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鸦雀无声,像是重云堆叠的天空中陡然现了月华,教人都惊得说不出话。
不能言语的多儿紧咬着下唇,强自压抑着想要大喊的冲动:偌大南朝竟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肯这般斩钉截铁的说他一句“没错”!而他,却无法听到。这一瞬的光华,哪能照亮得了那悲辛无垠的一生?一直到很久以后,南朝的轻骑和长城真的阻挡了北狄铁骑的马蹄,北朝可汗才能将那深埋了多年的话语说出:“凤离殊虽有暴君之名,这长城却修得值得,还有,若不是他当年背了多少骂名动用国帑坚持拿粟米喂马,现在他凤离棠手里哪来这么一支剽悍的轻骑阻我铁蹄?”然而在南朝,那人的名声已如他的人一样隐没在了天涯……
唯秋风萧索,登堂入室,一瞬他将这些南人看得何等清明!
胤王面色阴晴不定,但还挂着笑,而周芮则别过了脸去——不一样的修为,却是一样的自私虚伪。
北朝皇储眼中的潮湿逐渐的干了,望着殿内呆若木鸡的诸人,暗暗冷笑。
最终,沈琳琅第一个再不能忍受奔出了殿去,周芮愣了下,便急忙跟了出去。
唯有胤王离棠仍立在原地,不知何时,面上已透出了死白,细心的孩子发现他已将台上的桌布抓至脱丝,最后,一拳击在了桌上。
“七哥……”胤王咬着牙,猛然抬眸,“石今,你给我立刻弄醒他!”
六 太医石今·桐阴月隐
如果,把一个人救过来是为了然后更深的伤害,石今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是否算得上一个大夫。
冷落宫院,颓败红墙,不知是谁人发现了这一方废弃已久的偏僻院落,将凤帝带了进去,从此……紧闭的宫门也掩不住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久居深宫的人自然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胤王的严刑逼供,近乎疯狂。
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老太医闭了眼,不忍再往下想。
已是夜半,荒院内四下空落,唯几竿疏桐三更雨,叶叶萧萧,让这秋末的长夜,愈加永漏迢迢。
窗内窗外都是水声,他听见殿内又一次传来泼水的声响,其间还有乒乓淅沥的声音,人的脚步踩上去发出的咯吱声,他知道他亲手救醒的人此刻定已又一次昏厥,不知这一次还不能再被冰水泼醒,如果不行……他不自觉的往殿门走了两步,几乎忘了自己应该是又哑又聋。
守门的胤王亲卫见他走近,倒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是等烦了忍不住来看看。反正他看见了也没法说出去,他们想,而里面,今天好像比过去几天时间都长。
石今于是不动声色的走了上去,拨开层层积尘,透过为黄叶封闭的破败疏窗看去——
废殿已被改造成了座刑堂,颓败的断梁朽柱上挂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刑具,点点暗红像腐木上盛开的花,妖异狰狞。屋里到处都结满了蛛网,有的地方已经被人拨开,一层层的惨白扭曲堆叠着,因为太多太厚,水泼上去也不过是晃了两晃,死死的密结着,任随即一次次朱红洒上,一天天的、一层层的慢慢被染成深紫,结成一团黏稠的硬块。而更多的则是缠绕在屋檐梁下,飘荡着瑟缩着,如一条条从幽冥里伸出来的鬼手。
他终于明白了那人伤口上沾的那些白丝的来历——
死样森白中,凤帝被铁链高高吊在当中,“白雾”缭绕,看不清他神情,只能看见他脚下已又是一滩暗红,殷红的溪流从高悬的手腕一直流到破败的袍角上,唯余十指上昨日刚包好的纱布仍是本色。
照这样子,今天应该没再动他的手,石今心中居然升起这样的念头,如果再上一次夹棍,那只左手恐怕就真的废了,即便是再将骨头接上,也没有复原如前的可能。而那只手——天下习字的人都知道:政治上倍受争议的当今天子不可否认却写得一笔雄秀好字,楷书点如夏云,行草撇那似钩,更有双手能写梅花小纂——身为太医,更是同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手对那人甚至整个南朝书坛的意义。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救赎,还是在作孽。
只见胤王走上前去,不顾殷红沾染了他浅黄的袍角,勾起那人下巴,声调已然嘶哑,听来不知是谁的绝望:“七哥,既敢做干吗不敢认?你放心,我不会向天下人公布你弑父夺位的作为,我只要一句话而已。只要你告诉我当时的情景,我保证守口如瓶,过往前尘一笔勾销。”
凤帝一如既往的沉默,如一道冰凌。
胤王于是一挥手,铰链转动,将那人猛然掷入尘埃里。
污浊尘网中,凤帝不禁一阵呛咳,因为筋疲力尽,声音已然极低极哑,很快就被锒铛作响掩盖了去。
依稀似乎听到他说了句什么,胤王急忙将他拽起:“你刚才说什么?”神色里竟近乎焦灼。
凤帝抬眸,又咳了两声,才喘息着说道:“我即位堂堂正正……并无一丝……不可告人……”
胤王禁攥着他前襟,几乎恨不得将这一身铁骨挫碎,再重新捏一个人来,“好!你很好!我,我看你能‘堂堂正正’到什么时候!”话尾语音破碎,带着不知是笑是哭的凄厉。
连外面窥视的人都不禁心房一抽,不知他又要用什么酷刑伺候,却见他蓦然松了手,扭头就走出殿来。
石今忙退到阶下,垂首而迎。
胤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对方眼中布满了血丝,启唇对他言道:“你就在外面守着吧,若……若有什么事再进去……记得……熬些防治伤风的药。”
他恭敬的点头答应。
耳中听得清清楚楚,胤王吩咐手下:“备足了冰水,你们三人一班,轮流看着,不许有一刻松懈。”
九个亲卫低声领命。
胤王说着便自离去,留下他立在院中,听见那些踏入殿内的脚步声,意识到了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水猛泼在地上的哗啦声,冰掉在砖上的铿锵声,以及时断时续的低咳声和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无一刻停歇。
终于,那咳嗽声渐不能闻,只有偶尔一两声金石之响还能显示出那人的清醒,而一旦连这声音都寂灭,便会传来又一波猛烈的水声。
如此反复,竟是整整一夜。
石今从未像今天这样希望自己是真聋。
夜雨萧萧,秋风刺骨,凝听着那殿内种种,他立在檐下,久久的注视着外面墨黑长空,浑然忘了时光流逝。
注意到雨停,是因为身上忽然暖和,他迷糊睁眼,看见不知何时升起的朝阳,遍照无余,却能否照在人心之上?抬起头,看见一身朝服的摄政王走进院来,劈头就问:“他还是没说?”
“是,王爷。”
胤王眉峰皱成了个川字,眼中血红更甚于前晚,怒道:“你们昨晚有没有按我交代的做?”
“当然,王爷,我们九个轮班看着的,他昨天一整夜绝对都没合过眼。”
“那怎么还能这样死撑着?”胤王眸中寒光闪闪,“你不是说刑部用‘熬鹰’审犯人百试百灵吗?”
“这……回王爷,偶尔也有个别骨头硬的……犯人,只熬一晚上是不够的。”
石今心里抖了一下,却不能抬头,只听还是暗暗的听着,听到胤王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终于哑声道:“那就……再熬。本王上朝去了,有任何的事情,立刻到紫宸殿报我。”随即掉头便走。
他看着那身影没入朝阳,却似天际一抹暗色。
然而“熬鹰”也未能让人得到想要的答案,最终结果是凤帝完全昏厥,用冰水浇也再不能醒,胤王亲自出门一把将石今提了过去,亏得准备充分,连针灸带灌药方才将人救醒。
以后的几天,不知是倦了,还是一时技穷,抑或是怕再刑求下去,凤帝会一命呜呼,总之,胤王暂停了一切行动,将他送回了华阳殿幽禁,并让石今寸步不离的贴身照看。
也幸亏之前施刑的人下手还算有数,为的目的是让受刑者痛苦,却并不是真要伤筋动骨,顶着对面多儿不知是因恨还是因痛的通红泪眼,老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用遍了宫中珍奇药材,才终能将那身中碧海情天的孱躯从阎罗殿里拉回来。
尤其是更悉心治疗那只珍贵的左手,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底下平静的几个月里,那中间两指已能握起,而自皮肉伤结疤后,凤帝便开始刻意练习左手,力图重拾往日之能。
对于这一点,唯有多儿不能理解,孩子只道那人伤病在身,手上又经刑虐,怎能如此劳力费心?每次让他磨墨,便故意慢之又慢,刻意拖延。终于有一天被凤帝发现,只见他提笔转眸,凝成一笑:“多儿,这只手我从七岁就开始练了,二十年寒暑从未间断,有时比右手还练得更勤些。这就好比一个人,天天一日三餐吃习惯了,你要他现在少吃一顿,他就会生病的。”
孩子大概是听懂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进砚池里,却没料后来才知道,原本这片刻清闲也是偷来,早知如此,他定不会浪费一分一毫。等失去了,才明白这世上并无后悔之药。
第一场冬雪落时,凤帝又被带走。
同去的仍是石今。
只是这次,废殿中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若不是耳中寒风呼啸,石今差点以为自己这次是当真聋了,在阶下屏息凝听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他忍不住走上阶去,抖抖身上玉屑,装作是避风雪的样子,踱到了窗边,偷眼看去。
殿内果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说话,也不挥鞭使棍,连绑缚凤帝的都改成了布帛,白绫像一条越绕越紧的蛇紧紧缠住他的双腕,再绕过屋梁,将他悬在下面,只是这次比以往要低些,堪堪让他足尖点地,却又完全使不上力,颀长的身影如一幅被完全铺展开的卷轴。
一个陌生人在他身上不知触摸着什么,自上而下,一点一点触抚而过,那样轻缓而审慎,仿佛是胸中早有丘壑的行者正亲身游历大好河山,又仿佛实习的医者在铜人上一一熟悉所有穴位,竟令人可以想见那四下游走的人面上的认真和欣快——老太医忽然有种想呕的冲动。
终于连里面也有人忍不住了,胤王假咳了一声:“你到底好了没有?”
陌生人转过脸来,带着晦明的笑容,人看了就似看见一条毒蛇正缓缓吐信:“九爷,您要知道每个人和每个人的骨骼生长是不一样的,要是错一分,您就白请小的来了。”
窗外的石今捂住了唇,挡住嘴里泛起的一股酸苦的水,终于明白了殿内为何没有了声响——这人双眼白翻,竟是个瞎子!而且看那眼珠颜色,显然是刚瞎不久,且是被药瞎!
他打了一个寒战,里面的寂静就像是一个黑洞,深藏莫测的恐怖。
门外,亲卫们见老太医竟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天上浓云一抖,大雪像被扯烂的棉絮一般铺天盖地撒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殿门吱嘎一声响,他知道又是将人抬出来了,却装作听不见,仍然看着院中越积越厚的雪。却听后面一声:“先生就是大夫?”
他仍装听不见。旁边的侍卫就过来拍拍他,他转眸看见那唯一不知他“残疾”的瞎眼人正朝着虚空里说话:“给您添麻烦了呢。”
他真不想看那人一张一合的嘴,但又不得不看,应付的笑了笑,揣测着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瞎子倒似看得见他神情似的,道:“先生不用着急,在下手头有数,不会有生命之危的,先生只要熬点参汤权当是药便罢。”说着,就自顾自要走下阶去,他身旁侍卫连忙搀扶着送他出了院子。
走到院子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的一顿,道了句:“今儿是冬至吧?”说完就又扬长而去。
当老太医揭开凤帝身上的衣衫时,忽然明白了这句话。
冬至,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所以盼春的人有着数九的习俗,风雅的人则又将其发展成了“画九”、“写九”,其中最流行的一种就是“九九消寒图”。
石今一把将前来照料的孩子给挥在了帐外,帷帘底下于是只剩下他一人,注视着眼前,胡须不住颤抖。
昏黄灯光掩映下,玉白色的肌肤散布着上点点青紫的痕迹,沿着肌肤纹理脉络分布开去,竟酷似一茎树枝上画了几朵素梅,自肩胛至腰一共九朵,每朵九瓣——那是九个青紫的淤点,医者看到其中清清楚楚的针扎的孔眼——每“瓣”的青紫各有不同,一共九九八十一“瓣”,他发现右肩胛骨下的一瓣是最浓的青黑,其余则黯淡一些,学医的人知道这是用不同粗细的金针以不一样大的力气刺出来的结果。
久久岁寒图——用淡墨勾一枝梅枝,上面九朵梅花,每花九瓣,每天晕染一瓣,便是东去春深——而“画”这样一幅图于人身又是意欲何为?
他想起废殿内凤帝悬似白卷的情形,浑身瑟瑟打战:这竟是要在他身上也一瓣一瓣的染一幅图吗?这是血肉之躯啊,怎经得起这八十一难?!那是怎样的痛啊——每一针都正好刺在关节相连之处——医者当然知道这是人皮肉上最脆弱的所在,每一针下去除了薄薄的皮肤,就再无阻碍,那痛苦,于是就能一直传到最深处。
除了疼痛,更有煎熬,
这些深浅不同的“梅瓣”显然不是一次就能“染”成的,要让下面的淤血能形成眼下这种各自不同的浓淡、大小,这要反复多少针,多少种针,多少种带了不同力道沾了不同药物的针才能做到?而对于受刑的人来说,这每一瓣的不同都意味着一种不同滋味的或痛或麻或烫或凉,或几种兼备。
整整八十一瓣,九重九的折磨,是没有人能将熬到“九梅图”成的!
他再忍不住翻转过伏在枕上的人。
凤帝咳了两声,溅出一枕的血沫。
他轻轻拨开他唇,整个下唇乃至整个牙龈之前就没一处完整的地方,一排排深深的血印在那唇上纵横交叠着,血肉模糊。
舌头上可见一道清晰的齿印,可以想见当时一瞬的决绝放弃,他倒吸了口凉气,然而又是什么,是什么,竟能让他终还是选择了忍耐下去?
一点微光流星样转瞬从那昏睡的人眼角滑过,落进雾鬓,几如错觉,老太医听见一声模糊的呢喃——“瑗琅……”
原来,那泪,他就从不曾为自己而流。
七 胤王离棠·红消玉断
还没等“九梅图”画完,胤王就先自失去了耐性,自从用这般手段刑求之后,仍只得到那人一如既往的沉默,自己却变得一天比一天没有耐心。看着那高悬梁上的身影,他总会感到一股无名火在蹿,莫名的烦躁。终于有一天,再染透不知第几朵“梅花”的时候,他忍不住掀翻了那些金针银针:“昏都昏过去几次了,话都还没一句,姓月的,你还有什么办法?”
瞎子看不见他面上暴怒,神色依旧很平静,笑笑说道:“九爷,月某早就跟你说了这‘数九’是个慢活,有的人还就得熬足‘九九’才成呢。”
“可我等不及了!”胤王盯着面前双目紧闭的受刑者,不知是在对谁吼,“我要的就是一句话。给我个痛快行不行?!”
瞎子于是就笑了,拉过个亲卫来吩咐了两句。
胤王知道这特地找来的刑部刑讯高手“月先生”又有新招,心头竟忽突突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