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了被子摸一摸他的手脚,果然如寒冰一般。
外物只可保温却不可取暖。郝伍少自身不散热,层层叠叠将他包裹起来亦是无用。
然韩轻嗣一贴近他,郝伍少便不闹了,身上的哆嗦亦止了。韩轻嗣奇之,将他搂在怀中入睡,郝伍少的身子竟当真
一点一点回复了热度,不出半个时辰便睡着了。
韩轻嗣虽疑,却也能大致猜出个究竟:青雪剑心法内功乃极阳之功,郝伍少所中寒毒属阴,大约是阴阳互调所致。
王小虎乖巧地在车厢中躺下,阖上眼,不出片刻便呼吸绵长了。
郝伍少却没有立即睡下,他在黑暗的车厢中睁眼看着韩轻嗣,只能将他的五官看个大概。然而眼中无景,心中自成
一画。
他轻轻地唤了声“轻嗣”,韩轻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喉间发出一个音节作答。
郝伍少将手探入他的怀中,唇形比出“我喜欢你”四字。
韩轻嗣在黑暗中不曾瞧见。
过了半个时辰,郝伍少睡了,韩轻嗣缓缓将他的身子放平,却见伍少在睡梦中依旧紧紧拽着他衣角不放。
韩轻嗣迟疑了片刻,抽剑将衣角斩落,钻出车厢去。
他手中的剑是从战败的蚀狐门弟子手中夺来的,在江湖中或许勉强能称得上一把好剑,然在他眼中不过是废铜烂铁
,使作权宜之计。
他运气调息,真气在体内旋绕一周,行到少阴心经处又是一空。他趁着真气未散,突然强行逆转剑招,使真气反冲
,一时将全身真气压到了一处。经脉骤然受力,从肤上鼓了出来。
他将剑向下一压,手一翻,凝神闭气,欲将全身真气冲破阻塞以打通经脉。
全身真气被强行压在一处,根本坚持不了多久,时机止在这一瞬而已。
他正欲发力,却见斜里突然飞出一个黑影来,直指他手中的剑。
韩轻嗣心绪一动,暗道不好,只得抬剑相迎。
来者正是江颜逸。
他只使了二分力,旨在阻止韩轻嗣,韩轻嗣的剑刃与他指风一对,只听“吭”的一声,剑断了。
韩轻嗣应这一招也是措不及防,来不及调整,只使了虚力相对。虽是败了阵,却也并未从江颜逸处受到什么伤害。
然而他这一动,真气压不住,猛然四散,在经脉中蹿行。经脉受不住来势汹汹的凛冽之气,受损甚重,立时吐出一
口鲜血来。
他只觉浑身如撕裂一般疼痛,几乎每一条经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真气错位,腑脏如火烧般灼痛。
先前在白蔚手中受了一掌,也不过震伤了少阴心经,然而只这一下受的伤,恐怕十倍于前亦不止。
韩轻嗣连发怒的气力都没有,全身一软,摔倒在地。
江颜逸冲上去接住他,急急道:“子凡!”
第三章
韩轻嗣如坠云端,只觉全身绵软,使不出些微力道来。
他听见有人在他耳旁唤他的名字,那声音似曾相识。
“子凡,子凡!你醒醒……”
他的周身大穴被人封住,有一股温和的真气缓缓流入体内,引着他自身的真气在体内流淌,恢复秩序。
尖锐的疼痛逐渐缓了下来,燥热的身体如遇清凉的泉水,舒服了许多。
他睁不开眼,身体亦动弹不得,然而思绪却是十分清明。
冥冥之中他听见身边响起争执声,有双熟悉的手将他抱在怀中,焦急地大喊:“轻嗣!”
然后是一人毫无感情的声音冷冷道:“他走火入魔,须你一碗血。”语气毫无回旋的余地。
郝伍少又嚷了几句,依稀是:“都将我当做神仙了么……”“我的血是人血,你的血是狗血不成?”
吵闹过后,四周逐渐静了下来。
韩轻嗣的下颌被轻轻掰开,一股液体灌进他口中,有股淡淡的甜腥味。
又不知过了多久,韩轻嗣的气息平缓,手指动了动,终于有了睁眼的力气。
他双眼散焦了好一阵,方才将眼前朦胧的景物看了清楚。
郝伍少与江颜逸一人一边坐在他身旁,俱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韩轻嗣略一动弹,只觉全身疲软不已。他费力地看向江颜逸,嘴唇嚅动,想要质问,却觉发不出声来。
他不明白江颜逸究竟想做些什么。若是他害他,便是光明正大地与他比试起来,韩轻嗣决计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
,又偏偏在那关键时候冲出来,害得他岔了真气。
江颜逸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道:“别说话,我以用真气为你引渡,已无甚大碍。你的伤势养三日便可恢复。”
韩轻嗣目光满是不解。
他吸了口气,却觉口中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目光下移,郝伍少的腕上绑了条白色丝带,已被血水浸红。
韩轻嗣眼睛猛地一睁,挣扎着要起身。江颜逸见状,忙点住他的穴道,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将他下颌
一抬,迫他咽了下去。
郝伍少一直不满地看着江颜逸的举动,然而便是有甚异议也终究奈何不了他。
郝伍少将韩轻嗣搂得更紧,目光不善地看着江颜逸:“你现在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罢?”
江颜逸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地看着韩轻嗣:“不急。等你好了,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决不隐瞒。”
郝伍少欲哭无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看来江颜逸是打定主意无视他了。
郝伍少起身,吃力地抬起韩轻嗣的上半身,欲将他抱回马车上去。
然而韩轻嗣比他高壮,又是习武之人,身体十分结实。郝伍少连背一个柔弱书生都难胜任,何况是韩轻嗣?
他抓耳挠腮地犯了难。
江颜逸笑着摇了摇头,上前轻轻松松将韩轻嗣打横抱起,动作细致轻柔地将他搬到车厢内。
郝伍少心下更为不爽,却奈他不得,只好跟在后头上了车。
江颜逸退出车厢,对着郝伍少笑了笑,总算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睡罢。明日我来驾车。”
郝伍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挨近了韩轻嗣,又故意手脚并用地缠上去,这才吸了吸鼻子,阖眼睡了。
江颜逸目光微微一沉,将车帘放下,立在车外沉默地站着。
过了一阵,他微微一笑:“也罢,好歹这样他也舒服一些。”
月亮渐渐向东边划去,折腾了好一阵,夜已不长了。
江颜逸纵身跃上一棵高树,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箫,攥在手中把玩。
那玉箫白中带青,青丝洇在白玉中,如天上碧云,将透未透。玉箫尾端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赤黄斑,曾有人戏称它为
一点朱砂,江颜逸便将这一管玉箫称作胭脂。
他坐在枝头,右手举着玉箫微微抬起,对月比照。
这寒玉似是将月光尽数拢起,在黑夜中绽着微弱的光芒。
江颜逸望着玉箫出神,许久才回过神来,悠悠叹了口气:“十年了……”
“这十年来,你可知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可是你心中不忍,冥冥之中让我再遇见他?”
“……”
这一夜,车厢中睡着的三人在梦中隐隐约约听见一支凄婉的哀歌,从夜中吹到天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第二日一早,韩轻嗣虽是醒了,却依旧虚弱不堪,说话时微如气声。
江颜逸又输了一阵真气给他,果真出了车厢去驾车,向最近的村落驶去。
王小虎夜间睡得沉,一觉醒来发觉韩轻嗣脸色苍白的躺在身边,而车外驾车之人换做了昨日见到的那个漂亮叔叔,
一时有些吃惊:“昨晚发生了什么?”
郝伍少昨夜又被放了血,脸色亦有些苍白,眼下挂着两道黑黑的痕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好气道:“我也不知
道。”
他昨夜睡得正朦胧,突然被人推醒,转瞬之间已被提到了车厢外。等人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见韩轻嗣昏倒在地
,手中的剑已断了。
江颜逸什么也不同他解释,只说了一句话:“以你之血喂他。”
郝伍少怔了怔,又怔了怔,吃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颜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全没有对上韩轻嗣时的温柔:“他走火入魔,只有你的血可救他。”
想到此处,郝伍少将信将疑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昨夜那道新添的伤口已结痂了,留下丑陋的一道伤疤。腕上长长短
短还有许多道疤,是旧时花乐醉逼他割的,如今颜色深浅不一的排在一起。
郝伍少疑惑地伸舌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咦?我的血到底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延年益寿么?”
他眉结紧锁地盯着自己的伤口:“难道——我是唐僧托世?”
马车行至一处小镇,江颜逸欲抱韩轻嗣下车,被他冷冷地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必。”
韩轻嗣睡了几个时辰,全身的经脉又开始阵阵刺痛,然而体力却恢复了不少。
他将胳膊搭在郝伍少肩上,由郝伍少搀他下了车。王小虎见状,忙上前帮着架起他另一边。如此一来,韩轻嗣自己
倒也能走。
郝伍少搀着他向客栈中走,想到这个从来将他护在身后的雄鹰如今竟也有需要他支撑的一天,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
等到了晚上,韩轻嗣喝过热汤,发了几阵汗,人已恢复了不少。
他试着运了运气,发觉全身的疼痛不过是因为经脉被气锋削伤,真气在体内重新恢复了正常游走之后,于功力并无
多大损碍。
也就是说,武功并未受损。
江颜逸不等他找过去,自己识趣地在用过晚膳之后来了韩轻嗣的房间。
自然,韩轻嗣与郝伍少是在一个房中的。
韩轻嗣不愿让他人看穿自己的虚弱,欲起身下床,却被郝伍少与江颜逸同时按住。
郝伍少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扶他坐靠着。
韩轻嗣深呼吸了一阵,目光冷冷地看着江颜逸:“你昨夜为何偷袭我?”
江颜逸苦笑:“我昨夜一直跟在你身后,你运功调息,我原只想在远处看着。然而你竟强集一身真气欲冲少阴心经
,我怕你自损功力,只得跳出来阻止你。”
韩轻嗣眉心一蹙,心中又是一惊:习武之人身上必有一种内气散发于外,而昨夜自己根本察觉不到身边有任何人,
江颜逸的功夫究竟出神入化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江颜逸不等他发问,继续道:“你可是觉得少阴心经处有如黑洞,真气每到此处便会凝滞不前,无论如何也冲不过
去?”
韩轻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微微颌首。
江颜逸微笑:“昨夜你若以一身功力强行打通此处,则你的武功便废了。”
此话一出,不止韩轻嗣,连郝伍少亦是一惊。
韩轻嗣略一沉吟,沉声道:“请江先生指教。”
他虽觉江颜逸此刻并无害他之心,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对此人始终颇多抵触。且他来路不明,说话行事稀奇古怪,
武功又深不可测。眼下身旁二人一个身中寒毒,一个年纪尚幼,自己若再以之前那种态度对他,惹恼了他恐怕事情
更为棘手。
郝伍少虽是心中不悦,但眼下韩轻嗣伤重,也只能指望江颜逸了。
江颜逸道:“你以剑带气本是不错,然而却用错了剑。你若强按此法练下去,则经脉凝阻越来越甚,从少阴心经处
始,逐渐封死一身经脉。你可是觉得经脉不通处越来越长?”
韩轻嗣心头一动,双眼微狭,敛起危险的光芒:“那江先生说,我该用什么剑?”
江颜逸一双潋滟的水眸微弯:“青雪剑。”
郝伍少见韩轻嗣手指一颤,生怕他不自量力,连忙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颜逸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韩轻嗣身上:“若是子凡想知道——我便如实相告。”
即已说出青雪剑,又将韩轻嗣的原名叫了出来,显已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韩轻嗣面无表情:“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郝伍少窃喜,洋洋得意地挑眉看着江颜逸。
江颜逸眼睛微眯,寒光一闪而过。
他笑着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道:“星宿宫,朱雀使。”
第四章
韩轻嗣眸光一沉:“星宿宫宫主派你来的?”
江颜逸摇头:“是我自己来的。”
韩轻嗣与郝伍少俱是十分奇怪:白蔚明知他是韩门之人,却止夺了青雪剑而不杀他,让他自去星宿宫取,这星宿宫
主究竟是什么人?与白蔚又是个什么关系?
韩轻嗣嗤笑:“不是?你怎会知道我的身份?”
不等江颜逸回答,他又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何初时又要与我说什么十三年前?”
江颜逸顿了片刻,苦笑道:“是我认错了。”
他又道:“然而十三年前我将你抱上岐山看日出,确有其事,只是那时你太小,不免忘了……”
韩轻嗣微诧:“我见过你?”
郝伍少在一旁终于忍不住了,插话道:“十九年前?十三年前?冒昧问一下,江大侠今年几岁了?”
他看江颜逸这张脸,着实猜不出他的年纪来。江颜逸皮肤极佳,白若凝脂,便是十来岁的少年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的
肌肤。然而他眉目间带着成熟的风韵,五官清晰,眼是眼,鼻是鼻的,定不是年轻子弟能有的风范。而他眼中带的
那股似有若无的沧桑,没有岁月的积淀亦是装不出来的。
更何况,星宿宫朱雀使这个位置,不该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就当的上的。
韩轻嗣听郝伍少这样问,当他还对此人的样貌感兴趣,心中竟有些不大痛快。
江颜逸眉头微微一动,难得没有无视郝伍少,嘴角一勾:“与你父亲一般大罢。”
郝伍少大惊:若是郝天春活着,怎么也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了。看江颜逸的神韵许有三十多,然而样貌,说他三十亦
嫌老了。
韩轻嗣瞳孔一收,对此人更是惊疑:“你识得他父亲?”
江颜逸垂下眼,低笑道:“自然是不识的,只是看这位小兄弟的年纪……我若有子嗣,大约该与他一般大罢。”
郝伍少撇嘴:“有人十几岁生孩子,有人五十几岁生孩子,这能一概而论?”
韩轻嗣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郝伍少不由噤声了。
韩轻嗣冷冷道:“五岁的事情我的确记不清楚了。江大侠与我韩门有何故交?”
江颜逸想了片刻,沉吟道:“门隔流水,十年无桥。”
韩轻嗣大惊:“你是叔父的……”他眉心一揪:“是了!你说五岁的时候带我看日出,我是无甚印象了。但我记得
那时候在山上,有只猿猴将我抢了去,你一掌将它打得脑浆迸裂……可是有此事?”
江颜逸无奈地笑了笑:“……不错。”
韩轻嗣虚弱地咳了一阵:“既然江大侠是故交,我便不瞒你了。我的青雪剑……如今正在你们星宿宫手中。”
江颜逸颌首:“我知道。你莫要一口一个大侠,称我的字思暇便是。”
韩轻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诩之叔父的朋友,我便称你一声江叔罢。那……江叔愿意帮忙?”
江颜逸略狭起润长的双眸:江叔?
他依旧挂着温润的笑颜:“自然,我来寻你便是为了此事。你可知青雪剑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