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捡起石柱之上一枚尖锐的血红宝石,左手置于石柱上方,继续道,“吾以赤帝后裔之血,祈求上天将鲜风国土地赐予我。”
说着,便以宝石锋锐划向手心,捏紧拳头,鲜血便顺着掌纹滴落在那石柱顶端。
仿佛是唤醒了某个沉睡的精灵,重烈不可思议地看着石柱顶端开始发出浅蓝色的幽光,并沿着经脉一般的路线飞快向四处延伸。
那光,快速爬向重烈,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已经被光包围。
幽光布满了重烈脚下的空间,并向着更广阔的地方蔓延,直到布满了整个山谷的地面,便开始向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壁攀爬。
“这是怎么回事!”重烈从未见过这般奇景,出乎意料地震撼让他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不敢走动一步,只能看着站在石台之上的风夭年浅浅微笑着,浅蓝色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如此神圣和温暖。
“这便是天命授予皇权。”风夭年指着地下蓝光勾勒出的细密花纹,“赤帝留下的图案与光辉,只能以赤帝后裔之血召唤,只能留在赤封山的中央,您永远也拿不走。”
重烈心头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那光勾勒出的纹路,彰显着说不出的神秘,似乎暗藏了宇宙世间的奥秘,而自己却内心愚钝,只能感受他的玄妙,却无从窥探他的秘密。
“只有鲜风国正统血脉才能召唤的登基天光。”风夭年向着重烈的方向走了一步,那光便突然如同无数萤火虫一样开始慢慢腾升。
漫过了脚面的高度,升至腰际再掠过头顶,最终向着更高的地方飞去,整个山谷上方便形成了一道光柱,如同仙人飞升,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几百里之外的地方都能看到。
“这是……传说中新王登基的天光……”重烈意识到,原来曾经在记载上看到的匪夷所思之事,竟如此真实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是以神嗣为名的故弄玄虚,亦不是愚民编造的虚假传说,就真真切切地让自己目睹了整个奇妙的过程。
在那一刻,重烈突然有一种几经疯狂的念头。
或许神明真的在那里——它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却真真切切在那里,此时此刻,人世间的生死循环便静止下来,在那蓝光逐步升起的黑夜之下,心中便有一种低到微尘的感觉。
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登基,夭年为主角,自己旁观。
这却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登基,天为证,百姓即将亲眼目睹。
奇景再现,明明白白,无人能造假,天下皆昭告。
“究竟为何要带我来此处?”重烈开口问,在被此景震撼的当下,这是他心中唯一的疑虑。
“你往畜生道时,我的确睡着了。”风夭年道,慢慢走下石台,却步履踉跄,一个不留神便整个人跌在了重烈的怀里。
“你身子还真够弱的。”重烈叹了口气,扯下内衣的白布将那仍然滴血的手包好,蹲下来重新将他背在背上。
“而且,我那时还做了个梦。”风夭年的声音在耳后轻轻道,因为疲惫而慢慢轻了下来。
“梦?”重烈蹙眉,难道这孩子又要耍自己了?
“我听见了赤帝的声音,很短,只有三个字。但我知道,那是赤帝的旨意……”
“哪三个字?”重烈脚步停下,侧耳聆听,心中竟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带他来。”
第6章
远离鲜风国都城已经三日的路程,如此平速行军,北上一月有余便能进入敖烈国的都城地界。
虽然鲜风国由具涵王镇守的锡兰城仍固守不破,但都城败落与王族几乎尽灭,已经昭告天下了鲜风的沦陷。
就在这几乎画上句号的定案之中,却仍然留着一个未完的结尾——赤封山门之中,新王风夭年登基,以天光昭告天下,便是正统所出。
正如风夭年所言,即便疆土沦落,人的心中之王却昭然若揭,那便是赤帝后裔当今唯一一人——十二皇子风夭年。
鲜风境内气候宜人,不似北方之国敖烈境内冷冽干爽。
入夜,停当了一天的行军,屏退闲杂人等,独孤休伺候重烈沐浴更衣。
作为中郎将这一武职,独孤休显然做得要超出了职责范围之外许多,虽然在朝中引来不少非议,但作为自小跟随重烈长大的陪侍来说,他早已习惯了连陛下的生活起居也全权操办。
重烈正仔细阅读着从敖烈国中快马传来的相关文书,即便是这征战在外的几月,朝中政事一丝一毫都不会逃过他的法眼。
“陛下,抬手。”独孤休提醒看得入神的陛下,将其外衣褪下,解开环绕在腰间的金带,解开白色的内衫,重烈赤裸的背,便呈现在眼前。
一条骇人的伤口从左侧腰臀上方,穿过脊骨延伸至右肩胛,虽然已经看了无数遍,但每一次独孤休亲见,都有种无法适应的揪心之感。
那伤痕虽是陈年旧伤,却因为过深而难以痊愈,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肉红色。
左下方的位置,有多处被细剑戳穿的伤口,每一刀都深入体内,斑驳大约十几下,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
无法想象,一个至亲之人会对他下如此重手,每每意识到这一点,都让独孤休心生一种无法平抑的恨意与不解。
“最近伤口可有复发?”独孤休将衣衫整理好仔细询问。
“没有。”重烈放下卷轴,莫名便想到了赤封山门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冰冷洞壁贴紧伤口的那一番抽痛,“偶尔……”
“什么时候?”独孤休一怔,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今天夭年的核桃可备了?”重烈换了个话题,整个人便坐进了浴盆之中,仰面朝天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是什么时候疼的,疼了多久?可厉害否?”独孤休站在重烈身后,低头瞧着他仰面的脸,一脸紧张问。
“若真厉害,我会好端端与你说话?”重烈懒洋洋道,“倒是风夭年,体弱多病恐长途跋涉有个三长两短,你需小心盯着,切莫有差池。”
“陛下!”独孤休皱眉踌躇片刻,觉得此事不吐不快,便开口道,“属下认为,此人乃未来心腹大患,最好在敖烈国前处置了。”
“我要留着他。”重烈睁开眼睛,那黑色的眸子直视独孤休的双目,方才懒散放松的神情褪去,便是敖烈国主不容人违抗的威严。
“敖烈国中也有信奉赤帝教义的信徒,若风夭年联合这些人策反,或可东山再起光复鲜风,何不在行军途中谎称不敌劳顿,驾崩西归?”
“你让我言而无信?”重烈冷道,面色表情有些不太愉快。
“陛下本就无所谓仁义道德那些虚名,今日怎会为了一小小的敌国十二皇子踌躇思量……”独孤休硬声道,明知说了戳痛重烈的话,却如鲠在喉一泻而出。
“出去,”重烈低咤,撩起水花便扑在了独孤休俊美的脸颊之上,显然已经是压抑住了素日里要爆发出的怒气,“此事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独孤休依言退下,回味着这句话却觉得心中忐忑不安。
如此敷衍的借口,是重烈第一次使用。
自自己八岁开始,便陪同六岁的皇子重烈前往鹊翼朝为质子,十年的质子生涯,八年的成王之路,“自有分寸”这句如此生疏的话,独孤休还是第一次听到。
而联系这几日重烈瞧着那风夭年的眼神,早不似对个敌国俘虏的那般猎鹰的冷漠,倒有一种说不清地关切之意,便在独孤休心底受伤的同时,滋生出一种恐慌的情绪来。
他那孤独的,高高在上的王啊,究竟会被叫风夭年的少年,变成什么陌生的模样?
但无论如何,从自己第一眼见到这个王者之气十足的孩子开始,直到未来生命的尽头,独孤休知道,自己都会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将他视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命、自己的信仰,以及……可以为之毁灭的存在。
言而无信、弑母篡位、嗜血凶残……重烈不知道为何入夜无法安眠,反反复复只觉得脑子里面无数细密的声音絮絮耳语,令人心烦意乱。
这是世人对他的评价,那些恐惧而渺小的人们,因为愤怒和仇恨而产生的窃窃私语。自己应该早已经听习惯了,为何却时不时前来自己的内心搅动一番……?
重烈觉得睡意全无,便披了件外罩便起身出帐,偶有几个守夜兵士看见国主跪拜行礼,夜仍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唯有柴火噼啪燃烧之声驱散了黑暗的死寂。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风夭年的帐前,犹豫了片刻,重烈仍是低头掀帐而入,瞬间的黑暗让他一时间不能适应,片刻便瞧见醉卧在床榻一边抱着酒壶的弟弟重雅。
又是这般酣醉……还放着自己的帐篷不去,又混到风夭年帐中睡觉!重烈皱眉踢了踢那烂醉如泥的家伙,对方却咕哝着翻了个身,大字朝天地打起了呼噜。
风夭年正在熟睡着,微微张开的嘴唇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娃娃。浅青色的亵衣松松垮垮几乎包不住那瘦弱的身子,一头浅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枕头上,更显得他的病容有些许憔悴。
这就是鲜风国的新王风夭年,一副无害弱质的模样。
很难想象那日在赤封山门的正中,他登基为王时刻的神圣模样。
亦很难想象,他因成为了亡国灭族的最后一根血脉,而背负的沉重罪孽。
重烈不知为何,看见那张睡颜心中便有突然安定的感觉,头脑中便胡思乱想起“信仰的力量”、“神明的庇佑”之类,自己不想相信的屁话。
他自嘲笑笑,用剑鞘勾了勾凌乱的被子,将风夭年裸露在外的脚丫遮盖了起来,刚准备离开,却见风夭年翻了个身子,抱紧了身上的被子蜷缩了起来,口中呓语道:“水……来人……”
真是一个受人照顾惯了的贵族皇子。重烈摇摇头,俯身从床榻的桌几上拿过水壶,便蹲下身子让那水壶的口子凑近了风夭年的嘴唇。
对方却没有就着喝下,却闭着睡眼抓住了重烈的手腕,迷迷糊糊便往自己的嘴里倒去,咕咚咕咚两口下肚方睁开眼睛。
重烈就这样冷不丁对上了那双惺忪的鹿眸,黑暗之中即便是睡意朦胧,亦有一种令人目不转睛的魅力,而那双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温和柔软,竟让重烈并不急于挣脱,反倒更凑近了分毫,想瞧瞧这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会说开口说些什么。
“原来是敖烈国主陛下,”风夭年揉揉眼睛眯起了眼睛道,“难不成……是来与我做个了断的么?”
“不是。”重烈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个回答,压抑着心中的不快。
没想到这孩子第一句开口竟然是这个?
没谢谢自己深更半夜为他盖被子就算了,不谢谢自己喂他喝水也罢了,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地问“了断”这事。
难道他脑子不好使唤?若自己真有害他之心,早在出赤封山门之时便一刀结果了他,又如何会携带这个病怏怏拖后腿的家伙,全军慢悠悠行走归国?
“那难道是过来伺候我起夜的?”风夭年眨眨眼睛不领情地道,“不劳敖烈国主费心。”
“我不过是怕你半夜逃跑,进来瞧瞧。”重烈起身冷道,方才的怦然心动便被风夭年的一番冷语给浇地透透彻彻的,起身便准备离开这个让自己心绪烦乱的地方。
没想到风夭年却在身后阻止道,“等等陛下。”
他还想说什么?若是清醒了觉得方才说过了道歉,是决计不会接受的,但重烈仍然转过了身子瞧着风夭年。
“能把您的这位自家弟弟领回去么?”风夭年伸出脚丫子踢了踢床榻边烂醉如泥的重雅的头,“劳烦陛下好生看管了,都连续三日醉在我营帐中了……”
第7章
重雅大字朝天睡到半夜,只觉得背部在冰冷又不平的地面上咯得难受,便迷迷糊糊爬上了身边的床榻,抱着被褥趴着继续会周公。
可毕竟已经多日未曾在床上安眠,这一舒坦,头脑反而倒越来越清醒,黑暗中睁开眼睛顶着个头疼欲裂的脑袋想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在风夭年的营帐之中。
那这床……?
重雅抱着被子很满足地嗅嗅熟悉的味道,恩……一股子中草药的气味便扑鼻而来,果然是风夭年的。
伸手想借醉揽上床上之人,胳膊却只触碰到了空荡荡的床铺。
无人。
重雅眨眨眼睛,酒便顿然醒了一半,猛的坐起身子环顾四周,竟然发现有脚步凌乱践踏的痕迹,心中一慌便意识到定是出了问题。
风夭年只觉得颠簸,来人二话不说便将他装在了麻袋中一路狂奔。
闷热的空气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不知那些人究竟走了什么曲折偏僻的道路,不断有树枝折断抽打在他的身上,便突突生疼起来。
若是鲜风之人来救,定不会如此闷声不吭,纵然在敖烈国主身边如笼中之鸟,可这一出军营,风夭年亦心知不妙,生死难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风夭年听见远处隐约的奔腾水声,似是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边,正纳闷对方究竟要做什么的时候,却听见麻袋外面有人交谈。
“大人只说要将他带远了解决,不知应该如何解决?”
“若用刀剑,以陛下慧眼定会发现是我们所为而连累大人……”
“不如开了麻袋掐死可好?”
“只怕半死又见了我们的样貌……”
几个人沉默着踌躇了起来。
“如何处死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还劳各位烦心,真是罪过罪过。”风夭年出声冷讥。
“死到临头之人还有心思玩笑。”有人狠狠踢了一脚麻袋,夭年吃痛闷哼了出来,觉得肩膀都要断了。
“不然直接丢进河里算了。”有人重新提议,“我们搬几块石头让他沉入水中,纵然他是什么神嗣,也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究竟是哪位大人非要置我死地,各位可否在我临死之前告知?”风夭年一边询问,一边从脖颈中掏出放着中药的香包。
这香包一直随身携带,里面放着些安神平息的干草药,而自入赤封山门之后,那枚划破自己掌心的尖锐宝石,便被自己偷偷藏在了其中,即便是重烈也未曾发现。
他摸出宝石放在手中,小心翼翼切磨着麻袋的织物,显然将自己淹死会是这帮人最好的选择,他不想这么束手待毙。
“即便你做个冤死鬼,我们也不会告诉你这位大人的名讳。虽然陛下视你为珍宝,但留个敌国新王在身边,怎么都是后患无穷。”外面的人絮絮叨叨说着,却被人打断了话语。
“快找石头吧,再晚归营,连大人都没法帮我们遮掩了……”
“是……独孤休中郎将么?”风夭年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心中划过这个名字开口问道。
这一问外面便炸开锅一般慌了手脚,甚至听见刀剑落地的惊慌之声,推推搡搡相互捂口的惊诧之声。
“中郎将何时能违抗皇命行事了?”风夭年意识到自己戳破了真相,提高声音道,“若你们不将我送回军营,铸成大错之后敖烈主怪罪下来,即便是中郎将与陛下的情分,也怕是难逃责罚!”
“怎么办……”那些人慌乱了起来,没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