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银色的子弹献给你——秀香穗里

泽村想到这，就冲着满脸疑惑的水嶋笑了一笑。

他的兴趣是什么？平常都是怎么过的？说是交往，也不过是口头上的约定。等满足好奇心后，他就能结束这段反正也是虚假的关系了。

小心别被周围的人发现，然后乐在其中，就只是这么简单。

随着夏天将近，游戏的开发逐步迈入正式阶段，而企划部的忙碌也是与日惧增。泽村和濑木从之前所想到的点子中严格筛选出可用的对策，配合庞大的资料，向总监伊藤和水嶋以及其他公司高阶主管进行提案。虽然将现在所构思的企划全部付诸实行，会需要前所未有的高额宣传费，不过这毕竟是水嶋跳槽后的第一款作品。在经历过跟水嶋之间的这些事后，了解公私分明之必要性的泽村，代表公司方面极力主张自己的立场。

以他一手主导Knight System游戏行销的身分来说，就算是表面工夫，也得专注在工作之上。

在部长级主管们聚集的会议室里，泽村先是假咳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便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

「水嶋先生这次着手开发的游戏，说难听一点就是太不起眼了。要是宣传方法有误，便会落得只吸引部分狂热玩家的后果。这样一来，就踏上跟公司其他作品同样的后尘了。我们企划部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于是想出为游戏塑造符合主流文化之印象的反向操作对策。」

「注意一下你的口气好吗？居然在水嶋先生本人面前这样大放厥词。」

面对伊藤的苦涩表情，坐在他旁边的水嶋只是平静地说「我不会介意」来化解尴尬气氛。

要说水嶋自从那一晚后有没有什么改变，答案是肯定和否定参半。在公司内他的态度虽然仍是一贯的冷静，但从偶尔投射的视线中，却能感到不同以往的炽热。

水嶋并没有立刻就态度软化主动向他靠近，反而暗中尽量避开两人独处的机会。

他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打量着泽村的态度。

在这一点上，泽村也是一样的。要打个比方的话，两人每天就像在绕着一个绝不会缩小的圆中不停打转，窥伺对方的一举一动，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自从那天以扭曲的形式接触彼此后，他们又一起吃过两次饭。第一次是泽村喜欢的印度料理，第二次则是去吃中华料理。他们在店里所谈的，事后回想起来都是平淡无奇的内容，最后以工作的话题作结束。水嶋似乎不太擅长说自己的事，要是不主动开头的话，就会一直保持沉默。

吃饭时眼前有个拿筷子姿势端正，用刀叉动作流畅的男人，对泽村而言绝对不是无趣的事，反而还热衷于尝试要从哪里着手，才能让这个默默进餐的男人出现自己想要的反应。

不过光靠两三次的共餐，是不可能了解一个人的。水嶋有哪方面的兴趣，泽村还不太清楚。

虽然要他用霸王硬上弓的方式强行压倒水嶋也不是不行，可是性爱毕竟跟手淫不同，还是有所顾忌。而且一旦跨越了那条界线，现在还很温顺的水嶋到时会有何种变化，也是他所无法预测的。

「继续说下去吧。」

伊藤的催促声，让被搁在一旁的泽村跳过方才的胡思乱想，回到说明行销策略概要的正题上。

「这个作品有着跟主流文化，也就是一般大众的喜好完全相反的特质。身为主角的少年在小村庄里盖起小小的家，跟村人之间靠无数的对话沟通情感，并无一定要达成的目标。以前游戏都必备的结局，在水嶋先生的作品中却看不到。虽然有想玩随时可以玩的特点，但正因为没有一定的遵循方向，反而会让玩家产生不知道哪里有趣的弱点。不过，像这样追求「私密乐趣」的玩家越来越多了，接下来将配合投影片来说明我们以这群人为诉求中心，吸引平常很少接触这类作品的一般玩家购买的行销策略。」

等确认大家一起翻阅资料的声音响起后，濑木关掉室内灯光，按下投影机的电源钮。

「这是我们事先针对水嶋作品所做的意见调查。消费者主要都是十六岁到三十几岁的男女。那是因为水嶋先生以往作品中丰富绚丽的画面和结构严谨的剧情颇受年轻族群青睐的关系。可是，根据跟水嶋先生讨论过的结果，这次作品内容想将锁定的消费者年龄层一口气提升到三十岁以上。为了能引起像我们这样二十六岁到三十几岁的上班族注意，所以我们也加强了文字媒体部分的宣传。」

当泽村拿着雷射笔在投影萤幕上一边比划，一边用轻咳掩饰自己对正式用语的不习惯时，他不经意一回头，正好和凑巧也从资料中抬起头来的水嶋四目相对。

如久旱般乾热视线中蕴含着令人慑服的强悍，只交会三秒马上又错开。

就算只是一瞬间，他也没遇过有着像水嶋那般眼神的人。这个想法，以前也曾不经意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即使陷入那种关系，在表面上却仍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水嶋表情，使泽村不禁斗志高昂，越来越渴望击溃他的心防。

「首先，我们将在上班族常阅读的各类情报杂志上进行大篇幅宣传，打算用八○年代后期到九○年代的迷幻色调风格，营造出有别于年轻取向的成熟品味。同样方法也能应用在公车内和电视广告上……」

在昏暗的会议室内，泽村滔滔不绝地针对他缜密的宣传策略进行解说，可是在此同时，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如何将水嶋伪装的硬壳层层剥开并入侵的方法。

——明明就喜欢我还故作清高，真想早一点拆穿他的假面具。

「这宣传案还真是满花钱的，不过……看在这是水嶋先生在本公司的初次作品份上，泽村，你就放手去做吧。」

「好的，感谢您的谅解。」

不到一小时的会议就此结束。得到伊藤首肯的泽村，深深鞠躬致谢。

「宣传的大方向就照你刚才所说的，接下的细节全交水嶋先生决定就好。」

「我知道了。」

室内灯光再度亮起，每个不适应光线的人都眯着眼睛起身。泽村瞄到走在大家最后，要出房间的水嶋，喊了一声「水嶋先生」并快步接近他。

「什么事？」回过头来的水嶋停下脚步，脸上毫无表情地反问。

「等下你有空吗？我想就刚才报告的宣传细节再跟你做讨论。」

「抱歉，等下我要跟程式设计师们开会。」

「半个钟头就行了，有些地方我需要立刻进行确认。」

泽村抢在水嶋明白拒绝前，就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而水嶋也正如他期待的，表现出困惑的样子。

——我就是想看你这个表情。我就是要让你困扰，把你逼到无路可退。

此时经过两人身旁的濑木，轻轻说一声「二位辛苦了」，要从门口走出去时，却被水嶋叫住。

「对了，濑木，这次的宣传案，我有些事要听听你的意见。」

「咦！我吗？」

虽然泽村看穿水嶋慌忙叫住濑木的举动是出于故意的，但仍闷不吭声。

「宣传案的事……我想泽村先生的说明应该会比我更详细才对。我已经跟出版社约好要拿宣传资料过去，抱歉要赶时间先走一步了。」

等濑木行色匆匆地走出会议室并关上门后，室内立刻充满了凝重的沉默。不过泽村知道，在这时会感到坐立不安的，也只有水嶋而已。

「呃，水嶋先生……」

他才走近一步，水嶋就马上倒退一步，似乎连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重叠都会让人害怕。

「我什么事也不会做的。好歹这里是公司不是吗？」

本来就觉得可笑的泽村，看到水嶋轻咋了下唇的举动，更让他差点喷饭。

「到底是什么事？说要跟我讨论只是藉口吧？」

「嗯，是藉口没错。你故意躲着我的方法也未免太明显了吧？」

「你才是呢……居然可以装得一副没事的样子。」

水嶋粗鲁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将脸埋进双手中开始猛叹气。

「没办法，我看到你就会想逃。」

「又不会把你抓来吃掉，难道我看起来有这么危险吗？」

「算吧……你可能没这个意思，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吧？拜托你，在公司里别靠我太近好吗？」

「你这就叫做喜欢我吗？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感觉嘛。你看到我的时候，多少总有点心跳加速，浑身发热的感觉吧？」

没有什么比冷眼旁观并取笑水嶋更叫他愉快的事了。看到自己的任何言行举止都能让水嶋混乱，要叫他不得寸进尺就此罢手是不可能的。

「叫我在公司里别接近你？你是认真的吗？我可是你的宣传喔，不见面要怎么工作啊？」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叫你别太靠近。」

「为什么？」

「我不想再说了。」

泽村抓起完全不肯转过脸来的水嶋的手，感受到热度从掌心传来，他于是吻上指尖，分开水嶋双腿并蹲下。

「你好歹也告诉我为什么不能靠近你的理由啊。」

他凑近到可以感觉水嶋气息呼在脸上的距离，低声呢喃着。水嶋不甘愿地别过脸去，小声地说。

「……不行，我快受不了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一旦心里有那个意思，就很难控制得了自己。」

「看到我就会不对劲？很想做？」

在这个两人独处的房间里，用逐渐加温的手指碰触对方的同时，泽村也快忘了现在是身处公司内这个事实。

他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大的力量吗？如果他说不知道的话，那还真是不得了。像是想逃，难以控制之类赤裸裸的言语，让泽村飘飘欲仙的同时，却也带来了几许恐惧。

自己曾被人这样深深地思慕过吗？现在才刚开始也许还不打紧，可是如果其中一人从这像走钢索般危险的状态中摔落的话，这份关系大概会一口气跌个粉身碎骨吧。一想到那时水嶋会怎么做，就让泽村不禁有些害怕。

既然没有任何约定，无论何时结束也不奇怪，再说都是男人的他们要交往或分手，能否用一般情况来衡量也很难说。

如果被背叛的话，水嶋应该会生气吧。如果突然分手的话，他应该会哭吧。想看他手足无措模样的念头，浮现在泽村脑海中，其中交织着迷恋他的水嶋一定会听命于他的自信，以及一抹隐约的不安。

「你就这么想做吗？」

他微开的双唇衔入水嶋的食指，用舌尖挑逗舔弄。水嶋虽皱起双眉，却仍像着魔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泽村。从他出神的样子，想必是将泽村发出黏稠的啧啧声响一路舔舐到手指根部的动作，跟某件事联想在一起了。

「住手——泽村……求求你……」

「不喜欢的话就把我一脚踢开啊。要叫也尽管叫啊。如果你敢将被变态泽村舔手指舔到兴奋起来的事说出口的话……」

坚硬的指甲部分也会有感觉吗？他边听着水嶋压抑的喘声，边蜻蜓点水般地舔了好一会儿。背后的阳光让他恍然回神，于是便在手指根部用力咬上一口后起身。

「对了，今天可以去你家吗？」

「……就算我说不行，你也还是会去吧。」

「唉呀，反正是周末嘛，有什么关系？而且我是真的想再多知道一点你的事。」

「随你高兴吧。」

似乎被泽村自大妄为的态度给惹毛了的水嶋，边用裤子擦着被弄湿的手指边快步走向门口。不过，用手握住门把时，他又忽然回过头。

「我钥匙给你，你先进去。我今天会晚点回去。」

他抛出的银色钥匙，在空中画出抛物线，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芒。泽村接到后笑了一笑。

「你也真是个怪人，居然会迷上我这种人。」

「你也很怪，明明是异性恋，居然还要跟我这种人交往。」

水嶋用异于平常的不客气口吻说完后，嘴角也跟着弯起一抹自嘲般的微笑。

将拿到的钥匙细心塞进口袋深处后，泽村走回了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给他的留言。

他瞥了一眼这张薄薄的纸片，就把它揉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筒里。

换做不久以前，他绝不会把有机会钓新女人的联谊给忘了，可是和水嶋相遇后，他却得了这种时机恰巧的健忘症。

「不好意思，今晚先帮我取消。下次我一定会去的。」

随手写了纸条贴在隔壁电脑上的泽村，自己却也不知道所谓的下次是指什么时候。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迷上某件事物，就会完全把其他一切抛在脑后。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虽然这个时段下班还有点早，不过能趁主人不在时好好参观水嶋的家，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泽柯于是搭电车，顺利地来到水嶋的公寓，上次来访时因为借宿一晚才回去，所以就把到车站前的路都记起来了。

穿过入口，一开启七楼房间的门，只见静悄悄的室内，洒满斜阳的昏黄光芒。这么说来，今天刚好是夏至，是一年之中白昼最长，夜晚最短的日子。打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后，一阵舒爽微风吹进屋内。

他把外套脱掉扔在沙发上，到处闲逛张望。之前他就觉得这房间空有大面积，家具却少的可怜。除了最新款的大型液晶电视跟音响，以及皮沙发和长桌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陈设。

他想起水嶋说过会晚点回来，就边考虑着是否要先借用他的浴室洗澡，边到每个房间随意瞧瞧。

他对厨房没兴趣，跳过。浴室在之前淋浴时就看过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有附玻璃门的淋浴间时还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以为这只有在饭店里才看得到。

寝室也很简单，房间中央只放了张双人床而已。床单和垫在下方的毛毯也没有弄乱的痕迹，如此奢侈的空间配置让他赞叹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就又到下个房间去。

跟寝室并排的这个房间，看来似乎是工作室，摆放物品的密度跟先前的寝室有着天壤之别。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有一整面是固定式的书架，书本密密麻麻地，一直摆到天花板的高度。好奇水嶋看什么书的他试着抽出一本，发现是国外的绘本，柔和的色彩配上简单的英文，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地浮起微笑。一想到扑克脸的水嶋看着这绘本的光景，就觉得有点滑稽。排在绘本旁的，是像用德文书写的小说，在更旁边则是连泽村都看过翻译版本的平装版畅销书。至于日文的小说也不在少数，而且每本书都看似翻阅多次，不是封面有轻微折角，就是岁月在纸张留下了泛黄痕迹。

面向窗户的桌上，孤零零搁着一台液晶萤幕。旁边则立着一面镶嵌着彩色圆板的牌子。

「这是什么……」

他拿起牌子，发现不仅牌子本身，就连其上那些直径五公分左右的圆板，也都是木制的。从红到蓝的渐层色圆木板，全部大概有将近五十枚左右，可以在牌子上自由移动，用来描绘简单的事物。

泽村在椅子上坐下，将圆板放到桌面上打散。

他先组合起绿色系跟红色系的圆板，想拼凑出花朵，结果形状太丑，只好苦笑地再打散一次，改组合出稚拙的车子。后来他就在做天上的云朵和屋顶太大的房子中度过了将近个把个钟头。当他手上把弄着圆板，思索着接下来要做什么时，眼角又瞄到一个放在桌角的圆筒状物品。

好奇这是什么的他，拿起圆筒仔细查看，又把玩了一会儿后，才知道这是万花筒。

「哦，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啊……」

在天花板灯光下旋转的万花筒，利用切割玻璃的折射作用，营造出色彩斑斓的缤纷世界。

为何单纯的红、蓝，黄三色一跟光线结合，就会这么晶莹璀璨美不胜收呢？眯起眼睛凝视着万花筒的泽村，一想起那个现在还在公司中勤奋工作的男人，忍不住莞尔一笑。

电脑、萤幕及音响等明明都是采用不负顶尖制作人形象的最新机型，可是看到现在的绘本跟万花筒，却又让他精锐的形象逐渐崩解。

可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偏偏觉得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