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说着,稍稍动了动,忽然展开双臂,化作一片烟尘,向顾箴袭来。视界之内忽然只剩无边无际的纯白一片,顾箴咬紧下唇,站起身来,向着眼前不可知的方向跨出一步。虽然目不能视,但土地依然是坚实的。
他又走了一步,觉得眼前的景色一晃,便知道自己已经跨过山门,来到了结界的彼岸。
第六章
谢泽睁开眼睛,翻了一个身,就看到顾箴躺在一旁,似乎是睡着了。他就睡在几寸开外的地方,谢泽能看得清他尘蒙的脸颊上,有几道细微的伤痕。原本生动的脸,此刻显得分外憔悴。他的发髻早已经散了,几缕干枯的头发顺着他的脖颈和肩膀垂落下来,竟显得有点儿凄凉。
他睡得很沉,谢泽喊了他两声,他只是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于是谢泽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揩去他脸上的血渍和尘埃。
良久,谢泽坐起身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身上的伤处已被重新包扎过一遍,或许是膏药发挥了作用,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却又觉得如大梦初醒,明明只过了片刻,一切却已不再真切。
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穿过山门之后,他发现眼前不过是有一片树林。几棵古木虬髯茂盛,根须深深地埋入地下,在地面上盘旋蜿蜒。树梢间垂下长长的藤蔓,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荒草芜杂,长得几乎有半人多高,可见此处人迹罕至,少有人烟。
正当谢泽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时,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如同一缕从地面升起的轻尘一般,速度如此之快,却又悄无声息。习武者的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可来去无踪,但谢泽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来的。他的存在,就如同风一般,明明能够感知,却只是一种错觉。
谢泽眼睁睁地那个人从自己手中取走了锦囊,似乎还露出了毫无意义的微笑。纯白近乎透明的宽大衣袖拂过他的双手,却毫无实感。
可至始至终谢泽都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看到那个人开阖着双唇,似乎在诉说着些什么。那个人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他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然后,温柔地抚过他的双眼。冰凉的触感穿透了他的皮肤,一直浸润到他的骨骼深处去。
极度的疲倦攫住了他,恍惚之间,他只觉得有一片雪白的花雾,幻化成人形在他面前摇晃。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想要回过头去,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止。
那个人转过身去,正如他来时那样,一晃便消失在林间。无数枯叶如蝴蝶般在他的衣袂间旋舞,坠落。
谢泽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强烈而空旷的风回荡在山间,天已经大亮了。
过了片刻——也许是过了很久。
谢泽听到旁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才恍然回神。
“你见到他了吧?”顾箴瞪眼望着天空,声音也是空荡荡的。
“嗯,他把东西拿走了。”
“那他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他说……天命难测,死并非是不幸,而活着也不一定解脱。”谢泽晃了晃脑袋,模棱两可地回答。
顾箴听罢,坐起来,疲惫地叹道:“不要管他了,我们下山去吧。”
谢泽一把抓住他的衣摆,问:“……那个人……是谁?”
“你还是忘了他比较好。”顾箴又叹了口气,拂去他的手,“你要是还撑得住,我们即刻就出发吧。等你下山了,就再也不要同别人提这几天的事。”
“为什么?”
“……你要是想多活几年的话,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顾箴说着,回过头来,目光在谢泽面上略一停留,便又落到了地上。
谢泽与他四目相交,不过短短一刹,却觉察到他眼神与前日相比,竟显得十分黯淡。而他说话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亦不如之前的坦诚。谢泽不敢多问,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心想等到了山下,再与他细谈。
一踏出山门,眼前的景象就变得明晰起来。早晨的空气清凉舒畅,让人的身心皆为之一振。谢泽想事情已经了结,便也安下心来,又想到即将与顾箴分别,不免感到遗憾。
然而两人没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听到远处传来喧阗之声。两人对视一眼,还未及开口,就听到一声惊喜的低呼自身旁传来。
“师弟?是你?”顾策从灌木间钻了出来,大喘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山下不知为何突然来了许多人,眼看就要到这儿来了。我好不容易才甩脱他们,你们没事吧?”
“没事。师兄……这是你的哨子吧?”顾箴从怀里掏出哨子来,一边慢慢地发问。
顾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这……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反正是你去过的地方。师兄,你昨天应该是往南走的吧?那为什么今天你会出现在这儿?”
“一言难尽,他们就要来了,我们还是先走吧。”顾策敷衍道。
三人循着小路向山下走去。顾箴走在最前面,蹙着眉头问:“师兄,其实……那些人是你带上来的吧?”
此言一出,顾策与谢泽皆是一惊。顾策步伐迟滞,说:“何出此言?”
“山顶上的那个人,已经告诉我真相了。”顾箴没有回头,声音也毫无感情,“师兄,你忘了师父是为什么去世的吗?他走了不过五年,你为什么也要急着……自寻死路。”
“我已经倦了!难道你不觉得吗?我不过是想让你也过得好些——”顾策正想争辩,却听到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钝响。
顾箴也注意到了,他刚一迟疑,就听到顾策失声道:“……他们在砍树?!”
又一声巨响掩盖了余音,大地微微一颤,林间骚动不安,鸟兽竞相惊呼,良久才重回平静。但这平静没有持续太久,砍伐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震耳欲聋。
山中的树木大多是自然生长的,少说也有百年寿命,根基深厚。即使用上了内力,想要把这些树砍断,也决非易事。这些人为何要浪费这么大的功夫,做这等徒劳的事?
“他们是迷路了吗……所以才想要干脆将树砍断……”顾箴沉吟着,问,“可既然师兄你带他们上山,为何现在又要逃跑?”
“他们一共只有四人,又是商人打扮,谈吐文雅,出手阔绰,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我起初并不知道他们心怀不轨。直到昨天夜里,我们遇上了你留着未杀的那个人,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来追你的。我知道凭自己的功夫,没法同他们硬拼,今日就故意带他们绕了远路,想把他们困在山中。不过他们当中似乎也有认路的,所以山脚下那些简单的迷阵很快就被识破了。我能逃到这里,已是十分侥幸。”
“既然他们中间有人懂得门道,那为何还要砍树?”谢泽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却让顾箴幡然醒悟:“这是在诱我们过去?”
“这样吧,既然是我引他们上山,那便由我去将他们拦下,你带着这位公子下山找帮手。”顾策说得飞快。
“不行。”顾箴断然道,他凑到顾策耳边,言简意赅地将刚才与山神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顾策艰难地笑道:“你既已见过山神,那他一定提醒过你,泄露秘密者——必死无疑。反正迟早是死,那还在乎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师兄,你明明知道这后果,那当初为何还要——”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顾策勉强稳下情绪,故作轻松道,“那些人若肯现在收手,那多少还有一线生机,就由我去劝他们下山吧。既然我已违反了天命,那就趁现在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权当是弥补了。”
顾箴还想再劝,但又一声轰鸣生生阻断了他的念头。这声音比刚才更为接近,可见那些人已离他们不远了。顾箴知道再不可耽搁,就从背后取下剑来,郑重地放到顾策手中,又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直到顾策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他才转过身,神色严肃地对谢泽道:“我给你指一条路。你若信我,就跟着我来。我不敢保证能让你毫发无损地离开,但至少会尽力而为。”
谢泽点了点头,刚说了声“好”,便被顾箴一把拉住了手,两人循着原路向山顶奔去。冰凉的风扑面而来,谢泽双唇紧闭,仿佛是怕被落下般,用力握住了顾箴的手。顾箴似是有所觉察,反手稍稍用力,把谢泽拉到身侧。
上山的路程艰难,两人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来到山门前。谢泽抬起头,却发现山门不见了。头顶一片青天白日,时而有几朵白云被风扯散。再远处,就是光秃秃的山顶了。石缝间,几棵纤细的枯草在风中摇晃着,哪里还有路呢?
惊讶之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膝一软,就直直地跪了下来。他内伤未愈,又连受冲击,刚才疾速奔跑时就已经觉得脚下虚浮,此刻骤然停下,气血上涌,卡在胸口,一时竟透不过气来。
顾箴匆忙回身,张开双臂接住他,把他的身子扶正了,一边替他推宫过血,一边说:“再忍一忍,就快到了。我给你的那个哨子,你可还留着?”
谢泽在衣襟间寻了寻,却发现哨子竟然不翼而飞。这时候他才想起,刚才进山时,似乎把哨子遗失在山门前了。但顾箴却也不恼,反倒展颜一笑,说:“无妨,丢了便丢了。真要说天命,便就是如此了吧。”
说着他扶着谢泽站起来,与之双手交握,肃然道:“山上那人说,一切皆由天定。我原本只觉得一切都是人为,天命之说不足为信。可师父已经走了,师兄此去,想来也是凶多吉少,所以我怕……若是你也死在这山里,我大概一生都没法安心了。”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死在这里?”谢泽惊惧于他的神色,不由也紧张起来。
“若不是我的缘故,这事儿原本与你毫无关系。”顾箴声音切切,手也越抓越紧,“若不是我把哨子给了你,你也没法登上山顶。你恐怕不会相信,但你一个外人,若是误闯了结界,就算是打扰了银鹿的生息——那山神就不会让你再活下去。你可以说他无理,他却只会告诉你,这就是天命。可是你愿意信吗?凭什么所谓的天就可以随随便便主宰你的命?我是守山人,本来就该为这座山耗尽一生,可是你不一样。我……绝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地死!”
他说着松开手,后退了半步,指着山顶,大声道:“我也是从师父那儿听来的,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他说,从这儿跳下去,就能骗过山神,而所谓的天命,也将不复存在。这法子虽然冒险,我却想要试一试……下山的路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若是不愿意跟来,就自己下去吧。”
谢泽被他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可还未及他开口,顾箴便大步流星地向山顶走去。谢泽眼见他一步步地走远,想要开口却哑然失声。山顶风大,草木摇曳间,顾箴的身影如苇草般单薄渺小。
一阵风起,沙尘满天。谢泽的眼睛里流入了飞砾,一时目不能视,恍惚间仿佛时光瞬间流转。
太阳已升至头顶,明晃晃地流泻下金光,云朵疾速地舒展流动着,对面的山头光影在一瞬间交替变幻。
谢泽揉着眼,蹒跚着地向前走了几步,瞧见脚下连绵的枯黄墨绿,和那恍若无穷无尽的深渊,一时间千头万绪从脑海中流过。眼看着顾箴渐渐走到了山崖的边缘,他终不再犹豫,急促地追了上去。
他踉跄着牵过顾箴的手,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但顾箴步伐不停,只是反手稍稍用力,扣住了谢泽的掌心。两个人互相拉紧了,便向着烈风来处,疾速地坠了下去。
第七章
耳畔传来潺潺的水声。秋风过时,有一两片叶子带着枯败的气息落了下来,砸在脸上,又轻轻地滑到地面上,滑入水中,被溪流卷走。鼻息间满是青苔潮湿的香气,又带了点儿苦涩。
顾箴眨了眨眼,想起师父当年说起此地时,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却从未想到,终有一日自己竟真的会来到这里。
他缓缓地滚了半圈,全身的关节便如同散架儿似的疼痛起来,似乎还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可虽然疼,但忍一忍,还不至于影响活动。他眯缝着眼,呲牙咧嘴刚想直起身,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他眼前一花,强行定下心神,才发现是谢泽跪在一旁,正满脸惶恐地瞪着他。
他甫一睁眼,就被谢泽拉了起来。谢泽一把将他揽进怀中,大力掼住他的后背,欣喜地说:“你可总算醒了!我们这……可是还活着?”
“嗯,活着呢。”顾箴干咳着,声音里却满是笑意。隐约间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低下头去,看到谢泽颈间背后被染得一片暗红,不由反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也就这样了。一路颠簸,想好也好不起来。等离开了这里,再慢慢养吧。”
顾箴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虽弱,但好歹没失了底气,明白他并无大碍,也就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将脑袋搁在他的颈窝里,低声絮絮道:“那就好……”
从与谢泽相遇到此时,不过三日。顾箴却觉得,他讲过的话比以往的一年都要多得多。自师父去世后,他的生活一直非常平静。他再也没有因伤怀而哭过,也不常笑。这几日接踵而来的困境与遭遇让他的心骤然绷紧了,到此刻终于能够松懈下来,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天命已不再是他的障碍,他不必再担心卒然而至的死亡。他弥补了自己的错失,也斩断了往事的因缘。师父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顾策也是。他们深陷入山中的土壤里,成为了山的一部分。
而他与山也将不再有牵连。
他曾经想到过死——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一路上毫无遮拦,怎么能不死?但幸好师父从来没有骗过他。
握着石哨穿过山门者,将进入山神的居所;但若直接从那儿跳下来,就能从天命里解脱。永远不会有人能够证明这样的传言,因为所有一跃而下的人,都必将选择远远地离去,并再也不会回到山里。而留在山中的人,则将在生命的某些时刻里,为此猜忌和犹豫。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顾箴想,可接下来他该往哪儿去呢?除了这座山,还有地方愿意收留他吗?
他伸出手去,慢慢地环上谢泽的肩头,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与他相拥着,却感觉到一种情绪在他心中疾速地流逝着。他觉得心底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温度,到最后,却只剩下一声长叹。
然而谢泽却如同有所觉察般,身子微微一震,随即说:“这几日连累你太多,抱歉。”
“不必,若不是我的缘故,我们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这就……算是扯平了吧。”
“那……为何我们从如此高处落下,竟然毫发无伤?”
顾箴轻笑道:“人们都以为山顶与天相接,这话……对于有权利进入结界的人来说,诚然是没错。但天其实是与大地相连的,山顶本身就是一个结界。你也觉得很可笑吧?艰难攀登直至顶峰,实际上不过是回到了你出发的地方……”
谢泽的肩慢慢松弛下来,他感到顾箴的头发胡乱地蹭着他的下颚,慢慢地,也由心底笑了开来。“等我们离开此地,就找个地方住下来,再也不要回来了。”他说,“一字堂这回又折损了这么多人手,想必也会有所收敛……而我手里没了鹿角,也不怕他们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