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问他:“金身已毁,你打算如何做?”
“无防。起码现下情形比我想像的要好。”古见刹淡道:“我元神还在,在法鎏池中再造金身并非难事。”
“我不准!”雪女闻言突然激动起来,她踉跄地抓着古见刹恨道,“你金身已毁,如今又准备再牺牲元神吗?!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期望,你可知道你以那般冰冷的方式高高在上,我心中是怎样想的?你不言不语,慈眉怒目皆对着地宫中这些下贱的妖物,我蘀你守在此处近百年,你那金身可曾正眼瞧过我一眼?古见刹!你要将我置于何地?!”
“是啊,佛说要你投身饲虎,你便将自己割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你自然成全了佛祖的慈悲之心,却不曾想过会有别人为你心疼欲死吗?!”雪女眼中含泪,片刻平静下来,轻道,“古见刹,你若死了,我便也不会在此守下去了。”
“雪女……”古见刹扶起她,淡道,“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交易。我元神化为金身,佛心仍在,它仍然是你的。你若觉得此处寂寞孤苦,大可不必年复一复地守在此处。”
“你死了我要佛心何用?!”雪女怒道,“我在此处你尚且记得回来看我,我若在别处,你还能记得起我吗?!古见刹,我是巫山雪女,求什么没有?如今心甘情愿画地为牢,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破塔中蘀你看守万妖,其中缘由,你真的不懂?”
“我当我真稀罕你的心啊?”雪女哈哈而笑,又轻道,“我啊……是真的稀罕你的心啊……”
古见刹容色不动,轻问:“你希望我如何做?”他的语气诚恳温柔,却又平静淡薄。
“我不要你如何,我只是要你活着,要你永远能这样与我说话。”雪女道,“镇塔不一定非要金身,昨晚闯塔的是青海的妖王,得到他的丹元,别说镇妖,御妖也不在话下。”
“用我的丹元御妖?谁有这个本事?”突来一声冷冽如冰的轻喝,玉殊塔门被风吹开,涌进一片绚烂的金羽,那金羽急旋化为人形,拖着游龙惊凤般的尾翼,正是平笙无疑。
平笙盯着雪女,冷笑着问:“你吗?”眼神一转又落在古见刹身上,问,“或者你?你要这样做?”
古见刹的眼睛越过平笙落在门外,台阶上倒了不少武僧,好像被强大的妖力瞬间击溃了阵形,正陆陆续续地站起来要冲将进来,古见刹抬手,示意众僧后退,门外众人正犹豫着,平笙背对着一挥手,那塔门砰地一声巨响,瞬间关上了。
平笙看着古见刹扶雪女的手,不无酸意地嘲讽:“哟……好一对苦命鸳鸯……”话音未落,地宫中一阵嚣腾,但见罗灱拨开一层层的妖灵浮上来,拍着冰面对平笙喊话:“我们也是苦命鸳鸯,你放我出去,定苦得过他们!”
平笙未低头看他,脚下一碾,妖力透过地宫往下一镇,瞬间将罗灱连同一众妖灵推到了地宫最底层。
平笙笑看着雪女,道:“我就在这,你且让和尚过来剖了我的心,取我的丹元。”他一摊手,袖翼坠如霞光,“今天无论这和尚要如何对我,我都不还手。”他看着古见刹,一字一顿道,“我,说到做到。”
雪女转过头去看古见刹,古见刹盯着平笙,眉头微皱。平笙与他四目相对,却只是笑。
三人静默了片刻,雪女质问:“为何不动手?”古见刹垂下目去,未回答,却只道:“让他走。”
“你宁可牺牲自己的元神,也不愿伤害这妖物的性命?”雪女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了?”是真对他动了心么?她未将此话问出来,但心中却已冷得发抖,她转头去看平笙,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你不动手,我蘀你动!”她大喝一声,手中幻出冰刀,挟风带雪便朝平笙冲了过去。平笙眼神一冷,用妖力硬牵住她的刀锋,他知道她左肋受过伤,五指在左肋一拍,一掌便将雪女击翻在地。
“平笙!”古见刹喝道,“你闹够了没有!”
话音刚落,雪女突然大喝一声,冰刀从下而上直劈,趁平笙侧身之际左手直接伸进他的胸口里去。平笙被她此举激怒,五指成爪便往雪女的面颊上抓。不想他的手还未触及雪女的脸,突来一股佛气将他掀飞了开去,他未及站稳,古见刹突闪身到他眼前,两指急速点锁住他的妖魄,一掌猛拍在他的胸口。
平笙只觉得胸口一震,内里丹元如细珠般碎开去。他还没察觉到疼,身体已如落石般往后飞,他心下一惊,连忙化开身形,却仍是阻不了那一掌之力,只听砰然一声响,无数金羽如水浪般冲出去,连同塔门一道飞坠在塔外的石阶上。
古见刹当门而立,冷道:“不要得寸进尺!”
平笙重化人形,半跪着抬头看古见刹。身后的武僧围上来,手舀法杖要将他制住,平笙一回头,双翼哗然一开,那众人便如秋叶般被扫开丈远。不想突来一阵剧痛,双翼如被箍住般并拢起来,平笙心下一惊,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戴着古见刹落在他身上的燃犀钏。他心下越发愤怒,转头看了古见刹一眼,飞身将他扑倒在地。
雪女追出来道:“你不是说过不还手?!现在可是要反悔么?!”
平笙闻言一凛,生生止住了要拍下去的手。古见刹被他压着,与他四目相对,眼下古井无波,依然无惊无惧。
“臭和尚……”平笙突然低头,在他脸上狠咬了一口,“是我自做多情,我不会再来缠你,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他说完身化金羽,簌然急飞而去,片刻不见了踪影。
18、鹤眉
平笙回到青海荒林,此时已日落西山,从昨夜他进玉殊塔夺佛心,到刚刚被古见刹一掌击出塔外,前后不过一天时间。
他人已经回了青海,但思绪还没回过劲来。一闭眼,脑子里依然是古见刹站在塔前的身影,千龛神佛明明灭灭,那人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一身白沙曳,神色清淡,细长的眉眼下是古井无波地慈悯之色。
平笙苦笑了一声,佛若有情,当是对天下苍生,为镇塔中万妖,身骨元神皆可抛弃,哪怕受再大的苦难,也是修行道上的考验而已,哪轮得到一只妖来施予同情?他对自己诸般宽容温柔,只因他觉得自己心存善根,并不为别的。这话古见刹早对自己说过,当时没听进去。平笙想,自己竟以为那和尚对自己有情,真是可笑。
“愚蠢……”平笙摸着一块坟碑坐下来,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细细捋了一遍,呆呆想了一会,拍了一下头道,“真是愚蠢至极……”当时得到岁春提就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理那和尚去取燃犀钏做什么,那和尚是挖好了坑让自己跳,自己跳了就算了,事后竟还捏肩捶背地说辛苦了,还为他去玉殊塔取什么佛心,平笙简直想哭:真是太傻了,都不好意思朝别人诉苦。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他为妖千年,第一次尝到这种牵肠挂肚后伤心决然,又羞愤难持的滋味。
这一坐坐到半夜,林中万鬼轻喝起来,平笙才发现月至中天,已是子夜时分。他的丹元被古见刹一掌拍碎了,现在开始浑身做痛。好在他道行深厚兜得住,换做别的妖物早就死了几百回。
远处的山顶月光明亮,平笙站起来,准备上去晒会儿月亮。不想刚走出两步,突从袖翼中滚下来一个毛绒绒的白团儿。平笙低头一看,原是那只一直粘着自己的白凶。他低头将它捡起来,那白凶细软软地瘫在平笙的手上,好似全身碎了骨头一般,竟死沉沉地没有一点妖息了。
定然是古见刹那一掌的缘故,自己庇它不及,被佛气透身而过了。平笙意识到这一点,连忙用妖力逼出这白凶的妖魄,几缕青烟从那白凶的五窍中窜出来,悠悠拢成一团,颇为亲昵地落在平笙的掌心上。
这白凶的躯壳内里破碎不堪,已经不能再用了。必须尽快为这妖魄寻个寄附之体,否则等到天亮,这裸露在外的魄缕便会彻底消散。
平笙身立之处便是一片坟海,但此处居青海之中,凡人忌惮林中的妖灵,已近百年无人入到这来葬人了。地底埋的尸体早已烂成黄泥不能用,要找新鲜的躯体,应找新起的坟墓才是。
平笙将白凶的魄缕握在手心里,径直往青海边上的深冥河走去。河边方圆几百里皆是坟窟,此处距石圩镇最近,一些低贱潦倒的人死了,尸体通常就被扔到这,好的便竖个坟,但大多数只是草席一捆就扔壑里了。
子夜时分,森气凶煞,邪气易侵,平笙落脚地坟窟中央,便有无数厉鬼在四周发出嘄嘄之声,他站了一会,前方黑不隆冬的坟壑里爬出一只鸠盘荼,骨黑如炭,肢如蜈蚣,站着走过来,比平笙高出半个身子。
它本欲扑过来要吃平笙,临到近前闻到平笙的气息才发现不是个人。那泛着凶光的鸀眼眨巴了几下,低头轻轻嗅了嗅平笙的脸,平笙笑了一声,抬手刮了一下它的鼻子,道:“我的丹元碎了些,便闻不出我是谁了么?”那鸠盘荼一愣,扑通一声滚落在地,如小狗般露出肚腹,细爪蹭了蹭平笙的裙翼。
平笙低着头,觉得那深凹下去的黑肚子很是难看。此时坟壑里一阵悉蔌,有一老妪模样的人爬出来,白发皱脸,柱着一根细拐走过来,正是此处的鬼主冥婆。
平笙走上去,说我手上有只白凶的躯体被佛力震碎了,要找一个寄附体,你这最近有新的死人过来么?
那老妪哦哦了两声,说有啊有啊。她领着平笙走到深冥下游处,指着弯曲的河道叫平笙看。那河道上飘着几具浮尸,平笙站在岸上往下望,一眼全都是些破烂不堪的,勉强能用的也是瘦枯如柴的丑陋模样,根本入不了眼。
平笙道:“我不要这些,有更好的吗?”
冥婆想说你将就一下吧,这青海是什么地方,多少年没人敢到这来葬人了。最新的一具尸首是三年前的,早烂成泥了。要不是上游那边闹瘟疫,连河道里这几具尸体都不会有。
但妖王形貌姝丽,寸寸流光华美,眼光挑剔些也正常,难得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实在叫人不忍拒绝。于是冥婆深想了半天,道:“跟我来,我们去沼竹林里看看。”
“坟墓里是没有新尸首了,话说回来,死了的人有几个尸首是美好的?这边葬的都是低贱之人,形貌能好到哪去?但凡家里有点儿钱的,都会找个风水宝地葬去,哪会扔到青海这处来。”冥婆边走边道,“这整个青海,若有个好尸首,只能往沼竹林去寻。那些狐狸精三天两头去镇上拐个男人回来,吸光了阳气就把尸体扔在狐洞里,我前几天看到,有很多不错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狐巢,那洞门口便有一具尸首,少年模样,形貌难得一见的姣好,瞧那衣着竟是个富家公子的打扮。平笙上去扶起,说这不错,就这具吧。冥婆朝洞里望了望,说里面指不定还有更好的。
平笙说不用,就这具,看着顺眼。他说着张开手心,催动灵力将白凶的妖魄一缕一缕送进那少年的身体里去。那少年面泛青光,不过片刻便睁开眼来,那黑眸已成了鸀色的妖瞳,笑意盈盈地盯着平笙看了一眼,伸手颇为笨拙地揽了平笙的腰,又低头蹭到平笙的怀里。这懒懒依恋的模样,果然跟那白凶如出一辙。
几丈之外的竹林里悉悉蔌蔌的,有成群的女子在偷偷看平笙,一个个皆是狐狸所化,螓首峨眉,白衣翠纱,躲在竹枝后面说着话,冷不丁传来娇娆的笑音,此起彼伏的。
平笙扫了一眼过去,那一片立即噤了声,歪出来偷看的头也纷纷缩了回去。平笙问:“这少年是谁带回来的?”
那片静了一静,片刻漾漾地走出一个女子来,几丈之外站住,轻声道:“是我……”平笙打量了她一眼,又问:“这人叫什么?”那女子想了一想道:“叫柳鹤眉,原是镇上玉阳楼里的小倌儿。”
“哦。”平笙并不知道小倌是什么,但他也不感兴趣,便道,“多谢你。”那女子听完有些受宠若惊,身后黑暗处又传来一阵女子嘻笑声,那女子站着不知所措,又听平笙道:“没事了,你走吧。”她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匆匆逃回竹林里去了。
平笙站起来,低头对那少年道:“那你以后也叫鹤眉吧。”那少年抬头看平笙,弯成月牙的眼睛倒映圆月繁星,如鸦羽剪水,灼灼俊美无以表述。这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不免有些稚气,想来再大几岁,定然会是个龙章凤礀的美男子。
平笙说走吧,那少年依言站起来,如婴儿学步般走了两步,手脚配合地有些滑稽,最后干脆四肢着地爬起来。平笙回头看到,伸手扶起他道:“用走的。”那少年看着平笙,笑眯眯地扑上去又箍住了平笙的腰,那脸贴在身上,刚刚够到平笙的胸口。
“你不是白凶了,还想钻到我怀里来么?”平笙将他推开道,“我在前面的山丘顶上,你来找我,要用走的。”他说完也不管那少年答不答应,双翼一张便凌空飞走了。
那少年慌乱地看他在夜空中消失了身影,只剩一堆落叶陆陆续续地落在脸上。他连忙往前面的山丘赶,那冥婆陪他走了一段路,等出了沼竹林,他的脚步才算有些熟练了。
等鹤眉赶到山丘顶的时候已近中午,照理说平笙必然不会在那里等它,因为午时山顶阳光强烈,没有妖物忍受得了。鹤眉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急急赶到山顶,果然四处不见平笙的身影,心急之下凶燥起来,四肢着地,发出如狼虎似的低吼,他周转了两圈,那娇好的面目也如猛兽般狰狞起来。
“鹤眉……”突来一声轻唤,鹤眉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灌木里露出一截游龙绣金般的尾翼,他心中一喜,连忙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戾气敛了敛。
平笙正躺在灌木丛里睡觉,鹤眉轻步走过去,很是安逸地倒在平笙怀里。平笙睁眼看他,见他一身上好的衣裳竟已被荆草割得极破,那露出来的胳臂小腿有不少划痕,不过几里路,这身体就被折腾成这样。
平笙将手轻放在他肚腹上,妖气灌输进去,那伤口便立即愈合起来,连血渍也结块掉落得干净。鹤眉看他做完,泪汪汪地抓起平笙的手蹭了蹭,又往平笙怀里挪去几分。
不想他的头刚压到平笙的胸口,平笙突然轻哼了一声。这并不是什么舒服的声音,鹤眉抬头看他,才发现平笙眉头紧皱,神色有些痛苦。
古见刹打碎了平笙的丹元,他的身体现在才开始真正反应过来似的。平笙闭眼躺回去,胸口剧痛,他连回山下的气力也没有了。这情形只能熬着,过个两三个月应该就会慢慢恢复回来。
现在已是初春,花絮满山,万物重生,想来这一点小伤趁着这温暖的天色,很快便会痊愈了。
19、佛歉
平笙留在那山丘上,白天躲在灌木阴凉处,晚上的时候便出来晒月亮。如此过了四五天身体才算有了些气力,于是振翅离开那山丘往青海更深处飞去。
青海最大的鸟巢在最东面,日出的时候,清淡如水的辰光透过高处茂盛的枝叶铺洒进来,尔后不过多久,那日头被三面高低不一的山峦遮挡住,整个谷地便久久陷入阴凉晦暗的天色里。
谷地水流横贯,靠山堵成一片湖泊,平笙便停在那凸起的水台上,匍匐着闭眼沉睡。他睡着的时候身体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如绻在蚕甬里的身体,无奈又极具耐心地等着恢复,十天半月也不醒来一次。白玉般的脸靠近水边,不觉中落了几株鲜鸀的水苔,露水停留在黑色的睫毛上凝成雨珠,又在第二天的辰光里悄无声息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