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穿好衣服规矩地坐在沙发上等着。
我没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背对着他佯装给自己倒水,故作轻松地说:
“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让我有点心慌,但我不敢回头看他。
他终于说:“我今天没去比赛,教练肯定要骂我,说不定会打我。你知道吗,他最喜欢踢肚子,真他妈疼。”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又说:“苏全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你家啊?”
我缓缓回头看他,我不知道。
他脸上好像有笑意,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昨天你抱着我,说你不想结婚。”
被他窥见了心思,我该难过么?转念一想,反正,他也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管他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也不管他是不是把这当做游戏或者是意外,我都不应该感到惊讶。
我听见自己有些冷淡地说:“不想结和不结是两回事。”
他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苏全景,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昨天的事情当真啊?”
当然不应该当真。我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他见我沉默,表情已经演变成了深深的皱眉:“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拿这个来威胁你?”
我冷冷地说:“涂宇,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威胁得了我什么?你说出去大家也是一起死。为了今后各自还能好好过下去,你最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表情一下子气结,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忍没有说。
接着,他从沙发上起来,经过我的面前,走到门口,拉开门狠狠地摔门而去。
因为他的离开房子里恢复了安静。我紧紧的伪装一下子全都跑光,手脚终于没有了支撑,缓缓地跌坐在了地板上。
第十七章:言与默(五)
那之后的日子,平淡到乏味。他没有再来找过我。
周三下午的时候小黎来找我,我们约了一起吃饭,顺便谈谈我的新工作。这一切都是老爷子安排好了的,就等我点个头。新工作清闲薪水也不低,比当体育老师要体面要风光。我拖着没有答应,他们就派小黎来做说客。我和小黎认识才多久啊,他们待她比亲闺女还亲。
我下了楼,看到小黎笑容满面地在花坛边等着我。她穿得可真漂亮,感觉总是有穿不完的衣服,她人也漂亮极了,在他们俱乐部也算是拔尖儿的,也无怪她挑拣到现在。
我走了过去,她笑着拐住我的胳膊,亲密又自然:
“大忙人,要见你一面可真难,非得我亲自跑到这破地方来。”
我不喜欢她称呼学校为“破地方”,很多时候她说话带着无意识的刺,让我有点不舒服。不过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不好的,一周跟我去看爸妈一次,买很多东西,逗得老两口笑哈哈的。她要是跟我结婚,肯定我会省很多心。
难得我心情不错,就应了她几句,她笑得可真甜,就像要化在我胳膊里一样。
我也陪着笑,不过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在我们快要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涂宇迎面走过来。他看到我们之后微微侧身躲了一下,小黎竟然都没有认出他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不确定自己眼睛里是不是流露出了什么奇怪的眼神,让他一下子就死盯着我不放。
几秒之后我们经过他的身边,我没有转头。他也没有叫我,就这么消失在我的眼界范围里。
“全景,全景,你说好不好啊?”小黎闹着我,让我一下子醒过神来。
“啊?什么?”我心虚地问着,不确定身后的他是不是听见了小黎说的话。
“爸说的工作的事啊。”
我一下子就没有了刚才的高兴劲儿。
那天下午,我陪着小黎吃饭、陪着她买东西,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那个我一直在挣扎的、自己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的问题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可能给小黎幸福,即使我那样强迫自己、说服自己,也不可能再这样麻木下去了。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下了雨,我隐约感觉自己要快点回去才好,摸上楼的时候发现果然涂宇在门口等着我。他的身上没有湿,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点高兴的感觉,看着他,终于憋出一句明知故问的话:
“淋着了没有?”
他摇摇头,从地上起来。
我打开门,自顾自地进去,他也跟着进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问:“教练有没有打你?”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看着我,有点不确定的表情,好像摸不清我的想法。
他真的不过是个孩子。我看着他想。眼前的他乖顺得让我有点陌生,低着头站在我面前,让我想起那天晚上他头发潮湿的气息。他还穿着校服,并不很整齐,球鞋也有些脏。他站在我面前,像是在等待着我说点什么一般,我无从知道他的期待。对于他来说,也许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才是最好的吧。
“我看到你和你女朋友了。”他终于闷闷地说了一句。
那种情况应该算“碰到”了吧。我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苏全景,你是真的要结婚么?”他看着我,语气有点焦灼。
我有些愣,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涂宇,这跟你没有关系。”
他猛地凑近了我,像是在质问一般说:“那你干嘛对我做出那种求救的表情?”
什么?求救的表情?我想起和他错身而过我看着他的时候脸上不受控制的表情,原来,那样不自觉流露的情绪,叫做“求救”。
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事情有点严重:“涂宇,我说过,上次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点让我不舒服的认真和疼痛。他抓着我的衣襟,把我逼到沙发上去。他凑过来甚至是埋过来的身体让我有点恐慌,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愤怒。我抓着他的手想推开他,却没有感受到暴力的先兆,而是,他在发着抖。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他妈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就是没办法忘了……我一直在想你真的结婚了怎么办……这不关我的事……可我就是不想……我他妈就是……我他妈……”
他像是在骂,但更像是委屈,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看到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滴下来,一点一滴,落在他反扣着的我的手上。他的眉头皱得可紧,像是拧着什么解不开的结一样,只是看着我,只是为了我。一瞬间我的眼睛也有点模糊,眼前的孩子,像是在做着艰难的告白一般,快要把我的眼泪也逼下来了,但是,我的心里感到的只有高兴,真的,只有高兴。
我腾出一只手来揽过他的脖颈,将他的唇压到自己的嘴唇上来。他很小的一声呜咽从我们的嘴唇之间跑出来,随即,我们唇齿纠缠,宛如渴求了很久。
我的脖颈上已经熏上了他年轻干净的气息,也许还涂抹着他的一些眼泪。我没有拒绝,也许是我们都需要抚慰彼此、将那样的不安和疑问熨得平整。我解开他校服的扣子,一瞬间我们都有点想笑,明明知道万劫不复,却走得义无反顾。
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将他看清楚,他的骨架真大,校服的领口下面就是漂亮的锁骨和肩,颈上挂着的大概是长辈为他求的玉观音,坠在胸口上方有点意外的性感的味道。我亲吻他年轻的身体,感受到了彼此身体里奔腾的欲望。我抚过他紧实新鲜的脊背,或抓或掐,感受到他有点紧张的气息。他实在是太过紧张了,仍在发着抖,也许是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清醒而真实的苏全景。
“我不想结婚,是真的。”我轻声在他耳边说,“但是涂宇,我不能向你承诺什么,你知道么?”
他点点头,像个孩子一般地轻轻埋到我的颈窝里来。
那个夜晚,我们没有像初次那疯狂热烈,亲吻和融合都是绵长柔软的,软到我甚至还有时间看看窗户外面黯淡的星辉,听听除了他之外的寂静的夜晚里突兀的杂音。
突然不再害怕会在早晨见到他睡在我身边的情形,因为他真实的拙稚的感情已经没有办法让我将他再一次归于陌路。我突然那么想要好好地拥抱他,就像我同样渴望着好好了解他一般。
第十八章:言与默(六)
爱使贪婪,憎使罪。
这是写在一本名叫《白》的诗集里的一句话。那本书里的句子大多数我都没读懂,也记不住,却唯独记住了这一句话。这句话之于我或者是年少的涂宇,都太过深刻。
月假或是星期三的时候他习惯了来我这里,我也渐渐学会在早晨睁开眼看到他的脸时处变不惊的能力。
他在的时候我都醒得很早,早到天刚刚开始亮,只有迷蒙的微光。他喜欢趴着睡,脸对着我,一半埋在枕头里。我伸手淡淡地将他的刘海拨到一边,看到他安稳的眉毛和眼睛,迷人得不可思议。于是我用手指淡淡地刮过他的鼻梁,很挺很直的鼻子,触感很细腻,手指所到之处,还沾惹了他一点潮湿的鼻息。他的脸是非常讨巧的消瘦型,就算身上再粗犷在脸上也显不出来,年轻的皮肤几乎没有什么瑕疵,明明天天在外面晒着,可就像是天生不怎么惹脏东西一般。他的耳朵尤其好看,既不招风、也不含着显得小气,耳垂饱满厚实,软骨硬硬的,很白很干净,我趁他不备的时候咬过好几口。
这样简单的触碰,让我有点喜欢他,起码喜欢他的样子,喜欢他的身体。
当然,他有时候也会在我的注视下醒过来,慢慢地睁开眼睛,慢慢地看清眼前的人。
如果我故意不躲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等着他先败下阵来,那么,他就会非常大胆地和我互看。末了,他会认真地用两根手指捏我的脸颊,说:
“苏全景,你其实长得还挺好看的。”
连赞美都是这么直接,是我很受用的方式。于是我心里高兴着,却佯装生气飞快地翻过身去不理他。
他来过几次之后我帮他买了洁具和拖鞋,甚至还备了一套比较大号的睡衣在浴室里。他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有点没心没肺,就那么用着,丝毫没有表现出被接纳的惊喜的样子。
我们一起吃过早饭,他先出门去学校,一个小时或是半个小时之后,我再若无其事地出去。这是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达成的默契,总是让我非常非常迷茫的默契。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冬天他从房子里走出去的样子,天气不知道有多冷,但他为了运动方便只穿了两件薄薄的运动衣,外面套着校服。刚走出门去他就打了个冷战,脸一下子冷得刷白。我有点看不下去,就叫住他,拿了一件羽绒服来给他。他看着我愣了一下,接着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笑着说不用不用,让人认出来就不好了。我看着他走下楼,消失在街角,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这样的日子也算不那么空虚,但等待这些日子的时候却是难捱得可怕的。我是如此,当然他比我还要焦躁。有好几次他偷偷跑来五楼的办公室找我,也就为了看看,见了面其实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但还是让我很紧张。有时候碰到其他老师或是那个八卦的年纪主任,他还能笑嘻嘻地打招呼,我却给闹得一脸难堪。后来我严禁他再来办公室找我,弄得他见了我总是一脸委屈的样子。
除了这个,我还得小心地应付着小黎的突然出现,尽量让她不要来学校找我。可是总有顾不到的情况,有一次我没有带手机她找不到我,直接就杀到学校里来了,把我弄得措手不及。
那次她像是故意来给我捣乱的,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把我们办公室的老师都问候了一遍。于是我知道“苏全景有个漂亮未婚妻”的消息会不胫而走,直到传到涂宇的耳朵里。
他不是对我还拖着小黎不放没有怨言,从他压我的那份狠劲儿里就能感觉到了。只是我想他是太明白我那句话的意思了,我能和他在一起,甚至能和他保持这样的关系,只是什么都不能对他承诺,有朝一日要是分开了,就得装得比陌生人还陌生。我也很明白自己的立场,只是自己再一个人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会感到有点淡淡的难过。
也许我们之间真的经不起认真,一旦爱了,真的会变得越来越贪婪。
那个周三下午我和小黎一起回家看父母了,竟忘了和涂宇的约会。晚上回来的时候小黎说找我借几张电影碟看看,也跟着我回家了。我照例没有留她,她也已经习惯了,甚至还笑嘻嘻地调侃过我是“正人君子”,在我脸上亲一大口也就完了。送过小黎我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涂宇在门外等着我,显然是刚才看到我们俩回来特地躲开的。
想到他看到小黎了,我心里有点发紧,我知道他在乎这个,但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于是我打开门,同时装作没事的样子问:“你吃饭了没有?”
他摇摇头,脸色有点不好看。
我打开炉子给他煮面条,烧着水的时候他也走到了厨房里。
“苏全景,你不结婚就别耽误人家。”他的言语里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他又忘记了自己的立场。
于是我淡淡地说:“谁说我不结婚了?”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噎了好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我没有再看他,撕开一袋面条丢到水里,看着翻滚的沸水发愣。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咬着牙齿说了一句:“苏全景,你可真狠心。”
说着,也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大步地走出了我家,用力地甩上了无辜的门。
我知道自己狠心,也知道他看到我和小黎一起回来、一起进屋有多么绝望。但是涂宇,我们真的认真不起啊。也许,我是真的错了,如果当初我能忍一忍不要和你有那场该死的比赛,也忍一忍什么都不告诉你就好了。
时节四月暖春,我和他却开始了无休止的冷战。
第十九章:言与默(七)
四月的雨很糟糕,总是下得很长很长,一天都不痛不痒地飘着。扑面而来的潮湿总是叫人无处可躲,隐隐惹得人想起不好的事,也格外心烦。
涂宇从那个晚上之后就没有再来找过我,我想过跟他谈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去找他。就算我们终于说清楚了又怎么样?离婚礼已经不剩多少日子,我还能把他栓在身边几天?自己跑去结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他一个人痛苦,我不能这么自私。还不如就把这次的争吵当成是真的,从此不再见面也就完了。
有时候我会很讨厌自己,比讨厌那个畏缩胆小的苏全景还要讨厌。同时我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只有在心里跟他抱着歉:对不起涂宇,我真的什么都不能做。
延续到月底的时候我和涂宇像是完全断了线,就连不经意的碰到也没有过,我知道是他在躲着我。
这个时候学校里传出了可怕的流言,流言的主角是那个安分到就算是全世界都犯罪都轮不到他的许纪元。流言的内容是他被指出和某一个学生谈恋爱,可怕的是还是个男生。一开始传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当真,但到了后来就越来越悬乎了。那段时间许老师的心情十分低落,偏还有好事八卦的老师跑过来亲口问他,闹得他非常尴尬,更别提那些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的人了。
最后学校里也开始重视这件事,他免不了要受一身剐。
我看不得他一个人受着这些事,忍不住跑去了他的宿舍。
他居然非常大方地承认了,我气得胃痛,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如今,他还肯相信我,说明是真的把我当朋友,我不帮他,就真的没有人可以帮他了。
“值得吗?”我记得我当时这样问过他。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说:“是的,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