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原来是踩到了刚才从那株金枝玉叶上掉下来的玉叶子。
06.
秦灿收回了视线,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蹲下身去从地上捡了几片叶子放在手心里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视线又落在那株东西上,沉吟了片刻,对着颜璟的方向将手一伸,「刀。」
颜璟撩起衣摆从靴帮子里抽出匕首递到秦灿手里,秦灿接过之后,用匕首刮着那株东西的枝干,「沙沙」声响里,金粉金屑雪一样飘飘扬扬。
秦灿刮了一阵停下来,用手指沾了落在地上的金粉放到鼻下闻了闻,手指捻了捻,又去摸树干上被他刮过的地方,接着出人意料的,用匕首在树上猛砍了两下,在看到树干上的缺口之后,竟然摇头。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低声轻喃,秦灿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
其它人听到他的声音都看了过来,但不知他为何这么惊讶。
「秦兄弟,你发现了什么?」傅晚灯问道。
秦灿抬头看看他们,又低头看向地上那株金枝玉叶,道,「这是一株……活的树!」
和颜璟一同进到朱家安排的客房的时候已近子时。
一连串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让人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秦灿发觉自己和颜璟这一日都没怎么进食,不过好在他们进了房间之后就有小厮端来热水和一些糕点。
秦灿问他,「可有吃的?」
小厮回道,「吃的倒是有不少,为寿宴准备的菜肴几乎都没动过……只是这会儿工夫,厨子都睡下了。」
秦灿累得不想说话,摆了摆手,「有什么现成的热汤热菜就端来好了,再不吃点东西,这里也要出人命了。」
「是。」小厮退了出去。
秦灿往椅子上一瘫,先前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地在眼前回转而过,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但是身上沾染的血腥味依旧让他感觉不自在,于是从出事起就没舒展开的眉头纠得越发的紧。
如果不来的话,就不会遇到这么麻烦的事情了……不过之前一路上看到颜璟脸上露出的欢欣,当时觉得带他出来走走这一步还是对的,看着他欣悦的样子,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轻松愉快了起来。
「给。」
颜璟的声音落在耳边,秦灿睁开眼睛,入眼的是被递到自己面前的茶盏。
「不过水已经凉了。」颜璟淡淡说道,见秦灿接了茶杯之后,转身到桌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又问道,「有没有头绪?」
秦灿刚将杯子递到嘴边,听到他这么问,有些消沉地叹了一口气。
傅晚灯验尸下来的结果,说朱老太爷是生前被人活活折断四肢的骨头,扭曲成那样硬塞进瓮中,然后将那株东西从他嘴里插进去,直插穿腹部,然后就这样流着血在极度的痛苦里慢慢死去,手法不可谓不残忍。
询问了朱家的人以及府上的下人,都说朱老太爷虽然身前经商得罪过不少人,但现在朱家的产业都交由次子和么子打理,他老人家就在家里种种花逗逗鸟,过着闲适的日子,除了也许是因为早年经商的缘故,老爷子有些抠门,其它的并没有什么和人有过节的地方。
而朱家不仅仅有一个当了冀州知府的朱广源,朱广源的岳父更是前礼部尚书,而今日到场的除了有财有势的那些,还有冀州的三个知县,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挑在这样的日子犯案?还是凶犯别有意图才选了今天这个日子?
总之就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待解的谜团,不过每一个案子起初都是这样,就像幽梦案,谁能想到一场噩梦竟然会牵扯出一桩四年前的凶案?又或者像是前段时间,为了抓住肆乱青花镇的鸡妖,却揭开了背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原来什么经验都没有,待在青花镇这些时日经手了那些案子,秦灿明白,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顺藤摸瓜,总会找出真相的,但是……
这一次,他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颜璟迟迟等不到秦灿回答,回过头去,发现秦灿一个人兀自思忖着什么,便也没有打扰他,自己坐在桌边从腰带里摸出什么,拿在手里玩了起来。
秦灿思忖间,就听到颜璟那边一阵一阵地传来「啪嗒」、「啪嗒」什么东西掉落桌面的声音,收回了神思,抬头看过去——
就见颜璟手里不知道在玩什么,搁在指尖手指一弹便转着圈地飞了起来,在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颜璟又弹了一枚出去,然后迅速去接先前弹出去已经落下的那一枚,如此往复,没接住的时候那枚小小的东西就落在桌上发出「啪嗒」的脆响声。
秦灿先是暗笑,觉得颜璟有时候还像个孩子,接着视线定在那两枚被抛上抛下的东西上,烛火跳跃,那两枚东西嫩白透青,泛着温润如珠的光泽,薄薄的一小片,看着眼熟。
那不是……?!
秦灿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箭步窜到桌边,手一伸抓住一枚正要落下的东西,摊开掌心看去,果然……
颜璟拿在手里在玩的就是那株金枝玉叶的叶子!
「你忘记了我们来之前的约法三章?」秦灿严肃了一点口气,虽然只是两片不起眼的叶子,但对于颜璟这样的行为他多少还是生气的。
「你以为我会看得上眼这种东西?」颜璟手里把玩着另一枚叶子,冷冷地问道,扫过秦灿的眼神带着冷厉。
秦灿被这句话给堵了一下,刚想说,就算你看不上眼,但拿来玩就是不对。
颜璟站起身,将手里那枚玉叶子抛给秦灿,「你刚才不是还想多研究一下,结果那个知府说什么要让死者安息硬把你们给赶了出来。」
说完颜璟走到窗口边的软榻上坐了下来,面朝向窗外,手肘支着窗框,撑着自己的脸,一整个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后气鼓鼓的样子。
秦灿低头看看两只手里的玉叶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颜璟顺手牵羊拿了两片这东西,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为了给自己……
自己却是误会了他……
秦灿心里泛起了内疚,抬头看向颜璟那边,「颜璟我……」
「我没兴趣听。」
被冷淡的回拒了,秦灿站在那里撇了下嘴,然后将手一握走到软榻边,在颜璟旁边坐了下来,见颜璟没有反应,便将那张淤青都没消下去的脸凑过去。
「给你打,不过下手轻点……」
颜璟回过头来,看见那张还肿得和猪头一样的脸伸到离自己的脸不过寸许的地方,看着就好笑,但是对于他对自己的误会心里又憋气,抬手竖起食指和中指直插秦灿的「猪鼻子」。
07.
「哎哟!」
秦灿捂住鼻子低下头惨兮兮地哀叫了一声,然后偷眼瞄颜璟,看他脸色好了一些,便收起做戏逗他笑的表情,摊开手掌心,那两枚玉叶子静躺其间,另一只手拨弄。
「颜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带着狐狸和狐狸的内丹去找那个老神棍救狐狸的时候,我在老神棍那里就捡到过一枚差不多样子的叶子。」
颜璟想了想,不过因为当时他已经抱着狐狸快走到门口了,所以并没有听见秦灿在后面和章殊说些什么。
秦灿捏起一枚玉叶子道,「当时老神棍是这么和我说的……﹃高石沼上有神宫,宫内遍布金枝玉叶、珍珠果实的三珠树,三珠树生赤水之上,花叶落入赤水,饮之,会沉睡三百年,三百年后醒来便可长生不老……﹄
「我当时以为老神棍又在胡诌,并没有放在心上,况且玉雕的叶子很寻常,谁知道他是不是随便拿了个什么戏耍我,但是刚才你也看见了,那株树虽然只是一截枝干,但……」
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植物,金色的外皮,玉一样的叶子,不仔细看真以为是哪个能工巧匠用金子和玉雕琢成的装饰。
秦灿当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在章殊先生那里听说的东西,正要再验证一下,没想到朱广源却道已经验过尸他要让老人家入殓了,然后便让他们几个知县都从房里退了出来,房门关上,那株东西自然也留在了那间屋里没法再看到。
「姓朱的一定是看到那东西稀罕,所以想据为己有。」颜璟下着断论。
秦灿想,你以为谁都像你啊,那可是杀了他亲爹的凶器,他留着不是凭添伤感?
「那东西虽然稀罕,不过也就是一截被折下来的树枝,离了水土估计活不了多久的,朱广源这么做也许是为了保护证物之类的……」
说是这么说,但凶犯是从哪里找到这种树的?这种树到底是不是章殊说的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三珠树?
疑问、疑问、又是疑问!
秦灿觉得脑袋都要胀裂了。
「两位爷,您要的饭菜……」
秦灿起身开门,小厮将热汤和菜色简单的几个碟子放到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秦灿本来是饿得不行了,但是看到碟子里花花绿绿的东西,脑中就腾现起朱老爷子的血啊肠子的,筷子挑挑拣拣了两下,最后还是收了回来默默扒自己碗里的白饭,吃了两口实在难以下咽,抬头视线落在颜璟身上。
颜璟是没受到什么影响,大口嚼着咽着,像松鼠那样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筷子碰到碗碟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时抬起手用手背蹭一下嘴边的油水,粗鲁的吃相和他的斯文外表形成极大的反差。
若是放在以前,秦灿肯定会看不下去,但是现在却不觉得什么,不知是因为清楚再怎么纠正,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很难改的过来,还是相处久了已经看着习惯了,总之这个样子的颜璟现在在他眼里,不是粗俗,而是率真。
没有被礼教约束,没有被圈在诗书经纶里,一切都按着自己的心思和意愿,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真真切切的他……当然,那些强盗行径,暴力手段还是要不得的。
大约是意识到秦灿的目光,颜璟筷子的动作越来越慢,带着几分犹豫,像是在反省自己刚才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最后筷子停了下来,对上秦灿的视线,却是愣了一愣,然后嘴角微微一勾,「我有这么好看吗?都让你看得出神了。」
秦灿看得失了神,手里的碗渐渐滑下来,最后落在桌上,「啪」的声响才让他猛地回神,惊得身体一震,这才对颜璟刚才那句话有了反应,但窘相已出,显然是被戳破了心思,再怎么慌忙掩饰都掩饰不过去,于是只好嘴硬,「再好看那也是岑熙长得好看……」
往常他们两人间有个默契,就是尽量不拿颜璟和岑熙放在一起谈论,就算偶尔提起,也是能避则避,但是这会儿颜璟却不怎么在意,将手里的碗放了下来,两只手撑着脸,歪着脑袋,「哎?那以前你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友看得走神,人家不介意吗?」
「这个……」秦灿支吾了一下,抬头看向颜璟,烛光给他镶了一圈柔和的光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正熠熠发亮,不由心口又怦怦地跳了起来,舔了舔嘴唇,然后道,「我从来没有看着岑熙看到出神……」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颜璟本是抱着玩笑之意的,以为秦灿还会像以前那样和自己耍嘴皮子,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认真地回答了自己。
其实他早已不像当初那么地执着,或许是因为很多事情不用问,便已经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自己和岑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难道不是自己最初想要的?
自己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要让他知道,颜三还活着,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颜三而不是其它什么人……
待到一切都如自己所想的,本该放下心的时候,心里某处却依然沈甸甸的,装着什么一般。
颜璟知道,自己心里此刻装着的,绝对不再是对于自己到底谁的执着,而是……
「那你现在为什么看得出神了?」
谁可以来告诉自己,这种内心被占据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而且,偏偏是在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偶尔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来的,便都是秦灿那有点滑腔滑调的样子,有点贱贱的笑脸,会让人很想欺负……然后每一日每一日都想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好像再也离不开这个人一样……
「我……」秦灿有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感觉,有些事情其实早已经被挑明,但是自己却不敢直接面对,一直躲避着,一直想去忽视,等到拿下遮住眼睛的布条后,才发现已经连逃避的退路都没有了。
「到底是为什么……嗯?」
颜璟的声音落在耳边,浅淡的语气,但是微微上扬的尾音却像是一根丝线那样在自己的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岑熙是挚友是亲如兄弟的人,哪怕日日相对都不会有异样的情愫。
而眼前这个人却已经是另一个人,是性格暴躁脾气又坏,但本性又有那么一点单纯和良善的山贼头子,是举止粗俗腹中没半点墨水,动不动就爱拿拳头说话,还总是欺负自己的颜璟,但恰恰是这样一个几乎举不出什么优点来的人……
在看到对方时,心里蠢蠢而动,如春花绽然,却又带着深深的怀疑,以致每次都把这份莫名的悸动当做是错觉,每次看到对方的笑颜都只能默默收进心底,然后越积越多,终是再盛不下,满溢而出,肆虐泛滥过心里各个角落。
连秦灿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眼前这个人在意了起来,而一旦意识到之后,那些藏在角落的东西就像那爆燃的灯花,急遽绽放,灼灼其华。
「笨猴子……?」
迟迟等不到秦灿响应,颜璟轻轻唤了他一声,因为凑得很近,颜璟呼出的热气拂过自己的耳畔。
秦灿回过神来,视线落在颜璟脸上,就在两人视线交迭的那一瞬间,本来一片慌乱各种想法缠成一团乱麻的脑中,蓦地一下肃清,空白一片……
内心深处的自己彷佛失力跌下了悬崖,那种从高处跌下压迫胸口的窒息感,真实而清晰。
「因为……」
后面的话音咽进了喉咙里,喉结滑动,吞咽了两下口水,秦灿歪下脑袋,对着颜璟那两片浸透粉色的薄唇凑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那份看似谁也无法将他拘束住的桀骜不驯,又或者是最深处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纯澈与率直,自己就这么看着他,看他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直到自己的内心完全都被这个人侵蚀了都尚不自知,而等到发现的时候……
已无路可退!
08.
「嗯……咳!」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不合时机地打断了房里两人暗暗燃起的情热。
秦灿和颜璟纷纷回神,侧首看向门口,就见傅晚灯站在门外,半个身子从门板后面探出来,脸上犹有尴尬与犹豫,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还做好了如果里面有人暴怒要打人就随时开溜的准备。
「秦兄弟,我不是故意……那个……打断你们的……只是正好……没有关门……」
一时而起的冲动了被猛地打住,被情热烧得懵懵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秦灿和颜璟互相看看,注意到彼此间暧昧的姿势和距离,意识到刚才若是不被打断而将要发生的事情,尴尬顿起,两人分了开来。
颜璟起身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顾自喝了起来,却掩饰不住从脸颊一直漫到耳根的红晕。
秦灿除了尴尬之外,心里还有那么一点愠怒,气汹汹地走到门口,「这么晚了,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
傅晚灯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两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看那情形就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扰了人家的好事,心虚了一下,但马上沈了表情,「秦兄弟,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见傅晚灯这样严肃,秦灿知道应该是和朱老太爷的死有关,便跟着傅晚灯走了。
由于被留在朱府等待事情水落石出的宾客众多,傅晚灯实际是和许干生分到一间客房,但傅晚灯舍近求远宁愿来找秦灿商量案子,大约是因为之前两人共破庄家那桩尘封四年的命案,对对方比较熟悉,又因此有了默契,故而傅晚灯才更愿意找秦灿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