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晚,荀彧跟平时一样,一点没有怀疑或者追问的意思,曹植放下心来。
过了两天,曹植还特意写了一赋赠荀彧,字里行间委婉表达了一个男对另一个男的爱慕之意。
荀彧大加赞赏,十分小心地绕弯问了下曹植——该不是对他有意思吧?
曹植笑够呛,否认之后,对荀彧更加信任起来。
诗是什么?
是酒鬼醉后的脑补产物。
几百年后的李白是个酒鬼,曹植虽小,要写诗也离不得酒,说不定李白还是从曹植身上学来的。
一群爱写诗的扎堆后,就变成了一群酒鬼,喝醉了的曹植一高兴,叫荀彧来接他回相府。
可不是醉了么?把荀彧当下人这种事都干出来了。
于是乎,曹植知道多少,荀彧便知道多少,曹植不知道的,荀彧也猜到了几分。
比如,小皇帝利用了曹丕的一腔怀春少男之热血逃出牢笼。
比如,曹丕现在只怕对小皇帝是又爱又恨,又纠结又苦逼。
曹丕能够到园子里晒晒太阳的时候,偶然碰见荀彧,十分纳闷——荀彧一向为人端正严谨,怎么现在瞅过来的眼神那么荡漾呢?
互相执过礼,闲侃两句,各走各路。
脸一转开,荀彧点点头——凭着一腔热血就敢跟曹操对着来,曹丕胆气不错,小小年纪甘心示弱,几乎骗过所有人,这份心计城府,只怕他爹都及不上他。
可是这样儿的曹丕被小皇帝耍了,荀彧很欢乐。
荀彧背后,曹丕低头看看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
回屋瞧瞧铜镜,脸上没开花。
更加纳闷,是他病太久,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荀彧病了?
第一份探报,刘协略看了看就放开了。
第二份、第三份……直到第十份,并非每一份上面都会提到曹丕,那家伙虽当着长乐宫卫尉,探子感兴趣的毕竟只是长乐宫里的“天子”。
十个不同的人,十个不同的关注点,只有两个提到了曹丕,一个说“养病在府,未见”,一个说“衣袍,病容”。
寥寥数字,却搅得刘协心里头又酸又甜,活像吃了一缸梅子。
瞧着那几个字的眼神几乎能把字从竹简上抠下来,吃下肚子里去。
明知刘协在看什么,诸葛亮还故意问:“皇上?可是发现何处不妥?”
知情的另外三个在诸葛亮背后露出想拍人的目光——诸葛亮那脾气,真的很招人拍。
刘协越关心,他们就越不用担心这位皇帝陛下哪天又抽风。
心里头高兴就罢了,还去戳~
刘协抬起手,袖子挡住嘴巴咳嗽一声,把那露骨的眼神收起来:
“宣其余人等上堂议事。”
片刻后,厅里进来数十人。
荆州的一群,刘表率刘琦、蔡瑁、张允、蒯良、蒯越、吕公等人;刘备麾下关羽、张飞、赵云、糜芳、孙乾等;又有吕布、陈宫、高顺、曹昂(化名陈修,装做陈宫的内侄)。
刘协出宫之前,只想利用曹丕,可经历了半年的“生离死别”,现在心头放着的人不知不觉中变得远远重于当初。
刘表刘备所奏,如果准了,只怕曹操恼羞成怒去翻旧账,回到许都的曹丕便要完蛋。
可是不准的话,眼下就有一件事十分麻烦:
堂下站着的人未经封赏,议事不比别时,要按官爵高低来站,先不说刘备这样没有敕命官职的,诸葛亮往哪塞呢?
眼看下面站得乱七八糟,一个望一个,尤其是关羽和张飞,见吕布居然站在刘备之前,两个好歹忍住没冲前面来动手,但是那四只眼睛瞪得溜圆,要不是吕布神经太粗察觉不到,只怕已经要内讧了。
不把这些人揉一揉,还是一盘散沙。
刘协把探报往案上一放,下面各种“眉来眼去”立即停了,都望上来。
刘协故意装作不在意他们那种乱糟糟卖菜样的站法,问刘备:
“皇叔,皇叔军中可是缺一军师?”
刘备顿时望向刘协边上站的诸葛亮,诸葛亮也吓了一跳——两人都吃不准刘协要干嘛。
刘备惊喜:乖侄儿你终于想起诸葛亮那是我的我的我的了~
诸葛亮暗暗心惊:事情败露了!?要被发配咩!?
刘协道:“朕在许都时,探得几个忠心汉室的臣子,甚至还有曹操视同心腹的人,朕意,密诏召来荆州,而且当初跟着朕从长安至许都的臣工也不少,若能便宜行事,把他们召来,免得再出去年的事,这些臣子,与卿等一样是我大汉柱石,朕不忍再见忠臣血盈于市。”
刘备大喜,想起被曹操拐走的徐庶。
诸葛亮松了口气,忙助阵:“原来皇上不同意,是有如此想法,确实,朝廷众臣还在许都,这些朝廷老臣,都是备受百姓士族拥戴者,民望既高,又是忠心汉室者。”
刘表道:“可是昭告天下,帝驾南下,朝廷忠心者必四海归附,也是一样的道理,臣请皇上三思。”
刘协道:“曹操凶残,董承得了朕几个字,别说是诏书,就是连起来的一句话都不是,被曹操满门抄斩,如果诏命一下,曹操再无顾忌,后果不堪设想,朕实不忍……”眉心深锁,眼圈发红,袖手而坐。
刘备不忍道:“先使密探送信去,好歹救出一些,给大汉多留几个中流砥柱也好。”
吕布道:“我先率军攻他南阳一攻,若能取下南阳,也好接应。”
刘表看除了他,刘备和吕布都支持刘协,只好罢了:
“那请皇上下诏吧!有奋威将军,还有刘备麾下几员当世猛将,先取回南阳倒是很应该的。”
刘协点头:“南阳乃荆州北方门户,只是……朕意,温侯坐镇江陵,孔明。”
刘协这是要用吕布镇压着荆州军,诸葛亮的心肝那是七窍玲珑的,瞬间就明白刘协要做什么安排了,躬身道:“臣在。”
刘协道:“你代朕拟诏,封刘备为左将军,统军攻取南阳,你任军师从旁辅助。”
刘备一怔——自从隆中后,刘协就不太信任他的样子,居然让他得这帝驾之前的首功!
刘备怔傻了过去。
刘协先点刘备一句:“你麾下三员猛将,有孔明参谋军机,可以速取南阳。”
刘备愣过神来,立即跪地,面瘫脸都挂不住了。
刘表在那边神情一凛,他手下蔡瑁、张允反了他……别说可用之才,忠仆都不算,本想小皇帝没有因蔡瑁之事处置他,必然是因为小皇帝要倚重他,他兵最多、粮最多,不料……
荆州本地这群人面子上都有点下不来了。
哪知刘备领旨后,刘协望向蔡瑁:
“蔡瑁,你熟悉荆襄地形,着你点三万精骑为前锋,若能将功折罪,荆州水师都督仍旧是你的。”转向刘琦:“江夏兵马粮草刘琦想必十分清楚,你任粮草官,尔等需戮力同心,听从刘备调度。”
蔡瑁做先锋,刘琦做粮草官,既让刘琦盯着蔡瑁和刘备,也给了刘表一个不冷不热的面子——不用你,但用了你的人,建了功仍旧是你的,这是恩赏,你自己要识相。
这下,刘表、刘备才算真的知道小皇帝到底有多少本事。
刘表下来后一脸冷汗地派出快骑,送刘协密诏去许都,半点都不敢耽误了。
回到蔡氏那——
蔡氏和蔡瑁软禁了刘表,刘表得救后,被蔡氏哭一场,居然都心软地没把她怎么样,刘协说不问罪,刘表还想糊弄过去。
这下,不敢过多包庇了,刘表把刘琮提溜出来,母子分开,蔡氏只能乖乖地不再妄动心思。
诸葛亮下来后,找到刘备提点:
“皇上看皇叔无地,兵少,这是给皇叔建功,和刘表平起平坐的机会,刘表虽然坐拥荆襄,可是纵容蔡氏犯上谋逆,要不是提早发现蔡氏有降曹之心,刘表无力镇压,皇上不得已绝不会弃皇叔而去。”
“吕布等,毕竟外臣,皇上心里,还是更看重宗族长辈,尤其是您啊!皇上久在曹操控制之下,过于隐忍了,而且君权旁落,说到底也还在寄人篱下,有些话不便对您说,我今日私下揣测圣意,向皇叔说这番话,请皇叔体谅皇上苦心,勿生嫌隙!对皇上而言,皇叔无人可代!”
刘备差点儿落下泪来:“军师勿需担忧,皇上密诏许都众臣,刘备已经明了,这便是皇上在为臣……为臣考虑了,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圣恩,只有尽快取下南阳,稍作回报,请军师不吝赐教!!!”
“不敢,必助皇叔取下南阳,也是全皇上心愿。”
两个人面对面执礼拱手,下面关羽、张飞和赵云伸脖子看得好奇,一红一黑一白三张脸茫然——说的虾米?怎么大哥/主公又要哭了???
蔡瑁要去做先锋,江陵的荆州水军便由吕布统领,刘琦运粮,由水路更快,也要跟吕布商量,等南阳那边打起来,蔡瑁军和刘备军自然密不可分。
刘协就是这么和面的。
管你们以前认哪个做主公,朕面前,都是臣子。
做领导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可以偷懒。
刘协吃吃睡睡一向是头等大事,满足了头等大事,才有功夫做点别的。
兴致起来,忽然想起赵云。
最近心神不宁的,刘备虽然带着赵云在眼前溜达来溜达去,刘协竟没顾得上好好研究一下,连赵云长的什么样都没印象。
听到曹昂说赵云过午便要率后军出发,刘协拖着跟他一样闲的曹昂跑到刘备大营去了。
干嘛呢?名为体恤,实为围观。
乘的四马之驾,穿的常服,拉着曹昂同车,顺便聊聊曹丕。
只是顺便。
绝对是顺便。
“事到如今,爱卿可会后悔?”
曹昂坐得端端正正,一身青布衣衫,发髻上扎条灰色布带子,通身上下,不见任何奢华饰物,整个人质朴无华,却又隽永悦目,稚气褪尽,温雅的气息越发重了。
听到刘协问,先笑了笑。
“回到当日,仍会如此。”
刘协也笑,琢磨着怎么把话题扯到曹丕身上去。
曹昂在刘协开口时就猜出来了,十分体贴地主动把话头扯过去:
“敢问皇上,曹丕任卫尉,掌管宫廷护卫,皇上逃出许都,是否跟曹丕有关?”
刘协的笑脸立即撑不稳了,不是他脆弱,忍得太过了。
一旦从别人口中听到心心念念的名字,就像心里筑起来的墙裂开一样,修补好久,结果只是蛋壳那么薄的东西。
曹昂再次吃惊——刘协那样子……
匆匆看向车外街道,装作浏览景色,让刘协收拾心情。
半晌,刘协道:“不错,是他送朕出来的。”
曹昂想转开话题,道:“啊!这处曲风楼的酒十分有名!”
刘协一字一字缓缓道:“曹丕……”
曹昂只得打住,单是听的,就听得出刘协吐出这两个字十分艰难,心下恻然。
刘协稳住气息,方才接下后话:“曹丕……豁出性命将朕送出许都,不意,在隆中碰到刘备、关羽、张飞,问都不问上来便动手……”
曹昂道:“我父亲乃天下人共认之奸臣尔,不怪皇叔和两位将军,幸好,曹丕活下来了。”
刘协点头,问道:“朕十分惦念他,爱卿可有办法,与之通信?”
曹昂顿时为难,几个人合计着,倒也算了,当着刘协的面,又只有他一个,欺骗太违本性。
再加上刘协半分不假的关怀忧心,必然抱着很大希望,何忍相骗?
曹昂差点想说出诸葛亮的谋划,死活忍下来,摇头:“通信一事,太难了。”
刘协果然失望,欲言又止了一会,才扯个笑脸道:“不行便算了。”
垂下头,瞧着蔽膝没有了交谈的兴致。
曹昂向刘协看了一阵,想起当年刘协明知被送给袁术时也是这样,天大的事都忍耐下去,叫人隐隐心疼。
至少,跟刘协多说说话,宣泄一些出来也好。
这个小皇帝,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于是道:“我久不见丕儿,不知他现在多高了?”
刘协的眼睛立即闪出光来,虽然一副竭力克制的样子,可是语调仍旧难掩真实情绪。
“比朕还要高……不过也没有多高,大约半寸,不会超过朕一寸,在幽州练得一副铁样的身板,就只跟以前一样,人前便装羊。”
曹昂大笑:“装羊?也对,丕儿可不就是喜欢装羊吗?”
刘协笑得一笑,却不再说。
马蹄声靠近,吕布在车外道:“皇上,要出城着人来叫臣一声啊!带这么点卫士,吓得臣没命跑来护驾!”
刘协回句:“卿要跟便跟,再嚷嚷不许跟着。”
吕布忙住了嘴,刘协此后一路无话。
曹昂知道刘协又忍了回去,心底绵绵地发着疼,看都不敢多向那边看,刘协再是平静,他也像能看出刘协隐藏下来的另一副面目。
再是笔直的肩背,总有不堪负荷的脆弱感。
赵云长得很老实。
不是老实得会掉土渣的那种,是一看吧,人就不笨,但是呢,一定缺心眼的那种,老实巴交的。
明明是关羽、张飞那种武力值爆表级别的猛将,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白面皮。
见了小皇帝的面,跪起来,言行倒是不局促,就只每次开口说话,都要先张嘴张个两秒,打好腹稿才发得出声。
一跟刘协目光碰上,先咧嘴乐呵一阵。
虽然穿着战甲,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十分能打的样子来。
刘协很想叫吕布欺负一下赵云来看看,憋了半天,思想斗争剧烈。
明明应该是跟吕布差不多年纪的人,看起来却像个邻家大孩子,欺负他,心理负担太大,算了。
可是不太甘心就这么回去,刘协到底还是把赵云小小欺负了一次。
他在帐里拉着赵云说话,硬逼着吕布偷偷摸摸出帐,把赵云的坐骑马鞍革带割得只连着几根线。
小皇帝回城,赵云不敢不送啊!
爬上车,刘协便捞着车帘看侧面,想看看赵云的骑术。
曹昂一头一脸的黑线,看刘协眼睛瞪溜圆,这要是自家弟弟,不揪过来一顿揍!心疼刘协,白心疼!!
赵云很冤枉地着了道。
武将们的马背功夫,有个基础,马鞍牢固。
有个稳定支点,什么打滚啊~上蹿下跳啊~平躺啊~侧翻啊!自然不在话下,敌将总不会把你马鞍给卸了吧?
割马鞍,看不出什么功夫,只能整人。
吕布也是个黑心的,怕让小皇帝失望,留着的那几根线留得很有分寸。
才起脚绝对发现不了问题,爬半腰,必断!
赵云第一步,没问题,另只脚才腾空,就听“啪”一声,子龙将军大囧,整个儿往后倒。
本来凭他的身手,顶多狼狈点,退个几步就好。
可是他的坐骑太聪明,跟他感情又好,见他跌出去,马嘴一张,“咔”一口,两排白白的马牙叼住了赵云头盔侧面的锁甲,这还不算,还伸出一只蹄子,想扒拉住赵云。
一人一马,摆出了“英雄救美”的经典造型。
眼看得逞了,吕布忙向车里看——
刘协闷了头在曹昂腿上,肩膀、身子抖得停不下来,曹昂黑着脸,表情十分诡异,看起来又想笑,又想怒,要不是手掌递得快,说不定被啃的就是大腿~
刘协还没笑完,外面吕布十分厚道地告诉赵云:
“子龙莫怪,皇上想看看你的马背功夫,命我割了你的马鞍。”
好容易站直了,连马鞍怎么回事都还没来得及看的赵云脑门上揪起了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