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微微一颤,陆逸云已是难免有了几分触动,正当他要放下那木人之时,却在不经意间瞥到那木人的脚下竟刻着两个蝇头小字——逸云。
十八正哄着又开始哭闹的阿傻,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陆逸云面色大变,当他看到对方猛然起身时,这才忍不住问道,“谷主,您怎么了?”
陆逸云面色有些僵硬地站着,他被十八一问,半晌才讷讷地说道,“我去看看越星河怎么样了。”
看着陆逸云匆匆离去的背影,十八不禁叹了一声,既然已决定废了越星河的武功,现在再去看那人,只会让对方更觉愤恨和痛苦罢了。
只是……越星河已然身中紫渊蛇藤之毒,即便犯下大错,或许也不必用这种方式给他最后一击了吧。
十八想起本是自己心中至高无上存在的墨衣教教主竟落得今日这般惨状,苦笑着摇起了头。
他这一生原以为是为墨衣教而生,却到底是走了另一条路。
陆逸云记得自己叮嘱过余九信不要虐待越星河,想来对方应该是以散功药废去越星河的武功才是,不过服用散功药也必会承受诸多痛苦,这倒是难以避免的。
刑堂的守卫看到陆逸云看来,本要去通知余九信,可陆逸云却制止了他们,问得越星河所在的监房刑室之后,只身便快步往刑堂深处走去。
还没走进那间关押着越星河的房间,在走廊上,陆逸云已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强烈的不安猛然从脑海中升起,陆逸云突然不敢再往前继续走,他静静地站在刑堂阴暗的走廊一侧,敏锐的听力却没有放过不远处那微乎其微的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惨然呻吟。
第57章
越星河的双眼已经被鲜血糊得模糊不清了,他死死咬着嘴里的布团尽量让自己的惨哼声能更小一些,到最后,他还是不愿丧失身为墨衣教教主的尊严像一个懦夫那样悲哀地死去。
脚上又被加了两坨铁块,越星河只感到双肩猛然下沉,锋锐的铁钩也随之深深嵌入了他已然损伤得厉害的肩胛骨之中。
超乎想象的痛苦让越星河仰起了头,紧塞的嘴里也爆发出了一声悠长凄厉的呜咽。
而陆逸云也是在越星河惨叫的这一时刻,倏然出现在了刑室之中。
余九信看着戴着青铜面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陆逸云,独目顿时猛然一瞪。
“见过谷主!”
刑堂中不少身份低微的人不曾如此接近过陆逸云,当他们看到余九信的行为之后,赶紧下跪叩拜在了这位风华谷至高无上的主人面前。
陆逸云一改往日的随和,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抬起头看向了越星河。
越星河微微垂下头,被鲜血模糊的碧眼疲惫不堪地与
陆逸云淡墨色的目光接触在了一起。
他翕动着双唇,但是被塞堵的口以及被滚烫的参汤灼伤的嗓子都让他说不出任何言语。
那双淡墨色的眼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愧疚,越星河从未见过陆逸云这样的目光。
他眨了眨自己的碧眼,与陆逸云对视的目光里渐渐多出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自己这个大恶人被绳之以法,又有什么值得悲伤和愧疚的呢?
想到这里,越星河甚至用自己最后的力气从鼻腔中发出了一串讥讽的笑声。
但是他的身体此刻也几乎到了极限,残忍的刑罚以及体内本就没有解去的剧毒让他已无法再支撑下去,碧眼的光华也愈发黯淡。
到最后,越星河干脆闭起了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过与越星河而言,此时陆逸云竟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他可以死得不那么寂寞,毕竟他这一生最爱也是最恨的人会送他这最后一程。
没有说一句话,在陆逸云察觉到越星河已无求生欲时,立即飞身跃起,用劲气劈断了挂住越星河的铁链,双手抱住对方稳稳落在了地上。
余九信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拦阻。
“谷主,他的锁骨尚未斩断,武功尚未完全废去,你还不能带他走!”
陆逸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狠狠瞪住了余九信,冰冷的嗓音严厉而痛愤。
“我叫你不要虐待他,可你做了什么?!”
余九信镇静地看着陆逸云,他看了眼在陆逸云怀里几乎浑身鲜血的越星河,淡淡说道,“比起越星河残杀武林正道人士,屠戮我风华谷众人来,如今我们这样对他,又算得了什么?谷主,挂钩之刑本就是专门给这种大奸大恶之徒准备的,我除了照刑堂规矩对他用刑外,请问我还虐待了他什么?倒是谷主您……一而再再而三包庇此人,就不怕谷中死去的兄弟心寒吗?!”
面对余九信的反问,陆逸云一时哑然,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已然痛苦得面容扭曲的越星河,抱住对方转身就走。
“我会给兄弟们一个交待,不过越星河,我一定要带走。”
陆逸云以谷主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在场的人虽然都不甘不愿,可是却不知该做什么,况且余九信亦是站着不动,不做任何阻止。
待陆逸云已经抱了越星河离开之后,这才有人上前轻轻碰了碰一直站着不动的余九信。
“左护法,这下该怎么办……”
余九信的独眼里似要喷出火来,竟变得赤红,与此同时他的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手背上青筋暴出,他看了眼上前询问自己的属下,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也走出了血腥而压抑的刑室。
将越星河抱出刑堂后,陆逸云便一路急奔,直接来到了长生堂所在的百草宫。
狄兰生此时正在药房继续研制紫渊蛇藤的解药,听见有人通传谷主驾到,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迎了出去。
“谷主!”
看见陆逸云怀中那个满是鲜血,肩上还穿透着两柄铁钩的人,狄兰生不由吓得倒退了一步。
饶是他在风华谷执掌长生堂多年,也少有见到如此惨烈的一面。
“救他!”陆逸云自面具后发出了一声斩钉截铁的声音,目光里也带了一丝恳求。
狄兰生看清那浑身浴血的人乃是越星河之后,心中不免一叹,陆逸云这样庇护越星河,想必也会得罪不少风华谷的元老宿臣。
他虽然也憎恨越星河,不过怎么说都是陆逸云一手提拔之人,一时也不愿违背了陆逸云,而且他深知越星河此时已身中剧毒,即便不受这酷刑,也是活不了多久了。
“请随我来。”狄兰生匆匆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将陆逸云带到了百草宫中自己的居所之中。
让越星河躺上床之后,狄兰生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尽快取出越星河体内的铁钩。
陆逸云摘了面具站在床侧,他看着因为剧痛而不停呻吟的越星河,自己的心也早就痛得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
“我来帮他取吧。”
虽然知道取出铁钩必然还要给越星河带来惨烈的折磨,可此时不取出来亦是不行了。
陆逸云挽起袖口,一手扶起了越星河,一手把出了铁钩的手柄,对重重喘息着的越星河说道,“你忍一下,我帮你先取出来。”
岂料越星河的碧眼猛然一亮,竟对陆逸云微微摇了摇头,他被灼伤的嗓子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不必了……反正你也不会放过我的……何不让我早些死呢?还是说,你还要留我一口气,继续折磨我?”
听见越星河这番话,陆逸云只觉得浑身血脉上涌,身体都要跟着发起颤来,眼眶一下就热了。
毕竟是他亲自下令废去越星河武功的,虽然他并没想到余九信会违背自己的命令选择挂钩断骨这样的酷刑来折磨对方,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再多做解释呢?
“我对不起你,有什么,等你好起来再说好吗?”
陆逸云面露愧疚无奈之色,在对越星河说完这句话后立即抬手点住了对方肩胛处的几处要穴,然后迅速地拔出了越星河一侧的铁钩。
“啊!!!”
嘶哑的惨叫声撕人心肺,越星河的身子猛地一颤,几乎要从床上翻滚下去。
陆逸云抛开一处铁钩,赶紧探手抱住了对方,“没事了,没事了,你看,不是取出来一根了吗?”
越星河此时痛得连脑子都开始糊涂了,他满心的委屈,满心的愤怒,满心的痛苦。
“陆逸云!我好痛!我恨你啊!!啊!!!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还念一丝旧情的话,你就杀了我啊!杀了我……”
从来不曾如此失态的越星河让陆逸云亦是脑袋一懵,在他心中,越星河坚强果决,冷酷硬气,不管怎样折磨逼迫他,都很难让他屈从。陆逸云甚至不敢相信越星河会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疯狂的一面。
他终于知道自己将对方伤得有多深了。
狄兰生发现陆逸云心神恍惚,急忙对他说道,“谷主,快点动手啊,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已经取了一边了,就得快取下另一边,这样我才好给他治疗。”
陆逸云努力地睁了睁眼,慢慢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随即对在自己怀里依旧痛叫不已的越星河劝说道,“星河,你忍耐一下,马上就好。”
说着话,他抓住越星河另一侧的铁钩使劲一拔,铁钩随着一股血泉从越星河的伤口喷出而猛然落地。
越星河的惨叫几乎让自己的嗓子都整个哑了,在两侧的铁钩去处之后,他那双碧眼里已再无半点光华,只是失神地望向了陆逸云,但是瞳仁里却又没有对方半点影子。
狄兰生看见铁钩被拔了出来,立即拿着准备好了的止血药抢了上去。
刺激的药粉洒落在越星河双肩狰狞的伤口时,陆逸云看到对方的身体在床上犹自抽搐挣扎,只不过对方微张的唇间却只剩下了微弱的呻吟,仿佛方才那番大喊大叫已经耗尽了越星河所有的力气。
“血暂时止住了,后续还得慢慢的来,他伤得太重,也太惨。”
连狄兰生都忍不住为越星河的惨状叹息了一声。
陆逸云站在一旁,依旧默然无语,他静静地凝视着越星河渐渐昏睡过去的面容,片刻后才哑声对狄兰生吩咐道,“有劳你了,好好照顾他。”
“谷主,您……”看着陆逸云竟一反常态地走了出去,狄兰生还以为对方会一直守护在越星河身边。
陆逸云离开了狄兰生的房间,走到门口时又将那象征风华谷谷主神秘与威严的青铜面具工工整整地戴回了脸上。
他挺直了背,步履缓慢地踏出了百草宫,木然地往自己的住所逍遥宫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向他行礼的属下也是一个没理。
十八在逍遥宫里一边照顾着阿傻,一边等着消息,还没等到确切的关于越星河的消息传回来,他已看到陆逸云那挺拔瘦削的身影了。
“谷主,一切还好吧?”
十八赶紧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了陆逸云手中。
沉默得可怕的陆逸云让他感到十分不习惯。
陆逸云接过茶,取下面具,神色木然地啜饮了一口,十八吃惊地看到对方的面色竟有些发青。
“他说,他恨我。”
陆逸云淡墨的瞳仁里掠过一丝至极的痛,他望了眼十八,又看了眼在床上睡着的阿傻,刚刚起身,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
“唔……”这股剧痛让陆逸云猝不及防,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刚要深呼吸一口,却禁不止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黝黑的血。
第58章
“谷主!”看见陆逸云突然口喷黑血,十八大骇,他当年为了解除自己身体内受藏影堂所制的毒素自学医书,也算颇通医理,陆逸云这番脸色发青,又口吐黑血,必是中毒症状无疑,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风华谷内有谁敢向这位堂堂谷主下毒。
陆逸云胸口闷痛不已,他摆了摆手,脚步蹒跚地坐到了一张椅子上,然后急忙闭目调息。
这些日子他为了越星河之事焦心灼肺,牵动内腑,经脉难调,竟让潜伏着的紫渊蛇藤之毒提起发作了。
好一会儿,陆逸云才睁开眼,他擦干了嘴角的血迹,眉间却紧拧了起来。
他本意在自己毒发前做好对越星河的一切安排,可现在越星河犯事受刑重伤在身,自己再三庇护又令余九信风华谷内实权人士颇多不满,如今紫渊蛇藤之毒偏偏在这当突发,叫他如何还有精力和事件再作安排?
看着十八骇然的面色,陆逸云勉力站了起来,好在他并非初中此毒,体内又有深厚的内力压制了十多年,就算此时毒性再发,也不会如越星河那般凶险,只不过……这样一来,自己所受的活罪只恐更多。
“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陆逸云想遮掩自己中毒之症状,以免引起众人恐慌,更不愿让余九信等人趁虚而入。
十八又不是阿傻那样的傻子,他看见陆逸云那憔悴不堪的神色,想到对方方才那口吐黑血的情景,心里早已是担忧不已。
“谷主,您别骗我。十八在风华谷私下研究了十余年的药理,您这症状……乃是中毒。谷主,您到底怎么了,可以告诉十八吗?或许十八能够帮您也说不定!”
说话间,十八的双眼已是红了,晶莹的泪水蓄在他的眼眶里,似乎轻轻一碰便要决堤。
陆逸云有些吃惊于十八这番表现,但很快,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毕竟,这风华谷里,即便儿子不喜欢自己,越星河不喜欢自己,余九信等一干属下也不理解自己,但还有个十八是这么关心着自己。这十多年来,自己对他的养育之恩,总算没有白费。
缓步走到这个比自己还矮了一头的孩子面前,陆逸云伸出手,慈爱地拍了拍对方的肩,低声说道,“没事的。我是不小心中了毒,一会儿我就去长生堂让狄兰生给我解药。”
十八泪眼闪烁,一把抓住了陆逸云那双温暖修长的手,急切地追问道,“谷主,到底是谁在害您?!谁给您下毒的?!”
“没有,这是往年的旧伤了,不算什么,只不过大概最近真的太累,才有所发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逸云平静和温和的面容掩饰了一切,他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忽然正色问十八道,“十八,现在谷中不少人都想置越星河于死地,如有必要,届时你能听从我的吩咐救救他,以及……我和他的孩子。”
目光越过十八,落到了熟睡的阿傻身上,陆逸云的眼中生出一丝愧疚与不忍,他到底没有保护好对方的“碧眼叔叔”,想必那孩子若有神识必会对自己失望至极了。
十八此时已知晓了陆逸云对越星河的一腔深情,更深信若越星河死,陆逸云必然痛不欲生,虽然他认为陆逸云完全不应该为了那个冷酷的男人如此付出,但为了不让陆逸云失望乃至伤心,他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谷主,十多年养育之恩,十八未曾报答。倘若您真有用得着十八的地方,十八一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这个时候,十八还不知道陆逸云已是在向自己托孤了,他只道对方身为谷主,有许多事情不便自己亲自出手,而身边愿意在这事上帮他又有能力帮他的属下也是寥寥无几,要不然怎么会托付到自己身上来?
“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话,陆逸云笑着点了点头,他又对十八交待了一番之后,这就借口身体不适又回长生堂去了。
然而陆逸云出门之后,并未去长生堂,他知道越星河的身体状况已给了狄兰生许多难题,若自己再去找到他,让他诊出自己中的也是紫渊蛇藤之毒,这还得了?说不定,余九信等人为了自己会不惜再度抗命,将唯一知晓紫渊蛇藤解毒之法的越星河抓去刑堂拷掠逼供,依越星河那刚硬的性子,只怕他是宁死也不会吐露墨衣教的秘密的。再说……要是他知道自己将死,只怕心底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