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呆了一呆,应的时候,感觉心尖被狠扭了一下。皇甫君的声音中气还很足,这么近一定也听到了。那人微微把眼转过来,带着一点笑,不是对潘筠笑的,不知道是对谁笑,笑得很淡。
不久孩子抱来,正睡熟了,这功夫已经没了初生时的怪样,白嫩嫩的非常可爱。皇甫九渊见了果真很喜欢,抱在怀里轻轻摇着:“有了名字没有?”
潘筠一顿:“尚无。”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皇甫九渊抱着孩子,手掌托住脑袋,细细端详,往那人看去:“你是他好友,文采也好,不如给取个名字。”
那人颔首,微微地笑:“生在什么时候?”
潘筠看着他,道:“……除夕。天亮的时候。”
那人道:“出生即明,叫少明吧。”!!!!!
皇甫九渊笑道:“嗯,也合自小就聪明的意思,少傅你瞧如何?”
潘筠目光都有些抖了,道:“……好。”
左近也都说好,于是皆大欢喜着,皇甫九渊抱着少明看了一会儿,神情里真个有些珍爱似的,好久也没放,又问那人道:“要不要抱抱看?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以后可未必有机会。”
那人笑着摇头:“怕抱不稳。”
皇甫九渊也不勉强,又逗弄一会儿,直到把孩子弄醒了,要哭开来,才交还给仆妇。中间的时候起了一阵风,很冷,潘筠注视着那人,见他忍不住要咳,又按捺着,没咳出来。身侧的侍婢就轻轻抚着他的背,这功夫,先前醒不过味来的,终于差不多该醒了。潘筠手握紧,鼻子强烈地发酸,跟熏了胡椒面似的,话也说不出。不多久,那人终于还是轻声咳了一下,脸侧过去没给旁人看见神情。皇甫九渊听见了,道:“晚上还是挺冷,吃不消就回去吧。这里天天有好玩的东西,改天再过来。”
那人言了谢,低声道:“这便告退了。”要起身的时候,背后有人说话,是申家公子,眼神锐利着向皇甫九渊道:“主君,听闻孟大人一向文武出众,若方便的话,我想趁着今天和他比试比试,主君看怎么样?”
二十六 垂危
边上的侍婢听了就有点急,要说话,给那人按住了。皇甫九渊呵呵笑道:“初生牛犊,倒值得人赞赏。他的文章策论文曲馆都有留存,你看过么?”
申家公子道:“看过,不过还是想自己比试一下,才知道同场相较的高低。听说孟大人过去猿臂善射,今天看上去倒有些文弱了。不如就比文的。”眉眼里很有点傲然的。
那人没有说什么,安静坐着。
潘筠就道:“夜里风冷,何况台上有好戏,何必扫皇甫君的雅兴。不如日后再说。”
申家公子犹豫了一下,皇甫九渊道:“你且留在这里,我来考校你几句便是。”
申家公子很高兴,皇甫九渊亲自考校,若赢得赞赏并不输于把谁给比下去,当即爽快答应了。于是那人得以起身,拢着白氅往外刚走两步,潘筠又向皇甫九渊道:“主君,让我送他回去吧。”
那人脚步停了停。皇甫九渊并没有异议,潘筠就走过去,接替了侍婢扶着他。碰到的时候,心跳漏拍了,小心托在他双肘下,掌心是热的,都怕把人烫痛了。到渐渐远离戏台热闹的时候,那人没回头,低低地说了句:“路已不远,不劳相送了。”
潘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我扶着你吧。”声音已经有点压不住。
那人也就不再说话,侍婢要去把辇车唤到这里来,先跑过去了。潘筠微微侧过身,看着他,不敢伸手去抱,只敢扶着,有话要说,到嘴边就成了一团浆糊。但那人只是淡淡地望着远处倒映五彩繁华的湖面,淡淡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流露。不解释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诉说这几日是如何在鬼门关熬过。脸依旧很苍白,风里站一会儿,有点站不住,幸好辇车已经过来,上到车里,面目暗去,就快要看不见了。
潘筠轻轻唤了一句:“知年。”
那人身影轻微地一顿,没有回应,不久辇车驶去,消失在宫灯夜明一派祥和的背景之中。
潘筠没有再回戏台子,在冬夜里走了一会儿,走到热闹处,又走到僻静阴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哪里都有明亮着的琉璃彩灯,连平日里偏僻的殿所也照拂到了。夜风吹过来很冷,手上又很热,心口却是忽冷忽热的,冷冷热热已经说不清。走着走着,走到一处便殿,进去呆了一会儿,又出来,走到地坤馆了,找到那带着婴儿的仆妇,吩咐了句:“带孩子回去。”
仆妇问了什么,潘筠没回答,转身走出去,深吸了几口气,往紫微阁的方向快步走。那里沿路通向禁城的出处,他谁也没打招呼,谁也没再见,就笔直往出处走,越走越快,健步如飞地,最后竟双脚一点上了屋檐,抄捷径往孟太保府上去了。
到的时候不犹豫,直接翻墙过去。厅中一如往常,没搭着灵堂,也没人守着哭,只是比平常忙碌一些,有家人脚步匆匆地走来走去。心里忽然真正地感觉到踏实了,四肢百骸轰然地热起来,刚才有一刹那也热过,又觉得是假的一般,如梦如露的一眨眼就要没了。纷乱着,忐忑着,终于绝处逢生,感动又高兴得简直胸口都要炸开了。
心定下来,径直去了孟知年住的别院,庭院里有人,檐下门半开了一人身的缝隙,珠璃正在向外道:“快把门关上,冷风吹进来了怎么办?”
潘筠飞身落下去,唤道:“珠璃。”
珠璃看见他一怔,接着就自己伸手来关门了,潘筠走近前去,把门一搭,看了一眼内室,只见帘内远远是桌上摆着托盘,里面膏药剪刀白布的放着一些,床榻情形给屏风挡住,看不见。
“他怎么样了?让我看看他吧。”
珠璃和他隔门僵持着,压低声音道:“求求您了,公子这回真的经不起折腾了,才救回来没几天,为撑着去看您一面,现在又开始不好了,您要是真希望他活着就别见他吧,我求求您了。”
潘筠心头又揪起来了:“是怎样不好?他可还醒着?”
珠璃见他这样,也不好狠下面子去赶,想了想索性出来,先把门带上:“医官还没到,我也说不来,但这出去一回动了几下,又流了好多血,都不知道他还有多少血能流了,我先前劝了他好久也不听,非要出去,真是叫人急死。”说着有点哽咽。
潘筠呆了半晌,隔着门,好像就能看见里面那人了一样:“那他和皇甫君……”
珠璃道:“看起来挺好吧?我看着也闷得慌,老爷那天赶回宫里和皇甫君谈了一整夜,谈了条件,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能让皇甫君放过公子,还派医官来诊治,您想会是什么条件?……”
还要再说,屋里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珠璃吃惊,忙推门进去,潘筠也跟着,见屏风外墙角旁,一只青玉杯碎在地上。
“公子!”珠璃跑到屏风后面,床内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说得极低,却能感觉到话音里带着痛楚,珠璃连忙答应,不再和潘筠说话了,只探出头打手势让他噤声。
室内很暖,铺了地热,铜丝罩的火盆中还烧着银骨炭。潘筠慢慢往屏风边走过一点,又走过一点,看到丝被下垫高了的双腿,终于忍不住绕过屏风去,看了那人的全貌。见是半躺着,被子覆着身体,手搁在外面,连手也是苍白的。双眼阖起,长发散在枕上,削尖的脸颊没有一点血色。
珠璃到床尾理被角,潘筠就走近了,轻轻覆盖住他的手,道:“我来看你了。”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狠狠抓住,指甲深深刺进皮肉里,掌心很凉,羽毛般的眼睫颤动起来。潘筠任他掐着,手背渐渐流出鲜血,滑落在被面上。
不久医官得了皇甫君应允赶到,入内看视许久,把众人驱到了屏风外。孟鸿文也来探视,见了潘筠照常说几句,但不提和皇甫九渊谈的条件,除夕一直到这夜之前的事,一句也没有谈。
医官出来时,说了一长串,大致意思是刀伤很深,脏腑受创是以不能灌药,伤口虽已处理妥当,但几天里内中若再发炎恶化,人又虚弱得如此,按医官素来经验:但凭天命。
潘筠听了脸色僵住,孟鸿文谢过医官,命准备客房酒食款待,又送着出去。临走想起什么,向潘筠道:“主君已向我承诺,你家人不会再受伤害。”
潘筠一怔,不觉感激又惭愧:“多谢。日后必当报答。”
孟鸿文摇头道:“不必了。”向内中看了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出了屋子。
将近午夜时,孟知年发起高烧来,烧得昏迷过去,珠璃取来冰块给镇着,仿佛好了些,不多时又痛得醒过来,睁开双眼急促轻浅地呼吸着,跟他说话也不回答,有时看看身边,又像没看到什么。
潘筠心里煎熬,但面上并不说,恐珠璃惊慌失措,镇定着让她到屏风外歇息一会儿。珠璃几日来实在也累得不堪,就去了。潘筠坐在床边看着孟知年,去岁夏天时琉璃骨那一场,几个月才养回来,这几天功夫又全瘦下去了。但至少还活着,还有希望,恨也好,怨也好,都还有机会再来讨回。怎样讨回都不介意。他想孟知年若不曾和他好,若从来没什么深交,这时候遇上了要相杀,即使自己给他杀死了,大概也比现在这样好些。
成王败寇,以武论输赢,生死没有遗憾的。
不像这样,生也纠缠,死也遗憾,面上还要装,还要绷得没事一样。想他当了多年的武官,又走了三四年的江湖给人叫大侠,几时沾过这滋味?最重要的,那人就在自己骨子里了,原本在心里,现在就烙进骨头,融进血液里。
以前杜青衫说,这世上最好缠的是酒,最难缠的是女人。杜青衫的妻子以前是市集间开布店的,有一回杜青衫喝醉了扶墙走路,走了一会儿滚倒在她家店堂子里,就这么认识,就这么好上,就这么成亲了。
潘筠微微一笑,杜青衫这个人,虽然时常落拓,放浪形骸,但自有他让人心折的地方。又或是让女人心折的地方。后来杜青衫的妻子死了,他再没续弦,可见终究情意深重。
凌晨时,窗外落起鹅毛大雪。这是新年来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地,映在窗上贴的消寒图背后。孟知年醒来了,双眼怔怔地看着身旁,潘筠发觉了,很高兴:“你觉得怎样?好些没有?”
孟知年轻声叹道:“我知道是谁了。”
潘筠仔细地审视他的目光:“什么?”
孟知年好像有点不认识他,注视了很久,又把双眼阖上,继续睡去了。潘筠摸着他的手,指腹抵着他纤长的指甲摩擦,过了一会儿探探额头,还是在烧着。这一夜身体几乎一直火烫,可能是正有点糊涂。出门前本是低烧,在戏台时吹了冷风,但也可能是身体里发了炎症。最好不是。
潘筠又笑,若真的是,他死了,自己为皇甫君尽忠职守,就拼死在这一场上又何妨。但这念头只闪了一下,潘筠就想起来,他有母亲,有妻儿。孩子刚刚出世,刚刚有名字。于是有些茫茫然的,忽然抓着孟知年的手放到唇边,拼命地吻着,心里充满着强烈的不舍,但,这一切,终将听于天命。
二十七 绝意
初五的时候,要迎财神。孟鸿文命人把鞭炮拿到隔街去放,尽量不要吵到别院。潘筠回家了一次,脸色不像出门时那样有些恍惚了,人平静下来,告诉了母亲和琼玉皇甫君命人取的名字。没说是孟知年,怕琼玉听了又多想。家人见如此,都很欢喜,潘筠便说要去朋友家过夜,就回房取些东西。正取的时候,琼玉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声音有点哭似的:“我不求你如何喜欢我,但求你别恨着我,那样我什么日子也过不下去。”
潘筠略微笑了,道:“我不曾恨你。你为我母亲嫁给我,我一直很感激。”
琼玉顿住,犹疑着,好一会儿才道:“那……不是为你母亲。是皇甫君逼我嫁你的。阿昌他……他离开这里就被皇甫君派人杀了。”
潘筠也怔了,但没多久,仍旧笑笑:“就算这样,我也不曾恨你。”口气都很平静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怅惘,“我和你的处境其实也有点像。”然后就轻轻把琼玉的手拉开了,回身来,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你放心留在这里吧。有什么事我会保护你的。”
到了初五晚上,潘筠回来,孟知年还在发着高烧,多日不曾进食,身体消瘦得很快。珠璃用布巾润湿他的嘴唇,过一会儿又干了,又裂了。医官来看视了几次,结论还是没有变,但事情未曾结束,就一直留在孟太保府上。
再过两天就要开始上殿,新年一开始,有些事情就会很快地爆发出来。潘筠知道到时不能不出现,只能在这最后两天里片刻不离地守在别院,有时候到屏风外面打个盹,醒了就又进来。但他已经不着急,也不慌了,只是静静地看,感觉孟知年的气息,把那面容,狭长微翘的眼角,薄薄的唇,还有修成刀锋一般的眉,看不够似的看着。
孟知年长得非常好看,小时候还觉不出什么,但长大了,就好看得要让人屏住呼吸了。然而不管怎么变化,他身上的气息总还是这样,很熟悉,很亲切的,像他低头想事情,默默不语时候的样子。离开这几年,还是不用见面就能想象得到,走多远也能。
府上的家人对公子的病好像也有点怀疑着,有点绝望了。到底是个人,平常再怎么矫健怎么能干,五六天不吃东西,也没要再醒来吃东西的意思,那信心也就慢慢地发虚。渐有人在屋外停留,抽着空隙向里张望一眼,潘筠看得懂那目光,但他不说什么。珠璃就有点上火了,把人赶到院子外面训了个狗血喷头,家人都说:瞧平时挺柔顺的,这会儿怎么突然打了鸡血似的。
潘筠听见了笑一笑,外面开始隐约地传来炮竹声响。慢慢的,他想起湖畔戏台的外面,夜风里,孟知年低低说出的话语。路已不远,不劳相送了。感觉着那语气,那一个一个的字,又看到面前他的样子,明明平静着,却突然有些热泪盈眶起来。
或许人活着就是在和上天对弈,自以为走对了,下一步就给跌了陷阱,然而自以为天意绝人的时候,偏偏又柳暗花明。初七这天的清晨,珠璃换了冷布巾来给孟知年镇着额头,一碰到,人皱了一下眉,好像觉得冷。珠璃就拿手试了试,天可怜见的,那烧居然退下去了。
于是瞬间传得全府知道,还没得什么准信呢,愁云惨雾就好像一下子散开。孟鸿文听说,没直接来,先去敲客房的门,把还没起身的医官敲起来,一同去了别院。看视一番下来,医官摸着下巴,眉头耸动两下,说的是:吉人自有天相。
六个字,说得医官闪闪发光,听见的人都想把他当菩萨供起来了。珠璃高兴得要哭,又忍住了,孟鸿文看见,拍了拍她的肩膀。潘筠在一旁,觉得孟太保其实不太会哄人,这一拍,珠璃就扭身跑到屋外真的哭去了。潘筠自己也有点鼻子酸酸的,觉得这几天,这个年,过得真是绝无仅有鸡飞狗跳又永生难忘了。
高兴归高兴,往下的事情还是怠慢不得。不久孟知年模模糊糊地醒过来,好一会儿功夫有点清醒了,想抬手做什么,手竟然抬不起来。重伤过一次,又高烧昏迷了几天,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潘筠过来,问道:“你想要什么?”高兴之外,其实有点紧张,不知道孟知年能说话了,开口第一句会不会就让他滚出去。
孟知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喝水。”声音有点哑。
床边的矮几上就有,潘筠连忙就去倒了水来,知道他没力气接,就单手慢慢扶起,嘴里道:“你别用力气,靠着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