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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之时韩轻嗣才渐渐转醒,却见郝伍少正趴在他床边瞌睡。
细微的动静惊醒了伍少,他朦朦胧胧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微笑道:“你醒了啊。”
韩轻嗣欲起身,牵动了额上的伤口,疼得眉心一揪。
郝伍少压住他:“你躺着,我去把鸡汤热一热,给你端来。”
他乍一站起来,却因贫血而头昏眼花,跌倒在床沿。
韩轻嗣吃了一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郝伍少摇头:“只是最近有些累了,没事,我去热鸡汤。”
韩轻嗣哭笑不得地拽住他:“行了,小少爷会生火?别将人家屋子烧了。明日再说罢。”
郝伍少想了想,也就作罢了。
他解开沾满了尘土的狐裘大衣,将韩轻嗣向里推:“你睡进去一点。”
韩轻嗣愣了愣,僵在原地未动。
郝伍少连忙解释道:“这里只有两张床,我不能总让大丫姑娘将床让出来,就让他们姐弟俩睡一张,我来同你睡。”
他生怕韩轻嗣又要将床让出来,再次将他向里侧推了推:“这里也没有多的床褥好打地铺,你就将就一下。你受了伤,我也……挺累的。”顿了顿,又道,“反正,你也不是没有和我睡过。”
韩轻嗣愣了片刻,才知他说的是十二岁时自己害他发了寒毒,才替他暖床一事。
郝伍少已挤了上来,冰凉的手脚激的韩轻嗣一哆嗦,伍少连忙将身子缩了起来,尽力向床沿上靠。
韩轻嗣蹙眉,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握住他的手:“怎么这么冰?花乐醉对你做了什么?这几日可有发过寒毒?”
郝伍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趁势将头拱进他怀中,闷声道:“他关了我几天,跑出来一个什么使,好像与他有过节,便偷偷将我放了。没有发过寒毒。”
韩轻嗣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郝伍少抽手欲躲,却已来不及了。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韩轻嗣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声音骤冷,“花乐醉干的?他当真喝了你的血?”
郝伍少咬着下唇,情知瞒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坦白:“是。他说要用人血解什么蛊,一天让我放一碗血给他……”
韩轻嗣深深吸了口气,渐觉手上用的气力大了,唯恐捏疼了伍少,这才缓缓松开:“你是怎么出来的?”
郝伍少道:“是星宿宫一个叫……好像是青龙使将我放了的。他大约是与姓花的有什么过节,不愿看他解蛊,所以才放了我。”
郝伍少到底不敢说实话。
白蔚与韩轻嗣有不共戴天之仇,若那人当真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郝伍少只消一想,便觉寒至心脉。
韩轻嗣显是信了他的说法,静默了一阵方才道:“等我养好了伤,去将花乐醉捉来,交给郝肆奕。”
郝伍少圈住他的腰闷笑:“交给四哥,你好毒啊。”
韩轻嗣并未推开郝伍少,竟是反手搂住了他。
郝伍少吃了一惊,心中狂喜,忽觉背后大椎穴与风门穴有热流涌入,却是转喜为惊,伸手欲推韩轻嗣:“你疯了!你伤还没好,怎能擅动内力?!”
韩轻嗣将他箍紧,轻声道:“别动,当心内力反噬。”
郝伍少知道输送内力时不可轻易打断,否则内力岔了穴位则会走火入魔,当即不敢动了。
他悠长的叹息声在狭小的黑屋中萦绕不绝。
“何苦来哉……”
第五章
第二日一早,韩轻嗣与郝伍少醒来,公鸡已鸣过几番,天色尚有些灰白。
郝伍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韩轻嗣,登时心情大好。再者昨日韩轻嗣输送内力给他,身体亦觉神清气爽了不少,没了前几日的昏沉无力感。
韩轻嗣起身,面色依旧苍白不堪,眼下隐隐有两道黑痕。
郝伍少道:“要不你再睡会罢,早些养好了伤我们也好早日离开。”
韩轻嗣摇头:“躺着不动什么也养不起来,武功便是要勤练才可恢复。”
郝伍少犟不过他,也便随他去了。
韩轻嗣穿好了衣服,将头发梳顺了束起,又去帮郝伍少梳理。
郝伍少笑眯眯地在梳妆镜前一坐,从镜中看着身后人一脸冷漠,手上却是轻柔细致,心中成就感顿生。
韩轻嗣替他梳顺了头发,将脸旁的秀发向耳后一拢,突然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郝伍少挣开他的手,将长发弄到脸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不梳了,我们先去吃早饭。”
韩轻嗣深吸了口气,伸手拉住他:“几种花了?”
郝伍少迟疑了一阵,韩轻嗣见他不答,拉着他便向外走:“我们去太虚谷。”
郝伍少急了:“不行!你现在这样怎么能赶路!”
他立在原地不肯动,见韩轻嗣毫无反应,连忙又道,“四种!我也经不住连日颠簸!你养好了伤再去!”
韩轻嗣停下:“除了枣花、樱花,还有呢?”
郝伍少道:“石榴花和菊花。”
屋中一时静谧的有些诡异,郝伍少紧紧拽着韩轻嗣的手不放,生怕他坚持立刻上路。
“五天。”
韩轻嗣垂下眼:“五天以后我们去找裴满衣。”
韩轻嗣的内伤原不算太重,若是好生调养生息半个月便可恢复九成。然其擅动内力加重伤势又兼日夜赶路,才会虚弱到被王大丫以麻药麻翻。
若是运气调息五日则可稳固修复受伤腑脏,功力约恢复五成,应对不太棘手的麻烦尚可游刃有余。
两人走出房间,王大丫已熬好了稠粥,正与王小虎坐在桌边吃着。瞧见韩轻嗣出来,两人俱是一愣。
韩轻嗣前几日蓬头垢面,全然看不清长相。然昨日郝伍少替他梳洗了一番,又换上一身白衣,只单单往那一站,剑客的风姿与气度便凛得人挪不开眼去。
再细看五官,韩轻嗣眉目峻长而常做睥睨态,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唇角收起的弧度自显轻蔑不屑,端的令人有被拒千里之感。
俗话说,男人挑实力,女人挑长相。
郝伍少的相貌清秀而稍嫌稚嫩,能叫女人生出亲近感,却不常为之倾心。然韩轻嗣即便是长得再冷情,风度与相貌往那一搁,难免不叫女人心动。
大约是察觉了王大丫的目光太过炽热,郝伍少不满地走到韩轻嗣身前,王小虎不悦地挪到王大丫眼前,各挡下一方天地。
韩轻嗣全然未觉,径自走到桌旁,神情礼貌而清冷:“我们还要多麻烦王姑娘几日。”
王大丫神魂颠倒,流着涎水痴笑:“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王小虎恶狠狠地瞪了眼郝伍少,对着韩轻嗣插腰怒道:“喂!这一家的男丁明明是我!麻不麻烦你要问我才对!”
王大丫暗里对着弟弟的腰一掐,王小虎的气焰立即灭了七成,灰溜溜地低头闷饭。
郝伍少笑容可掬地与韩轻嗣和王氏姐弟一同用过早饭,将他拖到后院中开始发飙:“喂!明明我才是少爷!打搅道谢一类的话也该我去说才对!”
韩轻嗣面无表情地掏了掏耳朵,开始练剑。
郝伍少遭了冷落,一时气势大减,灰溜溜地挑了一处树根坐下,半眯起眼看着韩轻嗣舞剑。
他如今招式不同于以往的迅疾狠厉,旨在气随剑走,借剑势引导真气游走三百六十五穴与十二经脉,则自能修复损伤、回复内力。
郝伍少心中一直记挂着沈左扬之言,待韩轻嗣练过一个时辰走到他身旁坐下歇息之时,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见到蚀狐门的门主了?”
韩轻嗣抬袖揩去额上的汗水,颌首作答。
郝伍少心中狂跳,心虚地目光远眺:“噢?是什么人?当年率众杀害你亲人之人就是她吗?”
韩轻嗣放松身子倚在树干上,目光虚看这枝上的树叶:“白蔚……我这十年来闭上眼就能想起她的脸,一刻也不敢忘记、忘记不了。然而这次见她……”
他转头看向郝伍少:“这个女人的相貌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分都不差。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变老。”
郝伍少手指微颤,不敢与韩轻嗣对视:“噢?那她长得什么模样?”
韩轻嗣突然握住他的手,惊得郝伍少一哆嗦,脑中一片空白。
“冷?”
郝伍少怔了好一阵,这才略显慌张地摇头:“不是。”
他生怕韩轻嗣又要传内力替他压制寒毒,连忙道:“你好好养伤,等找到了四哥与鬼医,我的毛病自能治好。你现在给我内力,还耽误了你的伤情,我们更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韩轻嗣不言,将他的狐裘大衣裹得更紧一些:“我怀疑蚀狐门与星宿宫有关联。”
郝伍少微微蹙眉:“白蔚抢了你的青雪剑,却让你去星宿宫取……”他想起沈左扬所言,星宿宫宫主要放了他,因他乃白蔚之子……想必白蔚与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星宿宫宫主果真有交情。
韩轻嗣道:“那时我才八岁,武学修为尚浅,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然此次与蚀狐门等人一战,我发觉蚀狐门之人的武功路数与花乐醉有许多相似之处,恐怕师出同门。”
郝伍少心中已是一团乱麻,蹙眉道:“那青雪剑怎么办?你当真要去星宿宫?”
韩轻嗣叹了口气:“不急在这一刻。我此番与白蔚交手,才发觉自己全然不是她的对手,只怕再修炼五年十年方能再与她一战。江湖中皆传星宿宫宫主武功更胜蚀狐门门主,我若真要夺剑,只怕是困难重重。以往……却是我自视过高了。”
郝伍少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韩轻嗣道:“先去太虚谷解你的毒,然后……或回江南再说。”
郝伍少心中一阵钝痛。
他知晓若非有报仇的信念,恐怕韩轻嗣早在八九岁时便撑不下去了。他吃尽寻常少年所不能吃的苦,寄居人下,苦心修炼,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
他屡次想劝韩轻嗣放弃报仇,却知绝无可能,恐怕还要惹得对方恼怒。
然而今日韩轻嗣轻描淡写地一句“再说”,只怕是搅碎了他的心肝却要和血咽下,方才说的出口的。
郝伍少伸手想捉他的手,说一句“无论如何,我都陪你”,然而话未说出口,韩轻嗣却已又站了起来,到院中舞剑。
一句话在心中百转千回,到底没有说出口。
往后王大丫彻底放弃了在郝伍少身上的心思,一腔热情统统转到了韩轻嗣身上。
因父母早亡,她往日只知晓照料弟弟,却从未花过心思在胭脂水粉上。听村里的姑娘说胭脂令人增色,能勾得男人神魂颠倒,便在屋中捣弄起这些来。
十七岁的姑娘生得本就是粉黛天成,王大丫欲锦上添花,却偏偏弄成了画蛇添足。
韩轻嗣练完了剑,正坐在院中歇息,却见一个面色煞白的女人一扭一扭地挥着帕子靠近。饶是冷静如韩轻嗣,也一时愣得半张着嘴阖不上。
王大丫靠近了,媚眼儿乱飞,捏着帕子欺上前:“韩公子,奴家替你擦擦汗……”
一股浓烈的胭脂香气扑鼻而来,韩轻嗣微微蹙眉,即刻扭头四下寻找。
还好郝伍少不在院中,他方才松了口气:“桃花香?洗了。”
王大丫怔了怔,面皮僵了一阵,硬是扯起嘴角靠上前,丝帕轻柔地摁在韩轻嗣额上:“韩公子~~瞧你热得一身是汗,快歇歇罢。”
韩轻嗣望天:我不是正在歇么……
他扭头闻了闻丝帕,又蹙眉:“杏花香?洗了。”
王大丫面皮又是一僵:娘希匹的,什么毛病,江南来的人都怕花?
郝伍少与王小虎一起去村中买完东西回来,就见王大丫与韩轻嗣两人亲热地凑在一块,登时双双变了脸色。
韩轻嗣余光瞥见郝伍少拔腿欲靠近,下意识地大喝一声:“别过来!”
这一喝不光郝伍少,连王氏姊弟亦是吓了一跳。
郝伍少气炸了肺,抬起手指指着韩轻嗣“你”了半晌,终是咬牙切齿地冲进屋中,不出来了。
王小虎左看右看,盯着将脸刷成了白无常的姐姐瞧了一阵,遥遥向韩轻嗣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嘀咕道:“我相信你的眼光……”
亦是扭头进屋去了。
解决了两个碍事的少年,王大丫嘴角一咧:“韩公子~~”
韩轻嗣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她:“你脸好白。”
王大丫自当他是夸张,心中一喜,笑容更甚,捏着帕子故作娇羞:“哎~~韩公子你真讨厌~~”
韩轻嗣忙道:“别笑,掉粉。而且,你牙好黄。”
“……”
王大丫挥着帕子泪奔了。
晚上韩轻嗣草草吃了一些,又去后院练剑。
王大丫洗净了脸,化悲愤为食欲,闷头狂吃,一连解决了三碗米饭。
她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后仰靠在椅背上,腆着肚子满足地长叹一声:“哈……”
王小虎作不忍状,扶额扭头:“死丫头……你的肚子比胸还大。”
王大丫吃饱喝足,气量大大,只瞪了他一眼,却未动粗:“克化完了,肚子自然就小了。”
郝伍少窃笑,心中还记着方才的仇,朝着王小虎比了个手势。
王小虎心领神会,又作痛心疾首状摇头:“可惜肚子会小,胸却不会大了……”
“……”
韩轻嗣正在院中舞剑,忽听屋内一阵“强风舞浪”,又一式“顽猴闹天宫”,一时间乒乒乓乓,碗碟与菜肴齐飞,嬉笑与怒骂共存。
韩轻嗣屏息听了一阵,也没听出屋内高手间的过招究竟是何门派、是何路数。
他叹了口气,斜仰起头,明媚而忧伤地望着昏暗的天空。
“看来,我果然还有很多的功夫要学……”
第六章
两人在王家住了四日,王大丫虽说时时向韩轻嗣示好无门而憋了一肚子火气,然对二人还是不错的。她从郝伍少处收下的银子也多数皆用来替二人买补药花销了。
韩轻嗣的伤势的确一日日好转,然郝伍少脸上的斑纹却如藤蔓般日复一日地在脸颊上伸展漫延,已由单枝分出许多细岔来。
第五日,郝伍少托王大丫从村中又买了一匹马,提出要离开。王大丫虽说大为失望,却是强颜欢笑:“好吧,我让小虎送二位出村。”
连日日夜夜盼着韩轻嗣离开的王小虎此刻也有些不舍,稚嫩的脸上失落不掩:“啊,这便走了?小五哥以后还会来么?”
郝伍少念着姊弟两人几日来的照顾,心下亦有不舍,眯起眼计较了一番,向王大丫道:“姑娘可是想带小虎离开此地?”
王大丫怔了怔颌首道:“是……”
郝伍少道:“我这还有些银两,姑娘去村中再买一匹马,带着小虎与我们一起离开可好?”
王大丫苦笑道:“离开王家村容易,然而我们姐弟俩孤寡无依,没钱亦没本事。在王家村好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勉强过个生活。若是贸然离开了,我姑娘家带着小虎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成?”
郝伍少心下明了,难怪王大丫年过二八也不愿在村中找个良人,却是急着想觅个外乡人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