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银色的子弹献给你——秀香穗里

以前从没人对他说过的「不诚实」三个字，像利刃般剜着他的胸膛，使他脑筋一片空白，理智暂时短路。

等他将这水嶋离去后的房间环顾一遍，在水嶋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时，才一口气吐出胸中郁积已久的叹息。

那个男人，一语道破了泽村的本质。不用夸大的言词，只消一句话便点出他扭曲的性格。

……没错，我从没有真诚对待过任何人。装作一副温柔的样子，偷偷观察那个人的脸色，当成看好戏般暗自窃笑。即使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吻，水嶋的敏感反应就让他打心底充满优越感。听到身为男人的他，说喜欢同为男人的自己，看到地位和才能都高过自己的他，居然会被自己吸引，才会忍不住得意忘形……

他将搁在办公桌一角，被擦得亮晶晶的烟灰缸拉近自己，从衬衫口袋中掏出香烟。

水嶋的办公椅，坐起来比行销部椅背破损的椅子要舒服许多。他于是深深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抽起烟来。

被层级比自己高的人迷恋，应该没人会觉得讨厌，只会多少想取笑对方。

想到对方单方面被自己吸引，会高兴到坐立难安也是难免的事。毕竟他最后说了喜欢我，对吧？明明自己是这么想，这么相信着的。

可是，现实中自己得到的，却是用过去式表现的「曾经喜欢你」。回想起水嶋的语气，感觉不像是这一、两天才突然决定放弃的。他痛苦的情绪，应该像肉眼看不到的灰尘一样，是一点一点慢慢累积，在心中逐渐酝酿出来的。

即使想设身处地去体会他所受的伤害，大概也是白费力气。正因为水嶋不是自己，所以很难知道他真正的想法。不过最后水嶋露出那种表情，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因为水嶋比谁都优秀，感觉很新鲜，所以他只是误判了退场的时机。他常事不关己地以为这段没结果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结束。泽村这样想着，微微睁开双眼。

在亮晃晃的日光灯下，烟灰缸旁堆积如山的DVD表面闪着光芒。他顺手从中取出一片，就着灯光往上看。

用奇异笔潦草写着「我们的假期 第九版」字样的金色圆盘上，也同样写有日期，显示这是现阶段的最新版本。泽村以前拿来拍摄宣传用照片的是第六版，所以这是开发进度又更往前一些的成品。

他在烟灰缸里揉熄香烟，按下电脑旁游戏主机的电源，放进DVD片，再把旁边的电视荧幕电源打开，调整了坐姿。

画面中先是传出以轻柔的木管乐器伴奏，充满透明感的旋律。接在Knight System商标后浮现的，是用色铅笔般柔和质感所呈现的游戏标题「我们的假期」。

他之前只有看过将重要画面串联起来的版本，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头开始玩这个游戏。

一开始系统会要玩家决定主角跟村庄的名字。泽村想了一会儿，便把少年主角取名为「Mizushima」（水嶋），村庄的名字则叫「Sawa」（泽）。虽然他知道村名后面会自动加上村字，但实际这样做时，他还是为这愚蠢的行为笑了出来。

刚搬来泽村的少年Mizushima，起初只有穿着白运动衫和短裤。他身上唯一的饰品，是挂在脖子上的陶笛。如果在游戏中搜集道具「乐谱」的话，就能吹出各式各样的曲子。

样子活像某个乡下野孩子的少年Mizushima，受到Sawa村每个居民一视同仁的欢迎。游戏采即时同步进行，如果预先设定好现实时间，会对应每个时段发生各式各样的事件。比如早上七点一到，可以去Sawa村的食堂吃早餐。午餐是十二点，晚餐是晚上七点。其他像春天的赏花，夏天的烟火大会等季节性事件，应该也准备得很丰富。

游戏一开始，泽村为了设法改变主角有穿等于没穿的模样，就先让少年Mizushima去钓鱼。钓竿能钓起来的不光是鱼类，有时还有从远方岛屿漂流过来的衣服或鞋子。这在说明书上有写到。

现实世界已超过晚上九点的现在，Sawa村也同样是夜晚。在能照亮远方的灯塔光芒旁垂下钓线一分钟后，就钓到了第一样东西——章鱼。三分钟后，他又钓到乌贼，接着鲑鱼、竹荚鱼、金枪鱼等陆续上钩。虽然曾听说还能以极低的几率钓到鲸鱼，不过小组成员中至今还没人钓到过。

泽村也跟画面中的少年Mizushima一样有好一会儿沉迷在钓鱼中。就一个不是以钓鱼为主轴的游戏来说，上钩的几率倒是绝妙，钓线常被牵动，却往往都是小东西，让人一直期待下一个一定会钓到大鱼。而重复钓到快抓狂的地步。

有时轻轻传来的海浪声，让人听了心情畅快。虽然只是依据固定模式重复演奏，但旋律却听得出下了不少功夫。

很幸运的，他十五分钟后先是钓到蓝色圆点T恤，接着又钓到黄色裤子和配成一套的鞋子。泽村便有些喜孜孜地开始替少年Mizushima换衣服。蓝黄两色的组合，虽然让他有点不敢苟同，但总比乏味的运动服要好得多了。

即使是晚上，在外面到处闲晃的村民还是很多，也可以进行对话。住在红屋顶房子的大叔，很羡慕地看着少年Mizushima的圆点T恤。

「我想用我的红色运动服跟你换。」

「不要。」

「哼，现在的孩子真小气。」好不容易换掉运动服的泽村一拒绝，就被大叔骂，外加「我们小的时候，都得尊敬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喔！」的抱怨。不过大叔的话之所以让他生气不起来，是因为被设定成烂醉如泥的他，是一面唱歌一面抱怨的。透过将人声排成奇妙的声调，使大叔的歌呈现让人听了不禁喷饭的音调。

到了下一个人家时，有人委托少年去「跑腿」。得知对方希望他能帮忙去村中邮局寄信后，少年Mizushima便一口答应。换做是平时的泽村，即使对方下跪也绝不会帮忙，但既然他现在是以少年Mizushima的身份住在游戏中，那又另当别论。再说如果跑腿成功的话，还可以得到「零用钱」。

他拿到零用钱后，跑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级市场。这里不但有用来布置家里的家具，也有很多衣服。

为数不多的零用钱，让他为了要买什么而烦恼了好一会儿，后来才选了有红色坐垫的椅子。拿这个摆在家里装饰的话，也能让少年Mizushima实际坐上去。

当他让少年Mizushima跑回家，站在没有点灯的家门前时，才想到北野说过这里有BUG的事。只要一进去家中，游戏就会停止。

难得买了椅子，进不了家实在太可惜了。他操纵的少年Mizushima在门前徘徊烦恼良久，最后仍选择进入家里。不过他当初没问仔细，不清楚到底是一打开家门就当机，还是进到屋里才会。

反正他在玩之前就知道有问题，所以会停止在哪里都不会觉得奇怪。

抬头看向绿色的屋顶时，泽村突然回想起不久之前在网路上看到有关颜色治疗法的介绍。在那个他出于好奇浏览的网页上，有说过选择绿色代表渴望清净空气，是容易累积压力的类型。水嶋也提过他常选这颜色。想到自己绝对是造成水嶋肩上沉重压力的主因之一时，泽村虽然想笑，但僵硬的脸颊却挤不出一丝笑容。

在打开家门前，一个村人抢先叫住了他。是一位满头粉红色卷发的大婶。

「啊，你不是刚才那个被老爹要求交换衣服却不换的少年吗？不要紧吧？」

台词里同时混合片假名跟平假名，也是这游戏的特征。跟之前的大叔一样妙不可言的声音，也让他忍不住窃笑。

「嗯，没关系。」

少年Mizushima转向粉红卷发的大婶这样回答后，就打开了家门。

门很顺利地打开，也走得进屋里。不过，那里还不是BUG所在。音乐停了，对话视窗也没消失，继续停留在画面上。泽村继续操纵少年Mizushima，在房间中央摆上椅子坐下后，样子一派轻松的少年Mizushima就开始不停摇晃着他够不到地面的双脚。

接下来就完全动不了了，对话框也还留着。不管按手把的哪个按钮，少年Mizushima依旧只能继续摇动他的双脚。

还是当机了。当在这种地方的确很麻烦。虽然水嶋才刚说过赶得上电玩展，但真的不要紧吗？

到现在，他才重新为水嶋的才华所折服。虽然水嶋以往的旧作他也很喜欢，但这次的却更上一层楼。本来他还一直瞧不起那看似贫乏的内容，等实际玩过后，才知道这其中充满会让人欲罢不能的吸引力。这种逐步渗透，余韵无穷的乐趣，让人耳目一新。

一定会大卖的。身为本作宣传的他，绝对要尽全力为这游戏打响名声。

在暖色调的背景中，少年Mizushima那句「嗯，没关系」的台词，一直停在画面上，双脚也像不知疲倦为何物似地不停前后摆动着。在瘦小少年所坐的椅子下方，阴影也跟着不停晃动。

「你真的没关系吗？」

泽村喃喃自语，再次尝试按手把的按钮，但对话框还是消不了。

这句对白，不过就是庞大剧本中的小小一角，没有多深的含意。明知如此的他，只要一想像少年Mizushima——水嶋是用何种表情写出这种平淡台词的，就迟迟无法关掉游戏的电源。

自己的心究竟是何时被夺走的，连自己也不能冷静地分析出来。如果可以用顺序法追溯出自己会受水嶋吸引的原因就好了。不过如果自己还能保持冷静的话，现在也不会如此动摇了。

以前听到水嶋说自己「满冲动的」时，他也曾经笑着回答「我也是」。但换成现在的话，他一定会改说「我不是」。

这个想法，绝对不是随便说说，更不是一时兴起的。

原以为只会做让众人吓到腿软的恐怖游戏，却在下一刻风格转了一百八十度，描绘出这般温馨风景的男人，让始终在一旁观察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受到吸引，进而喜欢上他。

明明就有关系，明明还喜欢我，但仍旧故作洒脱。可是我现在，偏偏喜欢上了这样的你。

直到刚才，泽村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情。直到水嶋已经放手，不再受自己摆布时，才了解他的心情，想想还真是可笑至极。如果自己喜欢的是同性且对方不喜欢自己，事情根本就无法进展。

就算现在这里只有自己一人，这太老套的台词还是让泽村说不出口，选择保持沉默。

这个小小的迷你造景箱，就是水嶋真正的面貌，只有亲身接触过的人，才会知道其中隐藏着色彩夺目的丰饶田野。

泽村的双眼，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在无声世界中摇晃着双脚的少年Mizushima。

第二天，接到发现BUG报告的总监伊藤，虽然表情很难看，但也有身为负责人的他能做的事。承诺会紧急调派程式设计师支援，还嘱咐他们要想万一无法赶上电玩展时的因应对策。

「伊藤先生，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吗？」

在五十六楼走廊上恰巧遇到伊藤的泽村，藉机向一脸凝重双手环胸的他询问。

「你就先准备展览的事吧。对了，第一天就是排水嶋先生的发表会吧，能不能请你们也把万一成品赶不上时的讲稿也预先准备好？」

「我知道了，我会吩咐下去的。还有吗？」

「还有就是帮忙祈祷他们能早一点发现BUG吧。」

伊藤耸耸肩，表情看似在说笑，但其中仍隐隐透出不安。

「不管怎么做，都一定要设法赶上才行。帮我带些慰劳品去替水嶋团队打气吧。」

「说的也是。那我马上去买。」

泽村点头，眼睛却很快越过伊藤的肩膀，发现像是水嶋的身影。

「还有什么事的话，就来跟我报告。」

目送伊藤大步离去后，泽村接着用小跑步接近水嶋。

昨天发生了那种事，也许水嶋还是一样会对他不理不睬。不过即使担心，他还是忍不住想跟水嶋说话。

「水嶋。」

一副完全睡眠不足模样的男人，慢吞吞地转过身，眼睛下方浮现明显的黑眼圈，很明显是一夜都没睡的最好证明。

「昨天有好好睡吗？」泽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水嶋闻言，用困扰的神情，撩起被打湿的刘海。看样子是为了让自己清醒而去洗了脸。

「有啦。」

「真的？」

「嗯，睡了一小时。」

「一小时……你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有吃。而且我本来就睡得很浅。不用你为我担心。」

水嶋没好气地回答，让泽村的话接不下去。听到对方暗指自己没有立场担心后，就算想再找些话说，也想不到其他适合的话题。不管他现在想为水嶋做什么，都一定会遭到水嶋的回绝。这让他越想越觉得焦虑，毕竟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的脸色，也不知道这时该怎么做才好。

「我还有工作。」见他找不到话接下去，陷入尴尬的沉默，水嶋便转身要走。

「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无法就这样什么也没说就目送水嶋走的泽村，开口叫住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背影。

停下脚步的水嶋再次回头，定睛凝视着泽村。他虽然脸色憔悴苍白，但隐藏不可动摇之坚定意志的双眸，却让泽村低头不敢直视。

「……宣传。」

「咦？」

「我一定会让试玩版赶上发表会的。大家也都是以这个目标为前提而努力的。所以，你就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吧。」

泽村抬起头来，眼中倒映出来水嶋走进游戏开发室的背影。但他并没有跟着追上去，而是从旁边的逃生梯一口气冲到五十四楼去。

正如水嶋所说的，「你就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吧」，我的确该做好我的工作。现在已经不是有时间顾及私情的时候了。

泽村回到企划部后，再次确认电玩展的时程。水嶋的发表会是排在第一天的厂商日，预定要公开「我们的假期」α版，还有让采访记者进行试玩。

发现BUG，让水嶋的发表会跟试玩都岌岌可危。以宣传的立场，当然要先想好第二条路比较妥当。

像把现在做好的部分先录影，到时用播放影片的方式取代，也是可行的方法。水嶋的发言部分也得尽量控制，只要讲到发售日期就得三缄其口。

将原本公开的发售日期延后，在这个业界是司空见惯的事，只要坦白说「为了做到更好的品质，必须再多花些时间」就行了。

可是，泽村还是宁愿赌上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只要那个人说赶得上，自己这个宣传就要尽全力替他制造舞台。

「第一天的发表会演讲稿，该怎么办？」

邻座的濑木，越着隔板问泽村。

「现在拿到的稿子，是以『我假』的α版为前提写的，也将发售日期明确定在来年的五月二十日……要不要摆脱水嶋先生重写呢？」

「不，就照原定计划吧。『我期』一定会赶上的。」

泽村边在电脑前确认电玩展当天的摊位布置，边点燃叼在嘴边的香烟。今年的摊位为配合水嶋的作品，统一以普通风为设计基调。

「是吗？那就……对了，泽村先生，你之前不是说过不要用『我期』当简称吗？」

「我有说过吗？『我假』给人的印象反而比较差不是吗？」

「骗人。泽村先生自己说过这样讲太饶舌了……」

濑木讲到这里突然中断。当泽村正觉得奇怪时，后面居然接着一阵令他也发噱的捧腹大笑。

「不管哪边都一样啦，反正最后还不是消费者做决定……我们也该好好加油了。」

「嗯，是啊，总之先做了再说吧。」

冒出头粲然一笑的濑木，伸出握拳的手，而泽村也回以一笑，握拳彼此轻触打气。

寻找BUG的过程超乎想像的困难。虽说是α版，但里面的程式部分已经超过一本百科全书的份量，要将那些逐一过滤并测试，工作量可说大到就算完全不眠不休，也可能会赶不上电玩展的程度。

到底是哪些语法引起BUG，是由包括水嶋在内的七名程式设计师负责调查，另外公司内有空的人，则被集合借调来进行试玩。

从那次之后，他跟水嶋就不曾说上几句话。就算想说，泽村也没心情冷静地坐下来好好谈。

在一年一度的电玩展上，不知会有多少作品公开发表。因为这将关系到公司股价的变动，所以每一家公司无不卯足全力来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