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吴嫂应了一声,转身又进了厨房。
止淮推门走进去,见嘉鸣缩着身子睡在床上,他的个子是很高的,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眼下缩成一团,再加上伤势初愈,脸色依然憔悴,这样子显出十二分的脆弱来。止淮想起他所经历的变故,心中阵阵发痛。
止淮走到床边,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这又看到他脚上竟然还穿着鞋,便小心地握住他的脚踝,将鞋从脚上脱下,露出了嘉鸣脚上的棉袜。他的大么指是极长的,把袜子磨出了一个洞,于是在上面缝了几针,后脚跟大约也是破了,补了一块四方的补丁。止淮看到,愣了片刻,不曾想到他的生活竟是这样清苦。
过了片刻,大约是被窝里有了热气,嘉鸣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天色越来越暗,止淮呆坐在一把椅子上,思绪悠远,也忘了点灯。
吴嫂做好饭,见屋子里没有一丝灯光,站在门外轻声叫道:“楚少爷。”
止淮听到,扭头看向嘉鸣,见他还在睡着,就站起身走到门边,对吴嫂道:“再等一会吧。嘉鸣还没有醒呢。”
他们二人站在门边说话,虽然都用着极轻的声音,可是嘉鸣还是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边,看那人身形像是止淮,便叫道:“止淮,是你吗?”
止淮听到声音,意外地扭头看他,见他已经撑着床坐了起来,遂笑道:“是的。你醒了,那么我们就吃饭吧。”
吴嫂听到他这句话,也不待他吩咐,就转身往厨房走去。
嘉鸣坐在床边,弯下腰穿鞋,直起身时许是太快了,头里一阵发晕,急忙用手撑住床,这才没有倒在床上。他的脸色虽然因此变得苍白,但是屋中昏暗,止淮又站得远,也看不出来。嘉鸣见他没有察觉,反而松了口气。他缓了片刻,才起身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喊醒我。”
止淮道:“我也只是刚来。见你睡着,不好意思吵醒你,何况我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嘉鸣道:“请你再等一会,我去洗手。”他一面说着就端起面盆,自己去缸里舀了半盆水,洗了洗手,又顺便洗了一下脸。
止淮点了煤油灯,屋子里立时亮起来。吴嫂也将饭菜在桌上摆好了。嘉鸣朝桌边走去,玩笑道:“我这个穷鬼如今也能过上皇帝般的日子了。”
吴嫂听到,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止淮不由笑道:“你这人真是个呆子,满嘴痴话。”
吴嫂也道:“林先生,这都民国九年了,你还讲那皇上太监的话,也不怕人笑话。”
嘉鸣在桌边坐下,道:“本来就是句玩笑话罢了,怎样就怕人家笑呢。我倒担心你们不笑呢。”
他这番话更加惹得吴嫂笑不止声。吴嫂一面笑着走了出去。止淮看他这样,和刚才睡觉时那无助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就产生了一丝错觉,仿佛这前后完全是两个人。
二人吃完饭,吴嫂过来将饭桌收拾了。止淮又同嘉鸣聊了一会。吴嫂很喜欢听他们谈话,自己坐了一条小板凳,脚边放着一个藤筐,里面放着要缝补的衣物,手中捏着一根细针,一面缝衣服,一面听他们说话。
送走止淮,吴嫂打了面盆水,服侍着嘉鸣漱洗完,才回屋休息。
嘉鸣因为下午睡了三四个钟头,一丝睡意也没有,直到夜里十二点钟才躺下睡觉。谁知刚迷迷糊糊睡着,竟又做了一个噩梦,猛然惊醒,浑身出了一层冷汗,心惊不平,在床上躺了许久,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才又睡着。
翌日吴嫂起来,将院子扫了,见那阳光已经照到窗台上,嘉鸣房中却还没有动静,不禁有些意外。往日这个时候嘉鸣早已起来,今日不知为何竟迟迟不起。又想他或许是累了,这也就不再去管他,自往厨房里去做早饭了。只待这早饭都已停当,还不见嘉鸣起身,才真正觉得奇怪了。
她站在门外,轻轻叫了几声,却许久没人应声,正自纳闷,忽然听到屋里响起几声呻吟,吓了一跳,忙推门进去,只见嘉鸣依然躺在床上,一脸病容,一双无神的眼睛下面泛着青色,嘴唇皮干得裂了好几道口子,隐隐渗着血丝。这一看,把吴嫂惊得心在胸口中猛跳。她慌忙小跑着冲到床边,着急道:“哎呀,林先生,你怎么病成了这样。”
嘉鸣轻喘几口气,安慰道:“吴嫂,我不要紧。烦你跟我请我大夫来。”
吴嫂跺脚道:“我这就去请大夫。”说罢,急急地走了。
嘉鸣只觉身上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抬起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竟像火球一样烫手,不觉叹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就染上风寒。昨日下午他稀里糊涂就睡着了,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盖被子,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他只当自己睡下时就盖了的,哪会想到是止淮来时给自己盖的。因此便将这得病的原因归到昨夜出得那身冷汗之上。
吴嫂很快就引着一位大夫回来。那大夫也只当是风寒,连道不碍事,开了副方子,就走了。吴嫂虽得了大夫的保证,然而仍是难以放心,又在街口叫住一个车夫,给了他几十个铜钱,托他给止淮带个消息。
她盛了一碗热米粥,喂嘉鸣吃了,又宽慰他几句,这才去厨房里熬药。
嘉鸣因为发烧,头晕身沈,喝了小半碗粥,又昏昏睡去。也不知过去多久,又被吴嫂叫醒,喝了一碗又苦又涩的药,不多久出了一身冷汗,倒觉得身上轻松一些。
吴嫂刷了碗筷,就坐在嘉鸣房中做针线活。嘉鸣也不愿再睡觉,就同她聊起来。
第二十二回:凉世灭情风残花
止淮得到嘉鸣生病的消息,十分担心,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匆忙走了。他想人在病中胃口是不大好的,在半路上买了几包点心。又怕他不爱吃,因此只捡着口味清淡些的买,不过是些豆饼米糕之类松软的吃食。这是刚蒸出来的,还微微透着热气。止淮提着这些纸包,大步进了大门。
吴嫂正冲门口坐着,看到他走进来,嘴里“哎哟”一声,紧跟着站起身迎出去,笑道:“楚少爷来了。”
止淮将点心交给她,问道:“嘉鸣怎样了?”
吴嫂还不及回答,屋里嘉鸣就大声回道:“不碍事的。你快进来坐。”
止淮闻言,便朝吴嫂点了个头,吩咐道:“这些点心还温着,你放到碟子里,给嘉鸣吃几块。”说罢,走进屋子。
嘉鸣支起上半身,冲他笑道:“我不过染了风寒,也不知道吴嫂让那车夫跟你说了什么,你竟还特意来一趟。”
止淮看他面色憔悴,只是精神却不萎顿,倒也信了他的话,带笑安慰道:“虽然只是风寒,也该好好保养身体。”他说着话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看到吴嫂端着一个白瓷碟子进来,又道,“我买了几块点心,你吃几块吧。”
吴嫂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床边,将盛点心的碟子放在椅子上,嘴里唠叨道:“还是楚少爷有心。林先生这一日没什么胃口,我看这些点心又是极好消化的,”她说到这里,忽然停声,抬头看向嘉鸣,笑道,“林先生,你就是多吃几块也不要紧。”
嘉鸣感激地笑笑,拿起一块点心,对止淮道:“多谢。”他另一只手又拿起一块,递给吴嫂,道:“吴嫂,你也尝一块吧。”
吴嫂见状,慌得两手直摇,“不,不,这是楚少爷买来给你吃的,我怎么能吃。”
止淮也只好跟着劝道:“不要紧,吴嫂你也吃一块。”
嘉鸣又将手朝吴嫂面前伸过去一些,吴嫂踌躇片刻,终于接过来,笑道:“好吧,那我就谢谢楚少爷和林先生。”
嘉鸣失笑道:“这倒是有些意思,我这样一个穷人也能得着这奢侈的生活的机会了。就怕一旦习惯,今后可要过不惯苦日子了。”停了一停,又自嘲道,“你看我这真是穷惯了,说出这样惹人笑话的话来。我这程度同止淮家里相比,是差了千百倍的,我就觉得奢侈万分了,让你听去,岂不要笑话我没见识。”
吴嫂一旁笑道:“那还不好办嘛。楚少爷家中是开公司的,随便给林先生找个事做,于楚少爷那是小事一桩,可林先生就足以解决生活问题了。”
止淮知道嘉鸣一向爱开玩笑,所以听了他的话,也不觉有挖苦的意思,又听到吴嫂的话,觉得倒也可行,便道:“只要嘉鸣你肯去我们公司里做事,我自当尽力去替你办。”
嘉鸣却道:“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在此地久住。”
止淮闻言,心中一紧,这几日他快乐的几乎忘掉嘉鸣要走的事情了。虽然心中发痛,但仍故作镇定地笑道,“我倒忘了这件事了。”
吴嫂留止淮吃晚饭,止淮因为怕打扰嘉鸣休息,虽然他们已经极熟,但是自己在这里,嘉鸣少不得要强打精神招呼自己,便固辞去,回家了。
吴嫂送走止淮,回来却对嘉鸣道:“楚少爷心真好。我倒是头次遇到不会瞧不起穷人的富家少爷。”
嘉鸣点头笑道:“你的话不错。原说我也并未帮他多大的忙,可他却这样待我,足见其人的侠义心肠了。”
吴嫂赞许道:“这也就是好人有好报罢了!”
嘉鸣只是冲她含笑点了两点头,并未说话。在吴嫂看来,以为他是累了,也就不再说话,自往厨房烧水去了。可是嘉鸣因为她的这句话,陡然地想起厚存夫妇来,便觉得这句话实在也不是太准的,因此便没有接声。
嘉鸣的病一半是那日睡觉时忘盖被子,受了凉气,一半是心事郁积,虽然每日吃了药躺在床上休息,却总也不见好。吴嫂不知就里,只是尽心照顾他。止淮倒是明白,知道厚存夫妇的事情,对嘉鸣来说,终是难以放下。然而他却也没有法子。更何况嘉鸣当着他的面,从也不提这件事,不仅不提,反而总是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反倒使他也不便主动提及此事。
嘉鸣的病虽不见好,却也不见加重,偏偏不知为何,止淮这几日竟一直不曾来,吴嫂急得上火,嘴角起了个包。
止淮的未婚妻病重不治,突然死了。恰好李博城在外省,李家在此地又没有亲戚,邵德因着两家关系一向很好,便让止淮帮着李家料理李徽敏的丧事。一应琐碎杂事俱有李家下人去安排,稍重要的事情只好等李博城回来再办。止淮不过陪着太太们说些宽慰的话,另外将需要采办的东西写成单子,着下人去买。他既有一点经验,办事不慌,有条有理,使得大太太沈氏对这个差些成为自己女婿的年轻人另眼相看。
这日,他一早去公司里处理了一些工作,见过邵德,就朝李公馆而去。今日李博城就要回来,明日开始他便不用天天过去,他心中又十分地记挂着嘉鸣的病,一想到明日便有时间去探望嘉鸣,心内便觉高兴。
他到了李公馆,不期遇到正埋头朝外走的止阳,猛可地吓了一跳。不禁站住脚,问道:“止阳?你怎么在这里?”他心想难道是有什么事情来找自己。
止阳只好停下,淡淡道:“徽贞小姐是我的同学,我来看望她。”
止淮这才明白,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止阳道:“嗯。我先走了。”说罢,朝止淮点个头算是道别,大步走掉了。
止淮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他自从二太太出事后,性格变得相当怪僻,人也变得寡言少语。这时有人从里走出来,见他站在门口发呆,奇怪道:“楚少爷,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止淮冲他笑笑,道:“没有什么。”
那人便道:“你快些进去吧,大太太刚才还问起你呢。”
止淮点头道:“好,我这就进去。”
沈氏一脸愁容,正坐在床边喝茶。姨太太于氏陪坐在一旁,同沈氏说些闲话解闷。忽然门帘一动,一个婢女走进来道:“太太,楚少爷来了。”
沈氏一听,顿时露出一丝笑容来,急忙道:“快请进来。”
婢女应一声,走出屋子,不一会就陪着止淮一同进来。沈氏见到止淮,含笑道:“你总算来了。你写的单子上有几件东西下人们办不来,只有请教你要去哪里买了。”她说完,就让婢女将一张纸递给止淮,并道,“涂了线的那几个便是了。”
止淮闻言,接过单子,快速地看了一眼,便道:“这几样只有城西头的成义寿材店中才有,我亲自跑一趟吧。”
沈氏笑道:“何必要你亲自去买,随便吩咐哪个下人去办就是了。”
止淮只好道:“也好。”
沈氏便将单子交给一个婢女,让她交给下人张向,着他去办。
于氏殷勤笑道:“楚少爷不愧是留过洋的学生,这样能办事。”
沈氏微笑赞许道:“不错。”又轻叹一声,遗憾道:“可惜大女竟没有这等福气。”
止淮少不得要说几句开解的话。
于氏岔开话题道:“老爷怕要下午才能回来吧。”
沈氏蹙额道:“昨日的电报中将我狠狠骂了两句,今日回来少不得要发一顿脾气。大女的事情难道是我的错吗。”
止淮听到这里,心里有几分不快。想起自己也曾因为李慧敏的死而暗自庆幸,又对自己生出嫌恶之感来。
第二十三回:无心之语乱心头
博城一出火车站,就有自家的汽车在站外等着。他坐了一天的火车,十分疲乏,一上汽车,就将头靠在座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才睁开眼,向司机询问这几日家中的情况。司机也无非将大小姐病情加重,太太请了城中有名的大夫,却医治无效的话从头说一遍,又将这几日止淮帮忙料理丧事的事情略讲几句。
博城听完,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却是十二分的不快。本来同楚家商量好,将大女同楚家大少爷的婚事定在了年底,谁曾想到大女竟在这时候死掉。想到这里,又不免懊悔自己当初没有同意太太,请西医来给大女看病。又想若是请西医来看,兴许大女是可以再熬一阵子的。想到这里,又有一丝埋怨大女的不懂事,若果真是嫁到楚家之后再死,那也就罢了,偏偏在婚期前一个多月死掉,这就不得不去怀疑人家会埋怨自己了,竟然将一个将死之人给人家做媳妇。他一方面觉得大女的死,使自己失信于楚家,一方面又因为将到年底,家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丧气的事情,而感到非常气恼。
车窗内是挂了白绸布帘子的,所以博城看不到车外的景色,连车子在家门前停下,他也不晓得,还是司机扭回头提醒他。博城点了点头,自打开车门下了车。此时早已有人将他回来的消息通知给二位太太,沈氏便慌忙着人去通知和下人商量事情的止淮,自己由于氏搀着朝博城的屋子走去。
博城刚走进屋子,沈氏和于氏后脚就跟进来。沈氏见他一看到自己,便皱起眉来,便知丈夫少不得要说几句气话使自己难堪,也就不敢主动开口。
博城果真带气道:“我不过出门几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走时大女还是很好,依我看一定是你整日里光顾着打麻雀,才耽误了给大女治病!”
沈氏本打算由他说几句气话,忍过也就算了,哪知他竟将话说的这样重,带气道:“你这分明是怪我害死大女的了!你凭良心说说,哪里有做母亲的会害自己女儿的道理!”沈氏说完,轻轻哼一声,甩开于氏的手,青着一张圆脸,只管瞪着博城瞧。
于氏见状,急忙打圆场,笑道:“老爷坐了一天火车,想必是累了,今日还是早早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也不迟。”
博城也觉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便顺着于氏的话,阴沉着脸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