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得到答案了,风花叶松出一口气,也懒得再费功夫,就说:“你记得,等我指出了那个龙之后,你就假设他杀了塔米。”
缩小版方卓乖乖地应了一声,却皱着脸,显得有些怏怏不乐。
本来计算着要花费好一些功夫同对方心灵争夺身体控制权的风花叶没料到自己会碰到这么一个奇葩心灵,现在倒有些无事可做了,也就可有可无问了一声:“怎么了?”
孩童之所以哭闹,必然是知晓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此时缩小版方卓在风花叶面前皱着脸自然也是基于这个道理,现在一见风花叶配合,他立刻就怒气冲冲地看着风花叶,带上些许指控道:“那只是他重视的!”
风花叶心说莫非我还要知道你重视的?
“我重视的呢?”缩小版方卓瞪着风花叶。
心里想归心里想,听见面前的小人说得这么直白,风花叶倒是无话可说了,停顿片刻才道:“你重视的……你一直呆在这里,有什么重视的?”
缩小版方卓眉开眼笑了:“本来没有,可是现在有了啊。”
风花叶唔了一声,心里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光团里的小人就乐呵呵地开口道:“他重视塔米,可是我觉得你比塔米更好一点,”缩小版方卓忽然皱了皱脸,“嗯,不对,是更好许多,许多——因为你说过你会留下来陪我!”
“不过,你真的会留下来陪我吧?”这最后一句问话,却是乐了半天的缩小版方卓突然觉得有些不放心,所以忙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刺球,寻求承诺。
作为数千年才出一次的厄运之龙,风花叶早习惯了被人四处追杀的日子,加上他又是长于精神系,说谎那自然是家常便饭,一套一套的连眼睛都不待眨一下的,只是这次,面对眼前这个特别的——蠢到特别的——心灵,他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接话,反而问: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缩小版方卓稍稍一愣,还是很快就形容出来了,并且连比带画,十分详细:“大概一个成龙拳头那样大小,中间是一团没有实体的黑色,很黑很黑,跟他来到这里最开始见到的那个叫风花叶的黑龙身上的黑色很像,然后就是悬空在黑色四周的密密麻麻又长又尖的黑刺了,对了,你身后还拖了一条尾巴,也是黑色雾气上粘着许多尖刺,但尾巴的尖刺比身体上的少了许多。”
风花叶的唇角因对方的形容而数次抽动。等面前的小人形容完了,他方才说话:“看见我,你不会觉得有些难受?”
风花叶本来还想跟面前的心灵说说属性相克的道理,但考虑着他说了面前的心灵也不一定听得明白,索性就直接问了。
缩小版方卓挠挠头发,风花叶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并不像帝堂绝那样银亮到几乎炫目的程度,而是偏向白色的,倒是顺眼多了。
“有些难受……”缩小版方卓老老实实说了,“不过不是太难受,何况你日后还会陪着我——你会陪着我吧?”
这一句话,缩小版方卓是第三次询问了。
而这次,风花叶也终于不再回避,他微微笑了起来,口吻平淡:
“当然。”
当然。
——当然不会。
银白的月色自透过落地的纱帘,洒落地板。
沉沉睡着的方卓终于自冗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什么时候了?”还残留着些睡意的方卓嘟囔一声,用手背捂了一会眼,才自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旁人,但床边的柜子上贴心的放了一杯水。
方卓赤脚走到铺了厚厚毯子的地上,端起杯子一气喝光了水,才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回忆方才的自己所做的梦。
好像还是之前梦到过的那个黑色刺球?方卓不是太确定,他只记得自己跟那个黑色刺球说了很多话,还谈了条件……跟一个黑色刺球谈条件?方卓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确实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但既然是梦,荒唐不荒唐也没多大关系。方卓还想再喝水,但见房间里并没有水壶,又不愿大晚上的麻烦人,再加上他睡了一天也真的有些累了,便自己拿着杯子推门出去,准备活动活动,顺便找点水喝。
闭合的门外,守着一个成年的青龙。见方卓出来了,那个背生双翼的青龙当即上前一步道:“您好,您……”
“喝点水。”方卓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见青龙又想说话,便挠了挠头,道,“嗯,顺便也走走,我睡了一天,睡得都累了。”
青龙倒是笑了:“水和饮食有专门的侍从端来各个房间。不过您想自己倒的话,可以去一楼厨房里。”
方卓道了谢,又问:“辅王休息了没有?”
“还没有,阁下正在二楼,曼迪总管也在。”青龙回答。
所有的阴影早在饱饱的睡眠中尽数消失。方卓愉快地道了谢,便提着杯子向下走去,在路过二楼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见辅王——他还欠对方一个正式的道谢——便向走廊最里边敞开着门的房间走去。
木制的并走廊不算短,但既然是临时的庄园,那再长也是有个限度的。故而不多功夫,方卓就已经隐隐约约看见敞开房门里,一站一坐的两龙了。
是在谈什么事情?方卓下意识地想着。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藏在方卓体内,跟缩小版方卓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风花叶抬起了头,眼神中掠过一丝异色。
静音结界?
“怎么了?”缩小版方卓见身旁的刺球突然不说话了,不由奇道。
风花叶没有理会对方的问题,只径自沉思:
连在自己的地方都要用静音结界……也罢,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他在方卓体内也待不了太久,稍有异动就会被帝堂绝发现……
转念便已经下定决定的风花叶冲旁边的缩小版方卓丢下一句“就是这个。”,便很快便探出精神力,在几乎一眨眼的时间里接管了方卓的身体并出手破坏面前的静音结界。
正往前走着的方卓只觉得整个人恍惚一下,脚下不由停住,耳边却忽然传来了曼迪的声音:
“……出来,塔米属于黑龙保守派的,上过追捕名单,这次又去了西南,但现在已经被杀,这是——”
随后一句‘这是最新战报’还没有说完,曼迪就感觉到魔法力量的紊乱,当即转头冲门外厉喝一声“谁?”,并几步就抢到了走廊,当即便看见扶手边的方卓。
帝堂绝也跟着出来了,看见方卓,他显得有些意外,却很快恢复镇定:“怎么过来了?”这么说着,他见方卓只是站着,显得有些怔怔,便放缓了声音,再道:
“正好,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方卓觉得自己脑海有些混乱。他低下头,用手按了按额角:“辅王,你说塔米?……”
帝堂绝上前一步,半抓半扶方卓的手臂:“进去后我慢慢同你说。”
方卓脚下生根,没有动。他的脑海越来越混乱,也越来越清醒。
体内的心灵显然也感觉到了方卓此时的状态,有些痛苦地闭起了眼,却没忘记先前对风花叶的承诺,开始假设面前的人就是杀了塔米的人。
一旁的风花叶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慢慢露出了一抹冰凉的笑意。
帝堂绝的手更用力了,现在,他几乎已经在扶着方卓了。
站着的方卓又听到了什么声音,似乎是帝堂绝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懂,也懒得分辨,因为此刻,他脑海里来来去去只转着两个字。
被杀。
被杀。
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
方卓脑海中的某根神经,轻轻的崩断了。
“方卓?”帝堂绝的面上露出了忧色,他握住方卓胳膊的力道越来越大了。
“阁下……”站在一旁的曼迪想说些什么。
帝堂绝侧了头对曼迪说:“你先下去吧,他交给我……”
一句话没有说完,帝堂绝心中警兆忽生,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刚好让过一个稳稳向着他咽喉砸来的拳头。
帝堂绝抓住方卓胳膊的手一下子收紧了,伸出手就要去拦那只明显还稚嫩的小手。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在帝堂绝堪堪碰到方卓那只手之后,方卓的手已经如泥鳅一样一转一绕地避过了帝堂绝,并闪电袭向对方胸膛。
帝堂绝有些意外,却并不真放在心上——不管怎么样,眼下没有武器的方卓怎么也不可能真伤的到他。
这么想着,帝堂绝的动作便稍稍慢了一线。
两人本就在咫尺之间,方卓固然差过帝堂绝许多,但此时紧贴着的距离却无限地缩短了这份差距,故而也是这一瞬之间,方卓并指如刀,飞快切进帝堂绝的胸膛。
血肉撕裂声中,帝堂绝倏然睁大了眼。
章一九:钱债好还,情债难偿
“辅王!”最先出声的是站在一旁的曼迪,他惊呼一声就要上前,面上除了如潮水涌起的愤怒之外,还藏着更深的惊异。
帝堂绝有了一瞬的恍惚,他强自镇定下来,道:“别过来……”这么说着,帝堂绝伸手就去抓方卓已经插入自己胸口的手。
方卓终于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了。清醒的那一刹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眼睛看清楚面前情景,就感觉到手上的温热——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温热湿濡以及粘稠。
方卓的手重重颤了一下,像是被滚油烫到一般,刹那就缩回来并重新软了下来。
帝堂绝脸色有些苍白。胸膛被一只手生生地插进来再抽出去,每一下的摩擦,都疼得仿佛是在被千把利刃同时切割刺穿。
“辅王,我……”方卓睁大眼看着帝堂绝胸膛上的伤口,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噎得难受,也根本说不出话来。
“阁下!”已经紧赶着走到帝堂绝身边的曼迪面上是满满的忧虑,伸手就要去扶帝堂绝。
“你先下去!”帝堂绝甚至没有侧头,只这么对曼迪丢下一句后,便看向方卓,同时抓住对方胳膊的手用力,浩瀚的治愈能力便悉数涌入对方体内。
被帝堂绝牢牢抓住的方卓只觉得手臂一烫,接着便全身开始发热,连带着精神都振奋了许多。只是……
方卓的目光落在了帝堂绝已经被濡湿的前襟上。
没有注意到方卓的神色,也没有心力再注意方卓的神色,帝堂绝只冰冷着脸,把自己的治愈能力毫不保留地往方卓体内传去。
守在方卓心灵处的风花叶自然不会感觉不到这一点。
其实只算是皮肉伤……这个小龙地意志倒是颇为坚定。风花叶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便准备离去。
停留在风花叶旁边,缩小版的方卓就是再懵懂,此时也察觉到不多了,他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汹涌而来的银色光流,又再看了看身旁的黑色刺球,半天才伸出手,打算要去抓风花叶:
“你……”
风花叶已经在散去自己的精神体了。只要再一刹那——甚至不需要一刹那——的功夫,他就可以全无踪迹地自方卓体内消失,就是……
风花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小人,发觉那光团里的小人面上的神色已经从茫然转到了惊讶,又再变成紧张。
风花叶眼看着那小人急急忙忙地伸出手想要抓他。他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傻瓜,两人属性相异,他还敢伸手碰他?
果不其然,只是下一刻,风花叶便觉精神体轻轻震动了一下,而缩小版的方卓,不止吃痛地飞快收回了手,连那笼罩着他的光团都是好一阵震动。
风花叶的精神体已经稀薄到若有若无了。
以蛮横姿态涌过所有经络的银色洪流也即将冲破屏障到达风花叶面前。
风花叶又看了光团里的小人一眼,他看见小人不止张了嘴似乎在说些什么,还再朝他伸出了手,脸上更带着明明白白的伤心。
风花叶离去的动作缓了一缓。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的伤心和希冀实在太明白赤裸了,也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个向他——向他的本体,而不是用幻境魔法虚拟出来的各种形象——伸出手的人。
银色洪流瞬息就到了眼前。
风花叶已经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逼人寒气。然而他还是停留着不曾离去,并最终向身下的那一个光团伸出了手。
银色的洪流倏忽充斥视线,刺骨的冰寒从神经蔓延过的每一处传来。
风花叶的精神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顺势消散,反而开始勉力支撑——因为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碰到那个光团了。
风花叶确实碰到那个光团了。
只是那柔和到暖人心脾的光团给他带来的不是抚慰也不是温暖,而是烈火烧灼神经,利刃分割躯体的痛楚。
风花叶没来得及收手。因为在感觉到痛楚的下一瞬,他已经自方卓体内,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同时,距离蒙丹足有千里远的西南艾城城北的一栋普通民房里,靠在椅子上的风花叶慢慢张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泛着青,本来如同沉渊一样幽暗的发色似乎也失去色泽变得枯黄了。
仿佛十分疲惫,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风花叶敛着眼又坐了好一会,才直起身子,并且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
衣袖落下。
一只满是烧伤痕迹,焦黑了至少一半的右手暴露在空气之中。
风花叶看了有一会。接着,他想起了那个蠢到一定程度的心灵。
“蠢材。”风花叶下了一个恶毒的结论,他缓缓地合了手,鲜红的血液就自伤口处一点点渗出来再一点点落下去,“但总算……”
……总算,至少还能保护自己。
这一边的风花叶不再说话了,那一头的帝堂绝,在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消融方卓体内什么东西之后,还是不放心,又控制着力量在对方体内多绕了好几圈之后,才收了回去。
方卓只觉得身体一松,也顾不得秘密会不会发现,只抱着万一的想法伸手就去按帝堂绝还渗着血的胸口;“辅王……阁下?”
后面一声,却是因为手被帝堂绝抓住了。
帝堂绝看着方卓。
站在巅峰的位置也有百多年了,形形色色的龙早见得多了,帝堂绝怎么可能看不出方卓的不对?——那不是一张只有惊慌和懊恼的脸,那张脸还藏着更多,藏着更多他不会想知道的东西……
帝堂绝曲起一只腿跪了下来。他直视着方卓的眼睛,并不太意外地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隐藏得不太好的愧疚。
胸口还在疼着,而且很疼。
帝堂绝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并运用能力。然而不出意外,根本没有用。
站在帝堂绝面前的方卓也看见了,他几次张开嘴巴,但都没有发出声音。
帝堂绝出声了:“你想说什么?”
“阁下,伤口……”方卓想说先处理伤口。
帝堂绝并不在意这一点伤势,他只是问方卓:“方才你毫无阻碍的穿透了我用能力设下的屏障……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方卓还想让帝堂绝先处理胸口的伤势,可是看着帝堂绝认真到微有冰冷的神色,他最终低声回答。
帝堂绝应了一声,然后,他又问:“那银龙在什么条件下不能自己治愈自己,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