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方孝哉难得的喝了不少酒,脸上飘着淡淡的红晕,嘴角挂着浅笑,眼神有几丝迷离,本是看来极为禁欲的一
个人,露出这般表情却是诱惑至极。
但在座只有叶倾云一人注意到,或许也只有他才会把半醉的方孝哉看成是情欲的诱惑,并为之暗暗有了反应。
其他人都忙着逗方肃,小家伙一身红彤彤的新衣,唇红齿白咧开嘴笑着,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活脱脱就像那菩萨座
下的小童。
一顿饭说说笑笑吃到子时,方老爷子被「亲家」封老爷给叫去打马吊,封若尘和方敬哉两个还像是半大的孩子一样
,抱着方肃满脸兴奋地去院中放烟花。
砰!
一束火光啸着锐响窜上天际,然后绽开如花,璀灿华丽地耀亮夜空,接着繁华散去,零落如点点星光。
叶倾云仰着头,也兴趣十足,往常过年便是和留在庄内的兄弟们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这样寻常人家的守岁方式也只
有小时候骆隐风和上官兰容都还在的时候,但在记忆里却已经很遥远很遥远。
砰!又是一束火光窜上夜空。
叶倾云眼角余光瞥到方孝哉端了一碟糕,拿着一壶酒起身离了席,没有和其他人说一声就这么静静走了。
叶倾云疑惑之下,便起身悄悄跟在后头。
纤瘦的身影在廊上缓缓走着,一道一道照亮夜空的火花也时不时在他身上留下明灭的光华,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寂寞
。
叶倾云在后头跟着,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上去将那抹孤单的背影抱进怀中,用身体温暖他,用唇舌告诉他自己有多
需要他,将他拉下情海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
就在叶倾云心里那阵渴望强烈到他几乎要追上去时,他发现方孝哉脚一拐,却是进了祠堂。
不由纳闷,祭祖不都是大年初一早上做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祠堂的门虚掩着,叶倾云轻声走了过去,贴着门缝偷偷朝里看。
方孝哉将糕点和酒壶搁在某个灵位前,静默了一阵,伸手抚上那块牌位。
「秀蓉……」
叶倾云怔了一怔,听到那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不由蜷起左手的手掌。
方孝哉手抚着灵位,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温柔来,那样柔和的表情,让人如坠云端。
叶倾云记得他也曾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只是那是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后来看见的便总是一张平淡温和但表情
肃然的脸。
「秀蓉,过了年肃儿就两岁了,已经会叫爹爹了……敬哉和若尘也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顿了一顿,方才续
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鼻音,「我总觉得你还没有走,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总觉得哪一天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站在
门口给我端暖暖的夜宵来……」
低低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悲凄,在祠堂里淡淡回转,一句一句,叩在叶倾云心里。
那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被他执着手坚决地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妻,是他要与之白首偕老子孙满堂的人,就算如今已
离开了人世,却依然占据着方孝哉心里某个重要的位子。
叶倾云的手越握越紧,为什么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办法留住他的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自己究竟哪里做
得不对?
方孝哉在祠堂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全然不知门外站了个人,腾然而起的妒意,正在他胸口里灼灼而烧。
次日清晨,众人都起得很早,梳洗一新,给方老爷子请过安讨了红包后,便一同前往祠堂祭祖。还未走到祠堂,就
听下人惊慌失措的一声大喊,众人皆是一愣。
方敬哉率先跑了过去,「大年初一的鬼叫什么?」
下人手指着门口,结结巴巴,「少、少夫人……」
方孝哉听了一愣,随即将怀里抱着的方肃递给一旁的奶娘,自己匆匆走了过去。走到方敬哉身边,猛然停住,睁大
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夏秀蓉的牌位碎成两段,静静躺在祠堂外的青石板地上。
方孝哉握紧了双手肩膀颤了颤,随即一声大吼,「谁干的?这究竟是谁干的?」
在场的人皆都一悚,因为几乎从未见过方孝哉这般愤怒咆哮的样子,但没有人出声承认,压抑的气氛让方肃鼻子一
皱哇的哭了出来,奶娘小声哄着却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半晌,初九怯怯地从人堆里走出来,「大少爷……我知道是谁干的。」
一众人唰地都把视线投到初九身上,初九瘦小的身子一个哆嗦,然后咽了口口水,颤颤抬起手来往众人身后一指,
「是他……我看到大少爷昨晚出了祠堂以后,他进过祠堂。」
方孝哉怒红了眼睛,顺着初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穿过人墙,视线落到站在人墙之外的那人身上。
男人一脸茫然无所知的表情,方孝哉缓缓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叶倾云觉得心口里有什么怦咚怦咚跳得厉害。
「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孝哉直直地看着他问道。
叶倾云动了动嘴唇,想还是和以前那样装什么都不知道蒙混过去好了,但是刚才看到方孝哉那模样,他却又有些后
悔……
正在犹豫之际,听到方孝哉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抬头还没看清楚方孝哉的表情……
啪!
眼前一黑,叶倾云被他一掌打得偏开头去,方孝哉戴在右手拇指上的、代表方家当家的墨玉指环撞在他的鼻梁骨上
。
叶倾云微微回头,脸颊上火辣辣的,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下来。
方孝哉将手收了回来,握成拳状,似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仍是控制不住的声音有些颤抖,「敬哉说得对,我
真是留了条狼在家里,还是头白眼狼!你有怨有恨你都冲我方孝哉来,为什么要对个已故之人这样不敬?」
叶倾云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
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办法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来人!拿下他,杖责一百!」方孝哉回头命令道。
听闻,方敬哉倒是上前劝阻,「哥,他不是方家的人也不是卖身方家的下人,万一骆大人……」
方孝哉却没让他再说下去,眸光冷厉地扫了眼四周,「还不动手?辱我方家祠堂者必须受罚!」
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叶倾云发起疯的样子他们都见过,只怕十几个人都压不住。
方孝哉见他们迟迟不动手,上前一把夺下其中一人手里的木棍,朝着叶倾云背上就是一下。
啪的一声清脆骇人,叶倾云没用内力护体,这一下打在背脊上,生生的疼直窜上脑门。
但是他需要这疼痛。
啪!啪!
又是几下打在背脊上,叶倾云双膝落地,嘴角挂下一丝殷红的细线,而每一下落在背脊上的疼,他都从中真切感受
到方孝哉的怒意,每一下他也真切认识到自己和夏秀蓉在方孝哉心里的不同……
衣衫破碎,木棍直接抽在皮肉上,但在叶倾云来说,皮开肉绽的痛总好过蚀骨剜心的疼。
孝哉,孝哉……他在心里一遍遍唤道,直至失去意识。
方孝哉终于打不动了,停下棍子微微喘气。
叶倾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显然昏过去多时。
怒气泄完,方孝哉整个人也平静了许多,让下人把叶倾云带下去治伤,自己则抱起夏秀蓉的牌位默默走回房里。
一路上,叶倾云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闪现,悲哀可怜,甚至有些绝望。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明明犯了错的人是他,为什么反而要露出受伤的表情?
回到自己房里,方孝哉将夏秀蓉的灵位小心地放在案桌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了下来。
手指摩挲着断裂的木纹,满心的愧疚,或许他真的不该把叶倾云留下来。即使疯了,他霸道的本性依然表露无遗,
今天是对秀蓉的牌位,那么明天又会是谁?敬哉?爹?还是肃儿?
不可以!自己绝不允许他这么做!
屋里很暖和,加之前一晚睡得少,方才大凶大恶的一顿怒火伤了不少体力。
方孝哉想着想着困意便泛了上来,不觉手支着脑袋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方孝哉睁开眼来,眼前模模糊糊站了个人,素色的褙子、百蝶穿花领……方
孝哉眨了眨眼睛,待到看清楚来人,不由一楞。
「秀……蓉?」
站在面前的女子,清丽的脸上敛着恬静的表情,浅浅笑着望向他,一如她活着时那样。
方孝哉猛地站了起来,正要上前,然走了两步却又生生停住。他方才进屋之后便将门从里侧闩上,不可能有人进得
房间里来。
方孝哉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桌上那断了的牌位,然后看向站在面前的女子,喃喃地又唤了一声「秀蓉」,却是不
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少爷……」
没想到夏秀蓉竟然能开口出声,细细柔柔的声音,一如她本人一般温婉。
「大少爷,奴婢至死都感激大少爷对奴婢的情意……」
方孝哉站在那里,静静听她说。
「但是奴婢一直都知道,其实大少爷心里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大少爷之所以娶奴婢为妻,只是因为大少爷喜欢的人
没有办法给予大少爷你想要的东西……」
方孝哉一怔,紧接着叶倾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到底要什么?财宝、美人,只要我叶倾云能弄到手统统都可以给你!」
「叶倾云,你听好了!我方孝哉想要的,你找不到也给不了!」
收回神思,方孝哉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愧疚,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秀蓉……」
「大少爷,你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静了一静,夏秀蓉脸露一丝哀戚,「看到大少爷这样辛
苦,奴婢又怎能安心去投胎做人?人世之间,情意难料,若是白白错失,不知损了多少世修下的缘分……」
夏秀蓉没再说下去,只淡淡一笑,「奴婢只是放心不下大少爷,现在奴婢要走了……大少爷请保重身体,肃儿就辛
苦大少爷了……」
夏秀蓉的身影如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逐渐淡去,散开……
「秀蓉……秀蓉!」
方孝哉出声喊道,蓦然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桌边,抬头看向门口,门上的门闩依然好好的,而夏秀蓉的牌位则静静搁
在桌上。
是梦?
方孝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小会儿,却发现窗外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
起身开门,外头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昏沉的大脑略微清醒了一些。
下人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用晚膳,一问之下才知已是戌时,竟然不知不觉间睡了一整日。
方孝哉摆了摆手,转身正要进屋,蓦然停住。
「其实大少爷心里早己有了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没办法给予大少爷你想要的东西……」
方孝哉把着门框的手,手指屈了屈,脸上表情复杂。
「大少爷,你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脑海中浮现起他在成亲之前,叶倾云闯入自己房间的情形。
方孝哉知道,其实自己一直逃避着,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时候的事情,他害怕那样子的叶倾云,但他在逃避的却是
让他觉得比这更为可怕的事。
那个晚上,当自己转身看到桀骛狷狂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时,除了惊讶、恐惧,不敢置信之外,他发现自己的内心
深处竟是涌起一丝欣喜。
因为他并没有忘了自己,而是执着地找了过来……
「叶倾云,你到底要做什么?」
「孝哉,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要你跟我回去……
只是不知那个时候,他要求跟着他回去的,是方孝哉,还是那个假的「骆隐风」?
方孝哉复又转身走到廊上,让下人帮自己拿来伤药和棉布,然后拿着那些东西朝叶倾云的房间走去。
叶倾云的房里还亮着灯,方孝哉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方孝哉走到里间,看到叶倾云正趴在床榻上,破烂不堪、沾了血的外衫随意的丢在
床角。
方孝哉走了过去,对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没有反应。
「倾云……」
唤了一声,仍是得不到回应。方孝哉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伸手撩起叶倾云身上又已
沾到血迹的中衣,露出底下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
解开纱布,就见他整个背部纵横着长长短短的伤口,像狰狞裂开的嘴,皮肉外翻,还有血水往下淌……
方孝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竟是不知自己也能下这样狠的手。
叶倾云只是静静趴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故意不理方孝哉,唯有肩背随呼吸一起一伏。
方孝哉自顾自地取来布巾,帮他把伤口周围的血水擦干净,然后将带来的伤药抹上去。
药粉甫一接触伤口,便见叶倾云肩膀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身体一阵阵的痉挛,片刻便见细细密密的汗珠凝结在匀
实的肌肤上,但是他偏是忍了下来,一哼都没有哼。
方孝哉放轻了动作,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他的伤口上。
「纵然你心里有一百个不服,但错就是错,破坏祠堂、弄坏牌位是对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不管你是什么理由,这顿
罚是逃不掉的……」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方孝哉抬眼看了看叶倾云露在外头的后脑勺,很轻的叹了口气。
「我昨晚进祠堂后你就一直在门外,我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
对方还是不作声,方孝哉便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以为我娶秀蓉是因为喜欢她。确实,秀蓉是个好妻子,贤良淑德,所有的优点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但我
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娶她,是因为她可以给我想要的生活……而我心里一直喜欢的……另有其人……」
叶倾云背上的肌肉抽动了下。
「那个人在我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施予我援手,给予我关怀和照顾,纵然他张狂、霸道,甚至偏执、粗暴,但无
疑那个时候的他是失忆之后的我唯一的光芒和希望……」
方孝哉的手绕开他的伤,在他背脊上小心抚过。
「但就是这样的他,也是这世上伤我最深的人……他说这世上只要我想要的,他统统可以找来给我……但是那些统
统都不是我想要的……方家大少爷有的是赚钱的法子,要为方家大少爷说亲的媒人可以从东大街排到西大街……所
以财宝、美人,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稀缺的东西……」
说到这里,方孝哉似为自己的自负感到好笑,扬起嘴角微微地笑,却同时有一滴晶莹滑落脸颊。
「在我眼里的喜欢,不是掠夺,也不是占有,而是两个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仅仅只是举案齐
眉、白首偕老而已……」
方孝哉的声音越说越低,叶倾云感觉有什么啪嗒啪嗒落在自己背上,像是温热的水珠,但碰到伤口却激起针扎似的
疼痛,直往皮肉里钻……不禁回头,却只看见方孝哉匆匆起身、急步离开的背影。
他的声音还犹在耳边,原来他也曾对自己有过情意……只是,那个时候自己不明白也不知道,不仅白白错失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