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见刹对那和尚道:“其实他是一只羿妖。”那和尚闻言一愣,却听平笙冷笑:“哦,是么?那你有本事现在就把我打回原形。就算我是妖。”平笙故意躲到那人身后,笑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渡我?你是和尚,他也是和尚,你渡得我,他便渡不得我?”
平笙道:“莫非你在吃醋?”
古见刹冷冷看着平笙,须臾道:“我不与你狡辩,你定要在此过夜,我允你。但今晚你不得离开我的视线。”
10、妖语
平笙对古见刹的要求不置可否,那和尚领着两人往寮房去,一路上平笙问那和尚的法名,那和尚说小僧法号雪卢。平笙听着哦了一声,平白又赞许起来:这名字好,一听就知道你这人极和善,比古见刹什么的顺耳多了。
古见刹走在两人身后一语不发。那和尚并不知道平笙在说什么,只轻道施主过奖,说着又不敢看平笙,羞愧得头都低了下去。
两人入了房,古见刹让平笙先进去,继而转身将那和尚挡在门外,他对那和尚说:我们明天一早便走,你不必再过来了。晚饭什么的也不用,平笙不会饿的。我与他相处比你长久,十分明白他的底细,与他对面,只会有损你的修行。你信也可不信也罢,只是别再记挂这名为平笙之人了。
那和尚听着这冰冷又严厉的措词,转而看向一旁的平笙,平笙冷笑着,似有不屑,却并未出言反驳,那和尚于是轻应了一声转身而去。直到入夜,果然再没有出现过。
玉佛寺不大,寮房的陈设有些简陋。屋里只有一张床,被平笙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古见刹将房门锁上,直接在地上坐下,对着房门开始打坐。
门外天还大亮,连傍晚都还没到,平笙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着,支着头看古见刹的侧脸。那张脸一动不动地,映着从窗格透进来的阳光,一块一块,黑黑白白。平笙轻笑了一声,尾翼如流水漫长开来,铺陈了床尾,从床上挂下,又贴着地面朝古见刹伸展过去。
古见刹离得不远,平笙撩起一羽,舀那孔雀翎往他脸上蹭了蹭。古见刹伸手捉住,睁开眼来看他,淡道:“再玩,我就拔光你的毛。”
“你怎么不自称贫僧了?”平笙笑道,“你生气?和尚也能生气么?你以为你无情无欲,无喜无怒的。”
古见刹愣了一下,道:“贫僧不是佛,岂会无怒。”他闭目半晌,掷开孔雀翎,又道,“就算是佛也有缀化身,遇到难以教化的众生,也要显露缀怒相。你若想见识,就尽管来试。”
平笙笑了一声,轻骂了句臭和尚,他收了尾翼躺下来,竟再没说话。静静地,无端又想起早上那和尚来。
夜深风重,更鼓声轻。
那法名雪卢的年轻和尚正在沐浴,两盏酥油灯,三折画青屏。房间静幽朦胧,只有一下一下的撩水声,清晰冰凉。
门外的夜色浓得深沉,潮气弥漫似有场大雨要下。便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慢慢移来一阵紫烟,泅泅地拢附在那和尚的窗纸上,停顿犹豫了一会,慢慢如水般渗进屋里来。那紫烟在房间里无声聚拢,化出一轻浮绮丽的身形,那笑倚奢华的神色,正是平笙无疑。
佛龛下面的红木阁上放着一串佛珠,水光明润,正是平笙早上看对眼的那串。平笙走了两步,他怀里的白凶倏然又窜了出来,平笙看了一眼,并未理会,只伸手上去将那佛珠抓在了手里。
那白凶如老鼠般沿墙绕了一圈,伏到那屏脚旁,立起两支前爪将挂在屏风的沙曳咬住了。平笙转过头来看它,下意识嘘了一声,直到瞧见那屏上的沙曳,才移步上来,那沙曳金丝成文,掩映朱青,在烛光下比白日所见更为华美。
这沙曳不是一般僧人能有,这和尚出身富贵人家,虽然被遣来此处修行,但所用之物却颇奢侈。
平笙抓住那沙曳一角,轻轻一拽,那沙曳如丝般滑坠在他手上。平笙正自欢喜,不防那屏风摇了一摇,竟砰地倒在了地上。
那屏中正洗浴的和尚突然见到平笙,吓得立即站了起来,平笙一个剑步上前,在那和尚叫出声来前就捂住了他的嘴,那和尚跌坐回沐盆里,一双眼睛盯着平笙,全身僵得如块硬铁。
“不好意思啊,我本不想扰了你的。”平笙倾着身,居高临下看着和尚,十分诚恳道,“但我确实喜欢你的佛珠和沙曳,能送给我吗?”
话音一落,门外空来一阵雷响,那轰隆隆的雷声让那和尚抖了一抖。那和尚呆了片刻,须臾点了点头。
平笙笑着,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松开手,也不道谢,径直就跑出了门,那白凶连忙追上去,掀着平笙的尾翼一溜转进了那裙底里。
古见刹还在寮房坐着,门外欲雨,深浓的夜色里雷声不停。古见刹正皱眉,那面前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一股夜风挟雨丝压进屋里,便听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古见刹睁开眼,正见平笙破雨进得屋来,他好似非常高兴,于地上滚了几圈近到古见刹跟前来。
古见刹心中微惊,道:“你何时出去的?”
平笙抬头看他,笑道“傻和尚,你真以为你管得住我?你打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完全不管我了。”他伸手朝旁边的床上一挥,床上正躺着的那个平笙便散做一缕青烟散开了,“我随便使了个障眼法,你竟然没察觉出来。”
古见刹冷道:“你去了何处?”
平笙道:“我去找那叫雪卢的小和尚了。”
古见刹闻言皱眉,却见平笙一抬手,将那佛珠摊在他面前,问道:“我觉得这个好看,你喜欢吗?送给你。”说着便将那佛珠放在古见刹手心里。
“你我第一次机遇,我将你的佛珠迸碎了,现在弄来一串还你。”平笙道,“你的袈裟给那道姑遮丑了,我弄了一件袈裟给你。”他又将手里的袈裟塞到古见刹手里,“你看你没佛珠又没袈裟的,还留着一头白发,人家都看不出你是和尚。”
平笙道:“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还有两天便到我闻寺了,到时你给我岁提春,我告诉你罗灱的下落,此后各奔东西,可不要再相见了。”
古见刹闻言愣了许久,静默之刻,只有门外雷声隆隆做响。须臾他嘴角含笑,对平笙所说的不置一词,却只问:“这佛珠和袈裟哪弄来的?”
平笙如实道:“是雪卢送给我的,我求来的。”古见刹不以为然,冷笑道:“求来的?不是抢来的?以你的妖力,要何物没有?何以用求?”
平笙不免露出无辜的神色:“我若是抢来的,你定然不会要的。是以我特地问了雪卢,虽然他早上没答应,不过今晚我去找他的时候他答应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古见刹将平笙推开,将那佛珠和袈裟扔回给平笙,淡道:“还回去。”
平笙坐起身,瞧了这物什两眼,竟抓起一把直接掷出了门外:“我即生为妖,本厌恶这些东西,你即不要,难道我会喜欢?扔了就是!”他站起来往床上一躺,“要还你自己去还吧!”
古见刹没说话,须臾站起身来,捡起门外的佛珠和袈裟,冒雨出去了。
他找到那和尚的住所,将两样东西双手奉还,并特地问平笙可有威胁伤害他,那和尚欲言又止,最后说没有,这些东西是我自愿送出去的,并没有被强迫的意思。古见刹闻言心中略宽,又道平笙他不懂事,对人情世故更是懵懂无知,若有亵佛得罪之举,还望海涵。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为一只妖求情,心中不免苦笑,于是说到一半便告了辞,冒雨又回到了住处。
平笙还躺在床上,见他回来也没动,古见刹上前去按了按他的肩,被平笙一把甩开了。古见刹确定这是真正的平笙,心中略安,便回原处坐着继续打坐。
夜雨打窗檐,朦胧的烟雨渗进屋里来,侵袭在古见刹的四周,一身湿衣下,阴冷之气如刀掠肤。古见刹睁开眼,眼前雨雾中,现出雪女潋滟如水的光影。
“雪女,你为何又现身于此?”古见刹皱眉道,“我办完了事便回玉殊塔,无需如此追着我。”
“杀了罗灱,取回降妖杵,玉殊塔的门快守不住了。”雪女声轻温柔,吐出的话如烟般在屋内飘荡不散,“那门已有缝隙,才得以让我的灵识出来找你。你第一次见我时就应有所觉悟。见刹,你的时间不多了。”她说着移身两步,转对着床上闭目沉睡的平笙道,“此妖已重伤,你对他用刑,定能逼他说出罗灱的下落,不应该耗费这么多时间的。”
“你心软了。”雪女欺身而下,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触,“他是妖,你是佛。你们永远不可能的,便如我和你……”
古见刹皱着眉,心下一动便往平笙那处看,冷不丁却见平笙正睁着眼睛,那凌厉的妖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古见刹还未出声,平笙突然飞身而起,一时妖羽铺天盖地,眨眼便将雪女困拢住,那雪女几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平笙一手扼住了脖颈。
“平笙!住手!”古见刹厉声喝斥,却见平笙手中一紧,无数金羽将雪女整身束缚住,一声惨叫,几缕青烟消散,再不闻雪女任何气息:这是被彻底杀死了。
古见刹狠抓住平笙的手,平笙一甩没甩开,不由笑道:“心疼了?”
“放心,这只是雪女的一缕灵识,杀了她,完全不防的。”他道,“我所在之处,尚无妖物敢贸然靠近,这灵识过于放肆,偏又撞上我今日心情不好。”他说着低一头,笑看古见刹抓他的手,那笑里,不免已有冷意。
古见刹慢慢松了手,须臾才回过神,淡道:“无事,你睡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平笙看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跟了上去。直看到他进了大佛堂,孤身坐在众佛相之间。夜已过半,那佛堂无人,只有满堂高烛融融,如繁星四缀。古见刹坐于蒲团上,静了片刻,那跟前有僧弥念经留下的木鱼,他便一手舀过,哆哆地轻敲了起来。那声音泯灭在越发浩大的雨声里,如细语般几不可闻。
平笙在门外站了一会走进去,他在古见刹身边坐下,侧躺着枕着他的腿,笑着道:“和尚,敲这木鱼有意思么?”
平笙抓住他的手,笑道,“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啊?”
古见刹睁开眼,眸中古井无波,他低头看了平笙一会儿,道:“从前,有个和尚过海取经,回程时经书不慎落海,被海里的怪鱼只吃了去。那和尚擒了那怪鱼,用木头敲打它。每敲一下,那鱼便吐出一个经字。”
他说到这看了一平笙,突然舀木杵在平笙额头上敲了一下,咚地一声,竟和那木鱼没有二致。平笙摸了摸额头,笑骂了一句臭和尚。
“这是梵声,我敲它是希望听见佛祖的声音,坚定我所剩无几的慈悲之心。”
平笙笑道:“那你听见了么?你的佛祖说什么。”
古见刹看着他,道:“他说让我杀了你。”
11、燃犀
平笙闻言倒不惊讶,只问:“你的佛祖可教你如何杀我了么?”
古见刹不语,平笙道:“等我恢复了骨翼,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杀死我?如何死?笑死我么?”他说着又轻骂了句臭和尚,眼睛一闭,枕着古见刹的腿睡去了。
古见刹道:“你这样与我亲近,不怕我吗?”
没有知道罗灱的下落,你如何舍得杀我,怕你什么?平笙心里这样想着,没有理会古见刹。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平笙生为妖物,与寺庙风水相冲,重伤之下还敢堂而皇之地睡在佛像面前,在古见刹看来根本就是逞强。之前平笙提出要在此过夜,只是因为觊觎了那和尚的佛珠和袈裟,如今佛珠和袈裟都还回去了,在他心里怕是不愿在此久留。
门外雨停了,天还黑着。古见刹推醒平笙,说我们还是赶路去吧。平笙果然未有异议,古见刹站起来转身出门去,连辞言都未留下一句便和平笙离开了玉佛寺。
两人这一走便走了三日,古见刹顾惜平笙的身体,一路对他更为照顾。平笙对他的好意没有抗拒,也没有丝毫感激的意思。
距我闻寺还有百里之遥,平笙怀里的白凶已不安起来,抓头挠身一个劲地颤抖,平笙恐再往前,自己的妖力护不得它,便将它放在地上,准备等回来的时候再把它捡回去。那白凶抱着平笙的胳膊极是不舍,直到平笙又走了一里,林间佛气越加明显,实在受不住了,只好乖乖下地去,眼睁睁看平笙消失了身形。
两人往凌云山又走了十几里,抬头便能见到大日如来高耸入云的头像。那佛像坐北朝南,直接由凌云山千丈红岩焀壁而成,辰光普照之下,宝相庄严,举身光中。那山腰中的我闻寺漆铜鎏金,巍峨辉煌之下,八角重檐清晰可见。
浩浩方圆,青山峦叠,茫茫堪舆,圣气充盈。此间佛气,与一般庙宇不可同日而语。
凌云山一山独秀,四面临渊,只有一凌空栈道可往。平笙正欲踏上,古见刹却拉住他,说朝佛圣地,怎么能直接这样走?要三步一叩首才对。平笙冷着脸,袖子间的手都握成了拳头,须臾道:好吧,叩首就叩首。
古见刹在前,让平笙在后头学着他做。平笙开始还学得有模有样,不过过了百米就懒下来,连走都不愿走了,直接拖着羽衣在栈道上爬。古见刹回头看他,平笙懒懒道:我四肢伏地,不是更能显示虔诚之心?他说着往前一挪,还道了句阿弥陀佛。
平笙想,他身为青海妖王,此生最丢脸的时候莫过于此。不过算了,谁叫自己时运不济,就随这和尚折腾吧。
古见刹无语,权且当他是真的虔诚。两人近到佛山脚下,平笙的呼吸终于滞重起来,他停下坐起,手抓着栈道上的铁索,叫古见刹停步。
“和尚……我不走了……”平笙此时的声音如喝醉了似的昏昏呼呼:“我身受重伤,受不了此间的佛气……不走了……你去将岁提春取来,我在这等你。”古见刹站起来回过头道:“怎么?我闻寺在山腰,阎浮树便长在如来的掌心上。在你头顶不过百丈,你要在此放弃?”
大日如来手结禅定印,双手低低交叠在腹前,平笙抬头看去,却只能望见如来的手背。
平笙冷笑道:“我的妖魂都快散了,连爬都爬不动……再往上,若遇到我闻寺护持的武僧,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冒这个险的。”
古见刹看他委颓在铁索上,下身几乎全显了形,那长长的尾翼挂在栈道上,凌空被山风吹得飘飘忽忽。他想他就算硬拖着他上去,平笙怕也不会答应,思虑良久道:“你可以在此等我。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平笙道:“快说。”
“等你恢复了翼骨,要帮我一件事。”他抬头远望,眼神落在佛像手臂的一对臂钏上,道,“将那对臂钏舀下来给我。”
平笙抬头望着这千丈石佛,皱眉道:“那臂钏是石焀而成,如何舀得下来?莫非你要我将这佛像的手臂砍了?”又道,“你虽然非佛,但法力高强,何需我的帮忙。”
“你只告诉我答不答应就是。”古见刹道,“可能会让你受一点小伤,但以你的道行,当不足挂齿。”
平笙虽对古见刹这临时加码的行为不满,但妖在佛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道:“好,你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别废话了快去吧。”
古见刹得了平笙的许诺便继续往前,此时竟没再三步一叩首了。之前的要求,果然就是为了折腾平笙来着,如今平笙没法被他折腾,他自然就不会折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