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这样的日子就很快活,我从生出来,还没有走出过天都城一步呢。”
乔北辰觉得她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也许因为要得少,那样才是平凡的人所能承受住的。他想,其实孟知年要得也
很少,只是太难给了,伤人自伤。成家的这段日子,乔北辰第一次感到游刃有余,一时之间,沉浸在新婚燕尔的温
馨平安之中。
十二月,据天一殿的眼线回报,中原公法庭的人正在沿海一带活动,他们的据点不太明确,似乎有许多小分站。他
们先是以细致耐心的工作风格处理一系列邻里纷争、偷鸡摸狗,从员外家的小姐被窃香,到严冬的时候灾民没有被
子取暖。
过了一阵子,以角落里的真相为口号,他们也开始着手调查几件武林疑案,看起来很像满怀理想的年轻人在做事。
他们派出一些小分队在大街上张贴真相供人八卦,柴米油盐中的江湖正乱着,不乏有正义感充沛的反政府人士如见
曙光,给真正的执法者带来不少麻烦。
也许是得到了地方力量的支持,又因为所谓的真相而有了正当理由,年末的时候西北边陲竟爆发了小规模的起义活
动,并在中部地区得到了呼应。南边同样。由此看来,公法庭其实已经脱离出了星罗宫的操控,他们的根本目的不
在于推翻谁,而在于对制度的激进变革。
说到底,星罗宫和天一殿许多年来几乎都是逆我者死的态度,不愿屈从又满怀怨恨的绝对不在少数,这股力量凝聚
起来,让两者也不得不在一些方面重新联合,派兵镇压正义运动。
而对公法庭,孟知年又有着另外的想法。他想扶植起这股民间的力量,将之收归己用,甚至借此反手摸进星罗宫的
行政体系之中。由于朝堂与江湖间缺乏必要的联系,类似的民间运动过去也曾发生过许多次,一味剿杀不如化而用
之,让公法庭成为传声筒,使得下面那些积压着的力量得以发散出来,从而达到稳定政局的目的。
这个想法遭到御史台的极力反对,认为纵容过多官方以外的力量发出声音,必然会在某些时候脱离预定的轨道。民
众只需要被简单洗脑,根本无需喉舌为用。御史台在涉及宗庙规章礼仪等等的问题上一贯非常强硬,由于孟鸿文去
后殿上权力分配趋于平均,他们已经不再像皇甫九渊时代那样在某些事务上握有绝对话语权,对孟知年的不满由来
既久,不免借机生事。当殿,两派人争执在一起,最终并没有达成任何协议。
私底下,孟知年已经派出特使前往会见公法庭的负责人。他想公法庭不行动,只动嘴,是很聪明的生存之道。他只
需要知道对方要什么,是否愿意为了得到那些,放弃对他自己不利的所谓计划。
一次革新必然引起一些骚乱,在这一时刻,他仍觉得踌躇满志。
大雪纷飞之中,潘筠来看孟知年。他安家在离天都不远的一个小镇,随去的还有几个漂泊时结下的朋友。江湖道上
的对走过官场的总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一来二去的传开些,潘筠被镇外一座庄子的主人请去教授孩子武艺。他本
来不怎么对旁事有兴趣,于是就专心地教那家的三个孩子,回家再教自己的孩子,十分享受这平静的现实。
这一次回天都来,一是把少明带来给孟知年见见,二是,因为在这里的旧居就要拆了,地皮归入附近的一座寺庙。
这是官署决定的,孟知年不便单独去干涉,于是决定自己另买一处宅子作为补偿相赠,并派人送信给潘筠,邀他一
叙。
潘筠觉得没有关系,他不太住在天都,来的话,住客栈就行了。
腊月里,孟知年特意安排出空来,唤着珠璃一起过去。珠璃看起来很高兴,打点做了许多小菜,潘筠的旧邸她还记
得,这许多年没有人住过了,不打扫打扫还真是没法进去。
旧的炭盆已经不能用,从紫微阁带了两个来,打算是要住一夜的。珠璃很久没有服饰孟知年了,但对他的一切习惯
都还记忆如新,连那个黄铜手炉都翻出来,孟知年看了,觉得很亲切。
只是朋友之间的叙旧,时隔数月,相见如往日一般令人喜悦。少明来了,见是很端正清秀的孩子,待人非常知礼,
对孟知年也称主君,稚嫩的声音满含好奇。忽忽之间,十二年都过去了,再聚到这府里,惟有满桌家常小菜,几句
温暖的话语,小孩子坐在席中无聊了,但也不出去玩,很乖。
那时候,孟知年记得自己在这里留了很多血,差点就死掉了。他曾经非常恼恨潘筠,但后来也只能罢了。苏醒过来
的时候还以为这一世已经结束,但出于幽冥之境,又搅缠上尘世的许多烦恼。
有别人惹的,也有自己的。欲望、权势、平定天下,或者娶妻生子,过平淡的日子。人只要活着,总得有各式各样
的念想,否则,不如出家修行的好。
这些,面对不面对的,最后也只有释然。
几壶温酒是潘筠带过来的,他记得孟知年曾说很喜欢这酒的味道,叫做琼花露酒。孟知年酒量不好,不能多饮,这
样清淡些的不容易醉。
四人坐在一桌,珠璃总是要站起来倒酒,孟知年说不必了,今夜只是一家人,自己来吧。
珠璃“嗯”了一声,声音却有点哽咽。
一家人吗?潘筠抬起头,孟知年的脸庞正被开盖鸡汤氲出的热气模糊着,笑容看不真切。但他的目光却还是透着那
样的孤独萧瑟,万民包围中高贵从容的背后,隐约有此心漂泊的苦楚。
孟知年说:“明年这屋子就不在了,你要是舍不得,今天可得看个真切。”
潘筠微笑着答应,他本不想要孟知年送的那处宅邸,可孟知年执意,只道:“你在这里若连个家都没有了,算什么
呢。我们可是朋友,我怎能不管你?”
那时珠璃正去了厨下,少明有点打瞌睡,已经回厢房了。潘筠略饮了些酒,放下杯来,连着衣袖握住孟知年的手腕
。他说就算没有家,他也还是会来天都,这里仍有许多值得怀念的地方,总是故土。
孟知年捏着酒杯,嘴唇抿在沿上,他没有回视,而是站起来,说想出去走走。
潘筠点头,等珠璃回来了,知会一声,和孟知年一道走进院子里。那些角角落落的,潘筠心底里都很熟悉,如果不
来,拆了也就拆了,眼下看见其实还是挺怀念的。母亲,妻子,孩子,家就是这意思吧。
孟知年笑着说:“我给你买的那个地方跟这里差不多,不过全是新的,没有这里好。我去看过,好像他们再怎么弄
,总还是这里更像你的家。”他饮了酒之后,脸颊微微晕红,白狐裘高领处毛茸茸的,衬着削尖的下巴,看起来很
温暖。
潘筠挽住他的手臂,道:“新有新的好,自己家嘛,哪有好坏呢。”
孟知年仍是笑着:“那可未必,住官房的都想住独院,住上独院,又想着住园子。弄到最后总是住在牢房里。”
潘筠哈哈笑起来,孟知年脱开他的手臂,走出回廊,踏进落雪中,让雪花贴在自己的脸上。
这样一个时刻,几乎就像一辈子了吧。远方正有一些所在陷入于起义的浪潮中,但这里仍然如此安宁,这究竟是幸
运抑或不幸。
他随手折了一段枯枝,让潘筠舞几下看看。潘筠照做了,挑了孟知年两下,让他也折一段来,两人就在这雪地中拆
了几招。很久没对手过了,套路还是很熟悉自然,孟知年的狐裘带得雪花如团乱舞,领上连的帽子向后滑落,一绺
头发正飘在脸颊边,就此停下。
自从再见面,潘筠喜欢偶尔牵着他的手,有时挽住手臂。这次,潘筠停下来,把枯枝轻轻抛在地上,过来帮他把帽
子戴起来,又把领子围严实,看着他略带熏醉的双眼,目光中好似涌起柔情,但随后又避开。
孟知年若无其事,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呀?筋骨都僵了。”
潘筠道:“你就没认真,仗着有人前后保护,自己也不用功了。”
孟知年笑了几声,看似有些困了,道:“真冷,晚上来陪陪我吧,你家孩子要不要人陪?”
这口气非常清淡,真的只是陪伴的意思。
潘筠说好。
十二 荒地
他们没有睡在过去潘筠和琼玉的房间,而是另收拾了一间厢房。少明正在很听话的年纪,已经睡着了。孟知年跟着
潘筠去看,见潘筠给少明掖被角,又抚了一下他的头发,那样子非常淡定慈爱。
孟知年想,少明真是个很幸福的孩子。
潘筠倒是觉得,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对自己的孩子总要关心,像那一家的三个孩子,女孩子要习武,男孩子要
读很艰深的书,不这样教养,以后怎么能长成呢?
孟知年微笑着,仍笑着。
孟知年道:“不一样啊。”
潘筠想起来,略叹气:“对不起,不该这么说。”
这有什么关系。炭火暖起来的时候,孟知年脱下狐裘,看看巾架都已经擦干净了,才挂上去。他问起那三个孩子,
问出的都是一些奇特的问题,但潘筠都能答得上来。像,那孩子倦懒时说他懂了,你要怎么不拆穿他,又让他真的
懂,之类的。潘筠觉得他问得有意思,还觉得他这人也很有意思,不觉微微地笑了。
孟知年道:“那年太师出家以后,我也没有再回过旧府了。你知道吗?我最安心最喜欢的,还是以前和你一直去的
那个地方。”
潘筠觉得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他:“你不是说,已经改建成行宫了?”
孟知年笑:“没有。我舍不得。那是气话。”
潘筠没有再说下去,跟他背对着各自宽衣,沉默中似乎都感到些许不自在。先后钻进被窝里,是两条被子,潘筠问
他,冷不冷,孟知年说还好,两人都在理着被角,手恰好碰在一处,潘筠握了握他的手指,还是决定把两床被子叠
在一起。
安静下来,好一阵没说话。虽然在一个被窝里,两人却还是隔着一点点距离。潘筠把脸向着他,道:“我听说了一
些事情,这次,起义的事。有朝上的人点头认可。”
孟知年道:“是吗?”
潘筠沉默,随后道:“你要小心自己,他们不是君子,什么手段都会用。”
孟知年说知道。
在被窝里,他们反而说起这样的事。
潘筠道:“那年以后,你的身体是不是不如以前好了?”
孟知年闭上眼睛:“没有吧,我不觉得。”
潘筠微笑:“那就好。”停了停,“有些事情,我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孟知年感到手掌传来厚实的温暖,手指被摩挲着,内心却突然一阵止也止不住的荒凉,像陷在流沙中那样。这温暖
好似干渴至极的人尝到的一滴水,不满足,却至终忘不了这清甜的滋味。他问潘筠:“其实在你心里,一定不希望
我靠近少明吧?”
潘筠道:“……什么?”
孟知年道:“那些事我没有一直记着,我知道你也有难处。我跟你好的时候很开心,现在做朋友,也挺开心的。”
“我在少明这个年纪就想要当主君了。权势和富贵不算什么,可是我想要。我知道你想疏远我,你每次来,都连多
一天也不肯停留。可是没关系,你能来就可以了。有你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
潘筠说不出话,脑子里有很长的一段空白。
孟知年慢慢抽出自己的手,也许是酒劲还没过,他觉得心口又开始疼痛起来。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是说出来的时候
,又觉得言不由衷,于是转身向着里面,打算睡了。
潘筠侧头看他,其实看不见。
潘筠觉得自己平静的心绪被一股执念擒住了,他说:“如果我想带你走,用我的余生补偿你,你愿意放弃这些吗?
”
孟知年没有回答,好像睡着了一样。潘筠无法就此罢休,靠近过去,道:“我们可以不当朋友。你若是愿意,我就
带你离开这里。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都没有死,都还有后半生。”
孟知年听着,胸口渐渐有些起伏,装不下去了。他感到这些话比潘筠多年对他不闻不问更叫人绝望。不可实现,却
近在耳边。
他才刚刚说过他要天一殿,潘筠便叫他放弃。像十二年前那样,潘筠明明知道他孤独得像个鬼魂,却绝然地选择远
避天涯。总是这样,再恼恨再不理,最后都是这种结果。十二年后,在已经扎住脚步,已经习惯疏离淡漠的时候,
潘筠又对他说这样的话。
孟知年开口,声音略微有点发抖:“我不愿意,我们就继续做朋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我没有喜欢上你,过几
年你再娶个妻子,然后我再恭喜你们百年好合,一直到老死我们还是朋友,是吗?”
潘筠沉默,孟知年再也不能忍受,翻身起来下了床,往外面跑去。他穿过回廊,跑进大雪之中,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几乎站不住脚,喉头涌出一股热流,血红的颜色溅开在雪地上。
潘筠追上来,拉住他,把他抱进怀里。
潘筠说:“不是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孟知年回过身,抱着他的肩膀开始哭,压抑而又伤心,哭得声嘶
力竭,哭得满脸都是泪痕。这些年,这些刻意遗忘掉的热烈情谊,他早就不想着再提了,可潘筠又回来,又一次次
给他那样浅尝辄止的温柔。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可恶,这样叫他不能忘怀,狠不下心,绝不了情。
潘筠也陪他一起哭了,不自觉的,他一直抚摸他的头发,脖颈,还有背脊,他们就这样在雪地里停留着,落了满身
的雪花。
潘筠想,算了,逃不掉。他觉得冷,他想孟知年也一定很冷,人在哭的时候总会格外脆弱,于是尽量地拢着那人的
身躯,吻在那轻轻抽噎着的颈窝里。他想起有一天深夜,孟知年就要登位成为主君了,却在离这不远的地方站了整
整半夜,漫无目的地站着,如果不是给他发现,就要站到天亮。
潘筠总是在这样不好的境遇下捡到他,领着带回家里,而后叫他再也舍不得离开。
两人都快要冻僵的时候,孟知年被潘筠半扶半拖着带回房里。衣上的雪花融成水,僵冷的非常难受,于是各自脱掉
,摊开在桌上。孟知年筋疲力竭,卷起床被紧紧裹住自己,潘筠披上外袍,给他掖好被角,打算出去。
“去哪里?”孟知年轻声道。他声音有些哑,还带着鼻音。
潘筠回来,摸摸他的脸颊:“我去隔壁睡,不远。”
孟知年没说话,自己往里面挪了一下。等他脱下外袍上来,过了一会儿,两人就依偎在一起。孟知年趴在他的胸口
歇息,而后略起身,在黑暗中轻轻地吻他。饮过茶水之后,唇齿间只留下极淡的血腥味。潘筠扶住他的肩膀,回应
着,慢慢翻过身,并用自己的手臂紧紧把他抱在胸前。
很热烈,却没有情欲升腾。就好像那个不眠的夜晚,他们一边哭一边接吻,反反复复的,只是亲吻。
在这样的一生里,有些东西必须要坚持,有些却势必妥协。人生不过一场空,最后谁也不知自己会终结在哪里。
清晨的时候,潘筠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孟知年轻声咳嗽。
他感到疲倦,顺手把枕边人搂在怀里。孟知年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咳得自己清醒了,潘筠也睁开眼睛。
潘筠拍拍他的背脊,道:“生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