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养大的孩子这等不贴心,百里很心酸,只能自救,正色道:“束月,你的眼睛我现在无能为力,但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复明。”
董束月听了只当风过无痕,付之一笑:“我不信……你是不是想问,那串骨链现在何处?”
季复生却是心惊,百里不是凤双越,他只要做出承诺,再难再久,都要做到,下山打劫说鸡犬不留,真的鸡毛狗尾都不放过,说要给庄轻侯猎一只火狐,每年冬天都苦苦寻觅,耗时九年终于捉到。
百里也不多说,只叹道:“不信便不信罢……你肯告诉我龙血骨链的下落最好不过。”
董束月从怀里取出一只翡翠叶子,在手心翻来覆去的把玩:“那你先告诉我,舍利子现在何处?你为什么不还我舍利?”
百里略一沉吟,垂下密密的睫毛,却遮不住眼神中的瞬间流过的暖意:“我要舍利是为了给人治病。”
董束月冰冷的手指慢慢触摸着百里颈侧的血脉:“心跳得真快,那个人……是你喜欢的吧?”
百里道:“是,很喜欢。”
董束月安安静静的坐着,身形异常的单薄,充溢着一碰即碎的脆弱哀伤,季复生心生不忍,但百里当断则断据实相告,却也算不得错。
董束月思忖良久,回过神来,低语道:“你想要回骨链,很简单,答应我一件事。”
百里蹙眉,心道此人嗔痴怨毒,世所罕见,却不知会提出何等难缠的条件,淡淡道:“我还不了你舍利子。”
董束月嗤的笑道:“你送了别人的,便是再给我,我也不要。”
声音蓦的一变,回肠荡气的销魂蚀骨:“我只要你……陪我一夜。”
百里很明显松了口气,不假思索,挑着眉毛邪气的笑:“我答应。”
季复生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天,百里这般如此与昔日凤双越又有何区别?凤双越与百里,都是知情识趣懂权衡,翩翩风流,心有七窍,不施粉墨便能自如做戏。
他们都是聪明人,可惜自己与庄轻侯却不是。
自己已是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欺瞒,那种滋味,不愿庄轻侯再尝,信任一旦有了破绽创伤,感情便是流沙殿宇空中楼阁,伤害过后,并不是每个人都足够坚强到能重新上路。
一时只觉心如死灰,余烬中却又有痛切的恳求之意:“二哥……你要把轻侯置于何地?”
百里银灰色的眼眸折射出凤双越点燃的灯光,晶莹而冷硬:“这与他无关。”
季复生冷冷道:“背叛、欺瞒……你要是答应他,便与凤双越当年一样的错!信赖尊重都不存在,你让轻侯怎么原谅你?”
凤双越手指骤然蜷起,琉璃目中满是一语惊醒后的深思。
季复生上前几步,拉过百里,断然道:“我不许你伤到轻侯!”
看百里只是沉默,知龙血骨链中封印镇海灵兽,对法力恢复大有裨益,低声道:“法力不过千年就可以恢复,心伤了……遥遥无期。二哥,你是我的亲人,我不想你来日痛悔却不能时光回溯。”
百里叹了口气,习惯性的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光是法力……那是我父母的定情之物,该赠予自己心爱之人。”
季复生一怔,方知他是要拿回骨链送给庄轻侯,心中登时柔软,态度却更强硬,道:“姬迦那何等烈性?敖圭也是至死无悔,你父母必定不愿看到你为了身外之物,如此不堪的折辱自己。”
百里尚在犹豫,自季复生乍一开口,便一直怔怔坐着的董束月却突然尖声叫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音质本来偏低稠绵长,此刻失了控,陡峭尖锐的拔高,竟是从未有过的刺耳难听,却又是在极度惊惶中透着隐隐的期盼欢喜。
季复生听他意有所指,暗暗心惊,深知这妖狐灵敏聪慧世所罕见,却不想他还维系着修炼未成的妖兽的直觉,心念电转,淡淡道:“我是季复生。”
这一句置之险地而后生。
果然董束月疑心极重,听他直言坦承,反而绝不敢相信,一颗心直往下沉,太过强烈的情绪冲击下,霍然站起,面容扭曲着厉声道:“你胡说!”
季复生不再多言,凤双越眼眸中却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凝神思量。
董束月嘴唇哆嗦着,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转向凤双越,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是谁?你……你竟然带回来这么个东西!他也配替代复生?你想忘记复生了是不是?”
凤双越不以为忤,异常平静,道:“你当泰山王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这小鬼是当年七殿的卓羽玄,当日和复生一起出了地府,机缘巧合活了下来,被百里捡到养大,却换了名字,叫季复生。”
琉璃目在灯光下微微闪烁如星河,注目于季复生,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温情与探究。
董束月吃了一惊,毫不掩饰浓重的失望之色,喃喃道:“卓羽玄?居然还活着?”
话音未落,凤双越便答道:“的确活着。”
他肯定得未免太快了些,简直有刻意之嫌。
百里搭在季复生肩上的手微微一颤,心中不知是喜是悲,看来凤双越比任何人都不愿董束月认出季复生,只不过究竟是无意识为之还是已窥出些许端倪,自己完全看不透。
董束月低着头:“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凤双越今天的耐心似乎用到了头:“我的事,需要你来问?”
董束月阴恻恻的一笑:“我知道……你瞒不过我,你也觉得他像复生是不是?”
凤双越横着一根手指在下颌,并不否认。
董束月心中升起一丝希冀:“你既然有了他,把复生还给我好不好?只要你把复生的尸骨还给我,我……”
咬着唇,牙齿下沁出一丝血色:“你要什么我都给!”
凤双越很快打断他:“我要时光倒流,复生回来,你给得起?束月,有时候我真不懂,你究竟是聪明还是蠢?”
第七十一章:不待定
董束月绝望中却不死心,迟疑片刻,转向季复生,存着一丝奢侈的念头,近乎痴人说梦,软语求道:“你过来,让我摸摸你……”
季复生吓了一跳,脱口道:“不。”
董束月听声辨位,一步步已走近前来。
季复生只觉毛骨悚然,那种感觉并非恐惧,而是受过伤害后,自然而然的戒备与情不自禁的厌恶。
感觉到季复生身体一瞬间的僵硬,百里搂着他的肩,稍往后退了退,避开董束月已经伸出的手指,道:“十年前小鬼再世重生,便不喜欢与人亲近。”
董束月手指停在空中,细细长长,指尖微微翘起,兰花般美丽细致,睫毛颤了颤,竟滚下几滴泪来:“就让我摸一下你的脸……就一下,羽玄,地府那些年,我从不曾亏待过你,你就当我疯了,可怜我,行不行?”
季复生知道自己已不能再拒绝,董束月痴执如鬼,不扫净他的疑心,日后更是防不胜防的纠缠不清。
干脆闪身站到他面前,牵过他的手指,就像牵一块木头,放到自己脸颊,还是旧日称呼:“殿下。”
董束月很用力的“看”着季复生,嘴角神经质的绷紧,朦胧的眼眸中竟有炽热的光芒,手指在他额头、眉毛、鼻梁、嘴唇等处一一滑过,最后停留在下巴尖,低声自语:“不该是这张脸……”
声音里有明显的失落迷惑,手指却着魔也似,仍在他的脸颊徘徊踯躅。
董束月的指尖触感柔嫩得像水,风吹过涟漪般的抚动着,季复生却感觉那分明是一条条的毒蛇在脸上蠕动,不堪忍受的危险血腥,用力握住他不舍得移开的手指:“殿下,可以了。”
董束月神色透着狐疑:“你以前很少叫我殿下,经常叫我……”
季复生心中一凛,淡淡道:“阴阳怪气的假娘们儿?那是低估殿下了。”
董束月顿了顿,轻声笑道:“你刚来地府的那些时日,有一次又哭又闹,我便掐了朵青桑花给你,还记得么?”
一句话随手挖了个简单而有效的陷阱。
凤双越看着季复生摇头,示意这等鸡毛蒜皮,便是有,董束月自己都不会记得,直接否认即可,百里却点头,想来是赌董束月心细如尘,故意让人疑心是假,实则是真。
这俩都是聪明绝顶心机深沉的顶尖人物,任何一人的回应都断不会错,但此刻意见相左,着实令人无从抉择。
季复生却毫不犹豫,道:“殿下不必试探,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他直言揭破,董束月固然措手不及怔立当场,不知如何应对,百里与凤双越也都是哭笑不得,心里却又忍不住感慨,对董束月这样的狐狸,以简破繁,实在是高明。
百里心中云翳尽去,一派清明,再看一眼凤双越含笑却寂寞刻骨的双眸,已是彻悟,笑着咳嗽一声:“轻侯定然不在意有没有龙血骨链作为信物,束月,你一夜之邀虽盛情款款,但我如今却是心有所属,不得不敬谢不敏。”
季复生惊喜过望,重重拍着百里的背,笑道:“轻侯没有看错你!二哥,你这样最好了!”
百里恶狠狠的威胁道:“回到狮驼岭,你可不准多嘴,他若是知晓我先前答允过,我便剥了你的皮。”
季复生若是怕他,这十年也白混了,狮驼岭上习惯了跟庄轻侯一搭一唱的尽情凌|辱百里,眼下虽只有自己孤军作战,却也十分不怯场,只是一激动旁若无人的忘形了:“我看你想剥的人是轻侯吧?一直没机会下手对不?我可早就得手了,轻侯蜕皮我都在一旁看着,比雪都白,又滑又嫩……”
屋里登时静悄悄的,百里脸色难看,凤双越的脸色比他还难看。两人对视一眼,互相传达出赤luoluo的鄙视:
任由着情人在眼皮子底下跟别人勾勾搭搭,百里弃敖你这个废物!
季复生活蹦乱跳的在眼皮子底下都认不出,凤双越你才是个废物!
季复生热烈的表达完对庄轻侯的赞美和憧憬,叹了口气总结心情:“我真想他。”
凤双越再忍不住,起身拉着季复生出门:“我带他去寝宫休憩,二哥自便。”
董束月侧耳听得人声远去,幽幽一叹,道:“蛟魔王好歹算是故交,十年不见,我只是想跟你叙叙旧谊,难道这都不行?”
百里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他们都走了,你还做什么戏?上次你舍了身子让我快活,是想打探凤双越的事,这一次你又打什么主意?想求我什么?直说了罢!”
董束月自百里赠他骨链,嘴上虽轻贱不屑,内心深处,却隐隐得意于这阅尽春|色的蛟魔王对自己动了真心,他自视极高,除了季复生,自认无论何等人物,只要放出手腕,无不神魂颠倒的拜倒爱慕。此时百里竟一改风流,对自己再无情愫,心中颇不是滋味,带着轻嗔薄怒的撒娇意态,道:“秋风团扇,恩情中绝,本就不是稀罕事……只不过总算有过两情相悦的时日,我在你心里,就如此下作?”
百里懒散一笑:“这也算不得下作,有求于人,必得付出代价。九尾狐妖颠倒众生,一身媚骨自然要善加利用。”
这种视为理所当然的言语,比打骂更加令人感觉屈辱,董束月神色间闪过一丝真实的慌乱与悲伤:“我不懂……你和复生都对我用过真情,为什么又都弃我如敝屣?”
百里想了想:“愿意把你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董束月摇头,眉毛拧着,很是不耐:“他们都跟狗一样,撵都撵不走。”
百里静静打量他一眼,知他天性使然,便不再多说,却柔声道:“你住哪里?我陪你回去。”
董束月嗯的一声,乖巧的把手送到百里手掌中,一边指着路,一边亦步亦趋的走着。
到董束月的居所,百里见此季尚未开春,但四周草木丰美,月下更有山林清气暗浮延展,笑道:“老三倒不曾亏待你。”
董束月含笑不语,拉着他径直往里行去,直走到床榻前,方停下脚步:“我眼瞎了,晚上极少燃灯,你去格架那里瞧瞧,有盏琉璃灯,里面多半还有灯油。”
百里丢开他的手,道:“不了,我去看看那小鬼住哪里。”
“等等!”董束月声音低沉中隐有锋刃将出的杀气:“你不妨先看看,这些是什么。”
凤双越的寝宫后殿竟和槐真府一样,有个温泉水池,只不过比槐真府的大上一倍有余,华丽舒适更胜一筹,白玉雕花的池底,水质清透微蓝,热气蒸腾。
季复生看着这一池碧水,眼睛发亮,凤双越笑道:“一路风尘,又脏又累的,好生洗一洗,解解乏。”
季复生点头,却道:“我去叫二哥一起……他都快臭了!”
凤双越扣住他的手腕,淡淡道:“二哥现在必定跟董束月叙旧……再说,他自有侍女服侍,不必你操心。”
他手指如钢钩一般,用的力气未免太大了些,季复生吃疼,忙挣脱开:“你怎知道他和董束月在一起?”
凤双越微微一笑:“董束月……怎可能安安分分的待着?好容易蛟魔王出现,于他可是久旱逢甘霖。”
季复生直视他:“二哥答应过不会再招惹董束月。”
凤双越喜欢与他对视,当那双眼睛专注凝望的时候,自己会以为季复生从不曾离去,身体魂魄都有种与他暖洋洋的交融亲密的错觉,良久,心不在焉的随口道:“可狐妖会招惹他……你就这么相信百里?”
季复生不假思索,道:“二哥行事,有时过于狠辣邪气,但一直坦坦荡荡,言出必行。”
凤双越点点头:“倒也没说错……那我呢?”
本是玩笑着一问,话一出口,心中却有些紧张。
季复生静默片刻,低声道:“你说的话,听听也就算了,当不得真。”
凤双越颇为艰涩的笑了:“你方才跟二哥说,若他答允那狐妖,便是背叛欺瞒了庄轻侯?便是与我当年一样的错?”
季复生道:“是。但二哥对轻侯尊重信赖,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凤双越眼眸深沉的闪烁,星星点点的明亮,急切问道:“你说,复生会不会原谅我?”
季复生定定的看着他,凤双越脸颊瘦削,眉心一道竖纹如镌似刻,一时心痛如绞,一个“会”字不管不顾的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咬了咬牙,良久却道:“我不知道。”
说罢立即转过身宽衣下水,却连头带脸,都埋进了水里。
水温热洁净,拥抱着全身,把心里汹涌着的,争先恐后想一宣而泄的情绪,温柔的容纳抚平。
不着急,总有一天,凤双越会幡然醒悟,会真正的认出自己,也真正的懂得自己。
眼前有些发黑,胸口传来窒息感,却缓解了心中对他的不舍与退让,季复生感到疲倦,懒散的放任自己被水吞噬,因为有他在身旁,所以根本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果然在意识迷糊前,头皮一阵刺痛,哗啦一声水响,已被凤双越拽着头发提出水面:“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