似有千斤一般重,
伸向床栏的胳膊也僵在那里,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分。
这时忽然传来“咯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中听来十分刺耳,紧接着,只见大床贴着墙面一侧的围栏向上缓缓升
起,现出一个约一尺多宽、恰好能容一人通过的狭道。
夏侯桐穿着白色丝绸睡衣从里面探出头来。暗格里狭窄憋闷,终不能躲太久,他在里面听得外面没了打斗的声音,
候了半晌却不见人来招呼自己出去,终于忍不住现身,一探究竟。
凡尘抢上前去,伸手扶住夏侯桐。
前院里。
灯早就灭了,只有皎洁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屋中,映得地上霜也似的白。那人去了多久了?一炷香还是半个时
辰?前后院子离得很近,呼喊打斗的声音渐渐消失不闻之后,周遭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林北涯仍靠坐在床头,自凡尘出去后他便一直是这个姿势,不曾动过,腿上的伤口之前崩裂开来,渗出的血将床褥
染红了一片,他也浑然未觉,只有握成拳的双手暴露出此刻他心内的紧张。
长这么大,他从未如此紧张、如此怕过!
听到喊声迭起,又有刺客闯入府中,林北涯心中先是骤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原来刺客另有其人!但,夏侯桐曾
不止一次地说过,刺客或许有同伙在……
不,不是的!不会是这样!林北涯生生压下什么刺客同伙的念头,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会的,一定是他错疑了他
!他是他的朋友,不是刺客;他是为了他而答应来保护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不是另有所图!
所以他一边在心里喊着,一边对站在床前没有任何动作的人说道,你还不快去?!
去出手救人,去尽一个保护者的职责,去做——
你该做的事!
至于那个人真的要怎么做,他不愿想,也不敢想。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他也知道自己没得选,唯一能做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