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复生越行越暗,已是步入草木深处,周身只觉一阵阵寒风冷意越来越盛,口中咒诀不停,突的一个激灵,原本与覆海珠只是若有若无的呼应感,骤然鲜明扩张,一瞬间,全身的脉络骨骼喧嚣悸动,眼睛虽仍然闭着,却仿佛已经见到了那颗漆黑晶亮的覆海珠。
心中惊喜之极,却听见一声低沉的吼叫,忙睁眼看时,只见一道巨大的银色,闪电般扑了过来,正要闪身避开,浑身一暖,已被那只大猫也似的野兽扒上身来,湿润火热的气息直扑面颊。
第七十七章:待定12
季复生危急之下也不惊慌,一手取出靴筒里暗藏的薄刃,尽力偏过头去让开咽喉要害,手腕无声无息的提起,正待切开猛兽咽喉,心里却突然升起一种熟悉的亲切感,略一迟疑,左脸一阵麻|痒,竟被那野兽舔了一口。
这一添显然只有友善之意,季复生皱着眉头定睛一看,一双银灰色的眼眸睁得圆滚滚的近在咫尺,短短两只耳朵竖着,美丽的银色皮毛上有火焰形的斑纹,一眼还没瞧完,右脸一热,又被那东西舔了一口。
季复生脾气本就算不得温柔,被这畜生左一口右一口添得烦躁,忙一脚踹开,道:“你什么时候下的大雪山?”
斑纹雪豹趴伏在地,正呜呜的表示被踹了很委屈,一听他还认得自己,又十分开心了起来,仰头啊呜一声,倒地打了个滚,蹭到季复生腿边,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着,猫也似慵懒讨喜。
季复生乍逢旧友,也是高兴,蹲下身子用力揉了揉雪豹的肚皮:“真是聪明,居然认得出我。”
斑纹雪豹一直维持兽身,并不曾幻化为人,尚且保持着妖兽敏锐通透的直觉,看人不拘于色相皮囊,因此一看到季复生出现就立即认出,欢欣鼓舞的扑了上来。
一人一兽玩了片刻,雪豹与季复生额头顶着额头,又蹭蹭他的脖子,季复生又痒又笑,拼命揪它肉嘟嘟的短耳朵,雪豹龇牙咧嘴,摇头晃脑,撒着欢儿的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歪着脑袋看了季复生一眼,突然咬住他一截衣袖,甩了甩头,用爪子挠了挠他的腿,示意跟着自己,就转过身来往前走去。
暮色渐浓,四周草木阴影更暗,季复生紧随其后,一步一步,越走地势越低,更有莫名的森森寒意直侵肌肤。
终于走到小小一汪碧水前,雪豹停住脚步,四足微屈俯低了身子,回头冲季复生呜噜叫唤,季复生明白其意,忙上前一步,跨坐于豹背。
斑纹雪豹一声低吼,凭空跃起纵身入水,季复生只觉身入冰雪,眼前润润的清凉,耳边风声激荡,雪豹奔跑如风驰电掣,所过之处竟是一条水晶砌成的密闭通道,四壁冰光晶亮,无需明灯便已亮若白昼。
一路能感应到的覆海珠的灵力愈来愈强,季复生心口怦怦直跳,已知雪豹将自己带去的地方,必然就是自己苦寻三天的墓室。
密道尽头是一扇汉白玉石门,门上并无多余的纹饰雕刻,雪豹前爪在门口轻轻敲击数下,大门慢慢滑开,冰室一映入眼帘,季复生呻吟一声,怔怔坐在雪豹背上,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凤双越……何苦如此?
冰室中的陈设结构竟与大雪山上凤双越所居洞府一模一样。
室顶斗大一粒水魄晶珠光芒柔润,透水白独山玉的大床镂刻百鸟朝凤,墙壁高处疏密有致的镶嵌一百零八颗星辰,整个墓室没有丝毫阴森恐怖之感,倒颇有几分常有人居住的生机盎然,甚至床边矮几上还搭着件鹤羽白的长衣。
雪豹四足均有肉垫,踩在冰面上没有半点声息,稳稳的走到床前,弯曲了前腿,季复生本能的跨下豹背,时隔十年后,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床上的季复生仿佛只是在沉睡,容颜一如生前,甚至还有一丝独独只属于他的骄傲笑容。
季复生看着,却有一种隔世之感,不由自主想到凤双越,他是抱着何等的心境收敛安置了这具尸体?
床前平整的冰地上,两个浅浅的半圆形的坑极其突兀,季复生弯下腰,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不得其解,雪豹呜呜叫着,很聪明的跪下两条前腿。
一刹那,季复生恍然大悟,一颗心似被无数把钝刀子不停的拉扯着……这两个浅坑,分明是三千多个长夜里,凤双越无意中生生跪出的痕迹。
静默良久,季复生哑声道:“过来。”
斑纹雪豹轻捷的奔近,伸出舌头一下下的舔他的手,季复生摸着雪豹绒毛软软的大脑袋,低语道:“等他一出关我就告诉他:我回来了,双越……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你。”
雪豹亲昵的拱了拱,呜噜一声以示欢喜。
必须拿到覆海珠,恢复当年的法力,才能护得凤双越周全。
一篇覆海法诀已是纯熟无比,季复生心中默诵,召唤封镇在尸体中的覆海珠。
尸体逐渐蒙上一层银白光芒,六条黑龙的幽淡身影贴着尸身辗转腾挪,冰室中落雪溅玉也似水汽濛濛,覆海珠灵力已露,但不知为何,偏不能脱体而出。
季复生眉头紧蹙,将法诀大声吟唱出口,一字字如有千钧之力錾入尸身,尸体胸口处银光汇聚成小小的圆球,显然是覆海珠所处位置,随珠黑龙飞舞愈见快速矫矢,急于挣脱尸骨束缚,却力不从心,始终不得自由。
尝试数次,季复生颓然坐倒,骂了句粗话,又愤然道:“活见鬼了!覆海珠为什么要赖在一具尸体里?”
雪豹歪了歪脑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一旁磨爪子玩。
事不宜迟,季复生略一沉吟,咬了咬牙,刷的一声从靴筒里抽出青钢薄刃,跃上床半蹲在尸身旁,没半分犹豫,手起刀落,已将刀尖插|入那季复生的胸口。五行山时季复生血已流干,一刀下去倒是干干净净。
雪豹嗷的吓了一跳,嗖的窜上床来,死死咬住刃身,四足发力便往后拽。
季复生知时辰已是不早,怕凤双越出关更是麻烦,忙道:“让开!”
雪豹衔着刀刃,眼眸中有恐惧惊骇亦有恳求不舍,季复生却满不在乎,半是安抚半威胁道:“这只是个躯壳罢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我必须得到他胸口的覆海珠,这样才能护着双越……你难道不听我话了?”
雪豹吃亏在不能口吐人言,就算能说话,也得先松开牙齿,一时便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豹奉凤双越之命,断断不容任何人对季复生尸体不敬,便是有人胆敢或是无意靠近墓室,也早就一口连躯体带魂魄的吞下嚼碎了,可眼下这个要把尸身剖胸剔骨的却正是季复生本人,倒叫雪豹为难而且纠结了,溜溜的盯着活的那个季复生,又是抖耳朵又是挤眼睛的表示自己很可爱而且可怜,请你务必多多怜惜顺从的意思。
奈何季复生却是个最执拗不过的主儿,完全无视它湿漉漉的眼神,掐着脖子便将雪豹丢下床:“你闭上眼不就看不见了么?”
雪豹心中悲泣:可我听得见……你杀自己的身体,听着就不觉得瘆得慌?
亲手荼毒自己尸身的感觉是有些古怪,季复生却是天生的冷且狠,凝神专注行云流水,只一刀已将那身体的胸膛剖开。
轻吁了口气,待瞧得真切,不由得又怔了一怔,只见尸身胸口偏左原本的心脏之所在,竟只有一颗精巧漆黑的珠子明光流转。
季复生并不知道,天诛再现五行山崩之时,自己已然伤心成狂心碎为齑粉,凤双越便以覆海珠为心,镇住尸身万年如生。
思量半晌不得其解,季复生便干脆搁下不再琢磨,一振手腕将薄刃插回靴筒,一手摘下覆海珠,珠子稳稳到手,心情一松快,笑道:“好了,你睁眼罢……我终于又可以化身为龙翻覆江海啦!”
话音刚落,只见那具尸身在明珠光辉下,渐渐散为无数碎光微芒,却是覆海珠离体,灵力全消的缘故,季复生只看得目瞪口呆,低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良久不闻雪豹出声,心中一凛,蓦的只觉背后一麻毛骨悚然,墓室中凭空生出一股如山欲倾如箭在弦的可怕压力,当下不动声色,以腰背之力轻巧利落一个翻身跃下床来,一手支地蓄势待发,行动若脱兔星走,一静下来自然而然便是攻守兼备的完美对敌姿态。
待抬起眼睛看清来人,季复生却卸去了一身防备:“是你?”
凤双越静立不语,脸色颇见憔悴的苍白,眼眸暗暗的,空洞而冷漠,仿佛冬日冰霜冻结的湖面,而哀伤、悲凉、孤寂、愤怒、迷茫,诸多情绪近乎崩溃混乱的涌动凝固于身遭,挥之不去无从缓释。
安静得出奇的冰室中,恍惚有一道巨大的黑色洪流,沉默的逼迫蔓延而来。
季复生回头看一眼床上空空落落,颇有几分心虚,又见他如此,更是心痛,想了想,解释道:“双越,其实我……”
凤双越清亮华丽的声音这一刻却满是倦意的沙哑单薄,低不可闻的打断道:“不必说了。”
他白色织锦的衣袖不停颤动,衣袖掩着的手指因过度用力的握紧而痉挛:“季复生,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狠心的人……十年前你还能留给我一具尸骨,可如今,为什么连这唯一的寄托都要毁于我眼前?”
季复生一惊,又萌生出欢喜:“你早知道我是季复生?”
凤双越眼神只落在床上那尸体消融处,道:“我怎会不知道?你居然会以为我不知道?”
话音落时,语气已颇有疯狂阴森的暴虐之意。
凤双越三日来元神失损法力大减,本就疲倦之极心绪不稳,乍见季复生的尸体瞬息之间化为尘埃星屑,历历只在眼前,一瞬间不知是真是梦,只觉天崩地裂,活着纵是竭尽全力,生命已然荒芜干涸,到最后自己却是连唯一能拥有的,都失去了。
雪豹见主人发怒,生怕季复生遭殃,忙快步上前,前腿屈膝,正待用兽语解释清楚,凤双越垂下眼睫,淡漠的看他一眼,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复生,我跟你说过,我不舍得杀你,但我可以杀别人!”
浑身血液如被烈火烧灼,汹汹然如无数择人欲噬的厉鬼凶兽,张牙舞爪沸反盈天,琉璃目染上一抹血色,手掌从袖中伸展出,掌心呼的窜出一道火线,展开成一片金黄的羽毛光影,光芒虽稍显暗淡,却仍有群妖俯首之威,光焰炽热的锋锐边缘只是轻柔的扫过空气,雪豹的颈骨一声轻微嗤响,头颈已被彻底斩落。
硕大的头颅摔到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滚了两滚,刚巧停在季复生的脚边,圆滚滚的眼珠,是本该显得冷酷莫测的银灰色,但这双眼睛看向季复生时,从来就只有孩子气的热爱与依赖。
季复生握着覆海珠,竟是无力替雪豹阻挡死亡来临哪怕晚上那么一刹那,雪豹颈中热血潺潺流淌于洁净的冰面,一缕缕浓稠的鲜红长鞭也似直抽入眼底心里。
一时间季复生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太阳穴被如雷的心跳震得隐隐生疼,激愤中更掺杂几分说不清的委屈,蓦的抬头口不择言:“凤双越!你能不能有点儿人性!”
凤双越很明显的凝滞了一瞬,仿佛突如其来有利刃穿胸而过,半晌幽凉彻骨的微笑了:“你说呢?”
看着季复生从不曾变过的黑水晶也似一双眼,恍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有恃无恐的以为他再怎么无情,都不会如此伤害自己,就算七翼银龙的心是片沙漠是把刀,也该被捂出些微的柔软温热来。
但他就这样杀自己,一次又一次,从来都是干净利落毫无怜悯,连刀都不用……可叹自己竟还奢望他能为区区凤双越落下一滴翼龙泪,当真是愚蠢之至可怜之极!
既如此,此番自找的生关死劫,想必他也不会太过伤心了,自己一死,他回到狮驼岭,与百里等人为伴,想必更加快活逍遥罢。
季复生见凤双越竟还笑着,更是怒不可遏:“你怎么忍心?连它都杀!”
凤双越冷笑,眼中光芒危险,身形如电突的一闪,已逼近季复生身侧,耳语般柔声道:“我是杀了这孽畜,又怎么样?就算我连百里庄轻侯他们一起都杀了,你又能如何?你难道要为他们报仇不成?”
手指慢慢抚摸过季复生的颈侧,“你不过是无名无姓一小妖,想跟金翅大鹏做对头,却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季复生本已是怒气攻心恨不得当真一刀捅了凤双越才解恨,但凤双越的手指实在太过冰冷,雪线般的寒意贯入血脉,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本就与凤双越之间独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感应,情绪稍一冷静,心中登时疑窦重生,凤双越素来作恶都不失谦谦矜贵的姿态,眼下却为何如此跋扈而蛮横?
一念至此,双目濯濯,盯着凤双越。
凤双越却略偏过脸,避开他的眸光,季复生伸手拧着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直言道:“你很想我恨你?”
第七十八章:待定13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黑脚下站立不定,却是被凤双越一把扯到怀里死死箍着,力道之大几乎令人窒息,挣扎良久才从他肩头透出一口气,刚要怒骂,已被一个吻封住了唇。
凤双越一手扣着季复生的腰,强硬得不容任何退避躲闪,一手置于他脑后,却是羽毛般温柔小心的呵护,一个吻极尽缠绵而激烈,怎么也亲不完要不够,柔嫩滚烫的唇舌是熟透了的浆果,每一次辗转触碰,都能汲取到最新鲜甜美的汁液,滋润着干涸已久的身体与魂魄,使得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简直想一口口将他拆吃入腹方能缓解这十年的孤寂痛楚,而残破不堪的心境也许能得以补偿修葺。
浓密不间断的亲吻之余,凤双越含含糊糊的一句句不停的呼唤:“复生……复生……”
声音中有酸楚有迟疑,有欢喜有委屈,仿佛迟迟不至渴盼已久的幸福突然在睡梦中降临,天真的以为只要不睁开眼就能身临其中一梦成真。
不管他多冷多无情,自己还是情不自禁的爱。
充溢萦绕全身的是凤双越的气息,仿佛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兜头遮脸的洒落,季复生因抗拒而僵硬的身体,在类似于与生俱来烙印于魂魄的,对凤双越的不可自拔无从离弃中,一分一寸的融化柔软开,舌尖酥|麻而微痛,胸中涨得满满的却是劫后重逢失而复得的惊喜。
良久偷眼一瞧,只见凤双越的睫毛簌簌颤动如蝴蝶的翅膀,浓秀的眉头疼痛也似隐忍的微蹙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眉心,心口堵塞的桎梏嫌隙已悄无声息的碎裂。
不管他多坏多深险,自己还是身不由己的沦陷。
正不知今夕何夕之际,脚边突的碰到毛茸茸的一物,朦胧半睁开眼,余光早瞄见雪豹那颗孤零零的头颅。
心中一悸,只觉满身的血腥气息,而自己紧贴着的更是一块烙铁,只炙得肌肤生疼不堪,遽然撒手挣开,凤双越心醉神迷之余猝不及防,被推开一步,见季复生唇瓣愈发鲜明的艳丽,不由得十分的意犹未尽,哑声问道:“怎么了?”
季复生嘴唇哆嗦着正要开口,只听汉白玉墓门呯的一声巨响,玉石雪崩般纷纷激射,凤双越一扬眉,来不及多说,已挺身挡在季复生身前。
门口数条幽灵也似的身影浮现而出,居中一人紫衣银发,狂笑着厉声道:“凤双越!”
眼波流动之际但见双眸雪亮,不单不再目盲,连往日的烟蒙雾绕也为之一洗,有如雨过晴空的澄明净澈。
凤双越静静立于当地,衣袖轻动而神色不动:“何事?”
董束月目光似锥子般,恨不得在凤双越身上扎出千百个洞来,正想着试一试他法力是否当真如罗鸠摩所打探的衰减过半,一旁九灵元圣已叹道:“金翅大鹏今非昔比……妖界至尊的传说只怕今日就终结在此地了。”
这九头青狮多年清修并不涉身红尘,实力绝不输七圣之一的牛魔王半分,而眼光敏锐之处犹胜一筹,此言一出,罗鸠摩当即点头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