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乱走,就去娄致房中看看。”
“……”
“由你看着,有何不放心的?”毕晚秋虚弱地笑了笑:“你们怕我逃去哪?人都不在了,我还能去哪?”
胡八望着毕晚秋面上哀绝的神色,心中不忍,张了张口,却还是将滚到喉咙里的话给吞了下去。
“那少爷,我扶着您。”胡八上前伸手要扶。
毕晚秋轻轻推开他,“我自己能走。”
轻推开房门,一阵微尘散开。
毕晚秋略略有些眩目,稳了身形,才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仿佛屋中有沉睡之人。
再简单不过,再熟悉不过的一间屋子,毕晚秋却仿佛不认得一般,每一寸皆细细瞧过,眼神如黏稠般胶着不去。
轻抚过木架,手上染了一层轻薄的灰尘。
打开衣橱,里面只有几件素净衣裳,叠得整整齐齐。
毕晚秋拿起那叠衣衫,一摞纸跟着翩然飘落。
俯身去捡,却发现手中似掂了千斤重。
毕晚秋胸中梗痛。
这是多久以前的东西,他居然还留着。
毕晚秋一向以为是自己更在意娄致多些,为他跳脚为他吃醋为他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满腔爱意都剖白于他面前,而
他却总是清清淡淡,柔柔顺顺,鲜少表露情意。毕晚秋当是自己做的不够,原来……情到浓时方转淡,很多东西未
必要说出口才是在乎。
毕晚秋将这些泛黄的墨纸一一理好,放至唇边,轻轻地吻着。
藏入衣襟之内,让它们贴着心口。
走至床头,毕晚秋坐了下来。床榻上的被子还是他走之前的凌乱模样,伸手揽过,将它抱入怀中,毕晚秋整个脸都
埋了进去。那里面有娄致的气息。
那样熟悉又遥远的气息。
头埋得更深,双臂紧紧箍住扣入,如同怀抱了那人,心内的死寂又翻出灰烬,鲜血淋漓地抽痛起来。
“大哥,你在那边,寂不寂寞……”
“胡八,你怎么站这儿?”毕丰年刚至厢房,便瞧见老管家擅离职守,立到了娄致房前。
毕丰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少爷在里面?”未等胡八回答,便阴了一张脸问道。
“老仆该死,只是少爷他……”胡八支支吾吾地辩解着。
“让开!”毕丰年拨开挡在前面的管家,抬脚便要踹门。
“老爷!”胡八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拖住了毕丰年的胳膊。
“您对少爷……还是好好说罢,”胡八满脸恳求与不忍:“少爷都这样了,老爷您再一通脾气,我怕、我怕少爷会
受不住啊。”
“受不住?”毕丰年冷哼一声,甩开胡八:“他为了个贱奴能受得住不吃不喝,难道还怕这些!滚开!”
猛力推开门,毕丰年望到房中情形,大惊:“秋儿!你要做什么!”
胡八闻声看去,只见屋顶晃晃悠悠垂下一道布绦,面容苍白的少年正痴望着房梁。
两人皆吓坏了,赶紧冲进屋里,毕丰年上前狠狠给了毕晚秋一巴掌,一把拽下布绦,丢在地上。
“胡八,出去!”毕丰年鸷目盯住儿子,厉声道。
胡八战战兢兢瞧了两人一眼,默默退下了。
房内只剩下恐怖的寂静,空气仿佛霎那被冰封。
毕丰年觉得自己胸腔简直就要爆炸,一波一波的怒气冲得头发昏。
“你方才要做什么?!嗯?你想要做什么!”
毕晚秋冷眼望着地上的布绦,缄默不语。
自娄致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跟毕丰年说过一句话。
“你、你为了他居然连命都不要了吗!”毕丰年气得脸都涨成了紫红色,额头的青筋爆起,如盘桓的细蛇。
“你这畜生究竟是入了什么魔障,中了什么妖法!!为了一个……男子——疯狂至此!”毕丰年说到此处,甚至都
耻于开口,“我真后悔,未把那个贱奴于你面前亲手将其千刀万剐,好逼出你心中的妖魔,叫你幡然醒悟!”
“人都被你打死了,还嫌不够痛快么?”毕晚秋忽然幽幽开口,眼睛并不看他,语调疏离淡漠。
“你这是与我说话的态度么!”毕丰年瞧儿子眼中的冰冷,更觉火大:“杀了个奴才又怎样?还不是为了铲除祸害
,肃清家门!”
“肃清家门……”毕晚秋听罢苦笑,“呵呵,肃清家门。”
毕晚秋不自觉抬手按住胸口,窸窸窣窣的轻响仿佛有人在耳畔窃窃私语。
“爹,你可知滥用私刑,荼杀家奴,也是要偿命的?”毕晚秋忽然一双清目望向父亲,轻声道。
毕丰年猛然就呆住了,像是没有听懂儿子的话,一张脸刷地惨白。
“你!你!竟说出这种话来!好!我毕丰年含辛茹苦十几年竟养出你这么个孝顺儿子!你不错,很不错!你去报官
!去!为了一个贱奴,将你亲生父亲送上公堂!去啊!!!”毕丰年一手指着毕晚秋,一手狠命地拍着床沿,气得
嘴唇打颤般发抖,连身体都在哆嗦。
“呵,”毕晚秋恍惚笑了一声,似是没有看见父亲的狂怒,依旧语调平淡。“爹你误会了,孩儿怎会做如此大逆不
道之事。寒鸦尚知反哺,何况于人?”
“您放心。古来律法便有子为父隐得相首匿,于情于理我都不会那样做。然而,佛家说罪业轮回,您虽不将娄致当
一条人命,老天却未必依您。无论如何,您身上担着一笔债毕竟不好……这事原就因我而起,爹的养育之恩孩儿无
以为报,如今就叫孩儿替爹偿清业债,让它从孩儿身上寻个了结罢。”言语至此,毕晚秋潸然泪下,声音也脱了平
板,忍不住哽咽起来:“孩儿不孝,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春晖,爹您就当娇纵孩儿最后一回,成全孩儿心愿,让
我去下面陪伴大哥罢!他一人在黄泉路上走得太凄苦了……”说毕终于崩溃,伏在塌上嚎啕长哭。
毕丰年怔住,望着儿子肩背抽搐,哭得心肝俱摧的模样,只觉眼前一阵发昏。拍在木沿上的手忽然失了气力,只剩
一阵热辣辣的麻木疼痛。
自己亲手带大的儿子,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挖心挖肺疼爱了这么些年,居然要为一个奴才与自己翻
脸,甚至连命都不要……
毕丰年感到脑中一片昏昏沉沉,耳畔嘈杂纷乱。
“爹爹,爹爹!抱!抱!”
“唔!小崽子又沉了不少。”
“唉哟唉哟,球球莫淘气莫淘气,快松开爹爹的胡子,乖!”
“不,好玩好玩!”
“爹爹叫人拿蜜枣给你吃好不好?来,松手,啊。”
“球球不要吃蜜枣,球球要跟爹爹一块玩儿!”
“呵呵呵……好,爹爹陪你玩儿,陪你玩儿……”
耳畔清灵的童音渐渐渺远,屋中毕晚秋悲切的呜咽愈发清晰。
毕丰年不忍再看,闭眼耿了耿脖颈,踉跄离去,两行老泪埋入霜白的鬓角。
第四十六章
夜半,窗外起了风。
悠长的呼啸一阵一阵擦过窗棂,伴随木橼摇动的咯吱作响。
空荡的厢房中灌满秋寒,枯坐床头的少年一身纨素亵衣,贴身的细绢冰冷滑腻,沁得人肌骨生凉。
烛台处灯影冉冉,三缕淡青色的烟寂寥地飘映石墙之上。
毕晚秋坐在床侧,将昨年的旧物一张张铺开,指尖轻轻描画着墨迹。那些干涸的字痕微微凹陷进去,粗糙不平,触
手却是深刻清晰。
这些旧物,是以前自己教娄致习字时留下的纸稿。
曾经,多少个漫长夏夜,花明月暗,繁星映天。一双人影,执手相倾,夜晚安谧如水,只闻窗外虫蛰低吟,入室的
花馨还沾着露气,清润微凉。那时,毕晚秋甚至还不知晓娄致对自己的情谊,两人每日只是阅卷习字,闲话嬉笑,
简单却最是幸福。
如今回想,毕晚秋只觉那些过往恍然若梦,脆弱不堪触及。
杂乱铺陈的纸稿中有一张微微特别。
毕晚秋捡起它。
这方纸稿的边角多了一行细小墨字,一反拙稚,字迹清隽秀气,显然是后来才添上去的。
“青淇生碧草,惕惕哀霜早。但见秋来去,能作几时好。”
毕晚秋攥着纸边,盯着这熟悉的字迹默然良久。
能作几时好……即使日日相伴,也会叫他生出这种哀叹么?
纸上蓦地多了几点湿润,顺着纸张的纹理慢慢濡开,染及的老墨像是活泛起来,蔓延出丝丝缕缕,小心翼翼地融入
那片水渍中,就如这纸的主人那些隐秘而卑微的心思。
这种忐忑的心情究竟被他藏了多久多深,为何从未告诉过自己?
毕晚秋只记得娄致每日面对自己的温和笑容,仿佛一切都安心惬然。原来,他内心深处的担忧从来就没有消泯过,
原来,自己口中虽说要予他千般万般,可到底仍旧是个不懂世事只知贪欢的孩子。
“你怕,为何不跟我说呢……”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推开。
毕晚秋盯着纸面发怔,眼神劳倦疲惫,像是刚从一场深长大梦中醒来。
“少爷……”来人站至身后,低低出声。
毕晚秋依旧抚着这些纸稿,仿佛没有听到人语。
“少爷……”语调加重了几分,透出焦虑。
“胡叔,你瞧。”毕晚秋忽然羸弱地笑了一下,侧身将床上之物给胡八看:“这些,都是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
写出来的。他一张都没有丢啊……”
“少爷,老爷犯了头痛症,刚请大夫瞧过,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毕晚秋默默垂下眼睑,复又转过身去。
“少爷!”胡八看毕晚秋毫无动身的意思,不禁心头起急。“老爷、老爷都是为了您才病倒的啊……您还是去看一
眼罢。”
“为何没有人肯陪我说说你呢……”毕晚秋慢慢将膝盖缩抱在怀。
老管家瞧毕晚秋无动于衷的模样,愈加无奈,叹气道:“少爷,老仆是瞧着娄致长大的,晓得他不是个坏孩子,老
爷自然也明白。只是……这样的事搁在谁家心里都不好受,尤其为人父母者,更是有苦难言啊。”
“您就别再跟老爷怄气了。老爷从来都是最疼少爷您的,少爷您如今这样就是在剜老爷的心啊!他年纪大了,怎么
能经受得住。”
“我不会再惹爹生气了,”毕晚秋平淡说道,默默收起纸张:“可我也无法原谅他。他连我喜欢的人都容不下,又
算是哪门子的疼爱,不过是私心的借口罢了……有苦难言便可随意取人性命么?那我心头的苦能与谁说,大哥的苦
又能与谁说?”
胡八虽已知晓二人关系,但猛然听得毕晚秋说出“喜欢的人”四个字,心中还是不免且惊且悲,直叹老天造孽,为
何牵出这种误人姻缘出来。
原本好好的毕府,因为这事弄得家中惨淡,一个憔悴染病,一个颓然心死,尽心尽力做了几十年管家的胡八看在眼
中,实觉痛惜难忍。
难道就让这对父子俩永远这样彼此怨恨下去么?
不行。就算违背老爷的命令,胡八也觉得自己不能再瞒下去了,总该有人来做些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好的一个
家就这样毁了啊。
“少爷。”
打定主意后,胡八于毕晚秋跟前站定。
毕晚秋倦倦抬眼望他,一脸木色。
胡八将心一横,咬牙道:“娄致没死。”
毕晚秋像是没听明白,愣在原处,毫无反应,只有原本耷拉的眼睛缓缓睁大,大到狰狞怕人的地步,身体的颤抖抵
制不住似的越来越激烈。
手猛然一抖,纸张全部落在了塌上。
“你说甚么!?”少年噌地站起,一把揪住管家的衣襟。
“娄致他……他并没有死。”胡八脸上全是为难的神色。
“那日,老爷怕您对他还存念头,就让我将娄致赶出庄里……我将他丢在路口就回去了,可走到半路一想他那个样
子实在是可怜,就折回去想给他些银钱,兴许能撑过一两日。可待我回去时,人却不见了。所以老仆想,娄致十有
八九是走了罢……”
毕晚秋听着胡八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灌入耳中,感觉全身的血气也跟着涌进身体,烧得四肢滚烫,他脑中什么念头
都聚集不起来,一片涣散,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毕晚秋松开了胡八,抓紧床柱怔怔坐了下来。胡八看不见少爷的神情,只听得他垂头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声音,既像
是咳嗽又像是笑。
“少爷?”胡八有些担心。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少年慢慢抬起头来,满是水泽的脸上笑容凄凉。
胡八端了药进房,毕丰年已经醒了。
“老爷,该喝药了。”
毕丰年额头上系着帛巾,两颊都病得凹陷了下去。费力支起身子,将管家递过来的药喝了,才长舒了口气。
“秋儿怎么样了?”
“少爷……今早喝了一碗蛋羹,还吃了几个酥饼。”胡八小心翼翼地回答。
毕丰年一下坐直了。
胡八畏缩地抖了一下。
“胡八!”
老管家将头沉得更低。
然而,毕丰年目光只锐利了一瞬,便放弃似的黯淡下去。
“罢了……”毕丰年摆手,神情颓然。“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再糟蹋自己,也不会那么恨我了。”
“老爷,”胡八见毕丰年不再光火,虽深知逾矩,还是忍不住道:“人斗不过天,这世上总会有一些无可奈何之事
,若是、若是因小失大,难免会悔恨终身啊……老爷,如若能看开些也未尝不是一片天地啊。”
感受到老爷狠视的目光,老管家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下去。
尖锐的疼痛又丝丝浮起,毕丰年按住额头,却是沉默不语。
第四十七章
安静的小院里只有咯咯的鸡叫,娄致坐在藤萝架下,剥着毛豆。
住在邹家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身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娄致自能下地那日起,便要帮着邹家做些活,邹家夫妇自
是不肯,邹虎也劝他专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可娄致不依不饶,邹家人也没了办法,只好让他帮着做些不费气力
的活,各自才心安了一些。
小小的篮筐里堆满了青翠可爱的豆粒,几只鸡仔绕着篮子想要从孔隙中伸进喙来尝一尝美味。娄致拈了几粒放在手
心摊开,那些黄绒绒的小东西就一齐拱进来啄食,弄得娄致手心痒痒的。
微笑地望着鸡仔们贪食的可爱模样,娄致有些心酸。
有个人,也总是做出一副贪吃无赖的模样,叫自己忍俊不禁……
娄致知道自己在逃避。
他想毕晚秋已经想到神智恍惚的地步,时常夜半惊醒,恍然听到身侧有均匀的呼吸声,还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