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深知此刻生死只在呼吸之间,咬紧牙关,左手紧紧抓住一道岩缝,右手玄铁剑扬出,向对方身上疾刺。这时已谈不上甚么见招拆招,这一剑全力而出,只攻不守,纯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毕方见长剑来势猛恶,红刀轻薄,不便与之硬接,当即向后退了半步。铮地一声,玄铁剑砍在一块山石上,火星四迸。俞清一剑落空,前方登时空门大露。毕方抢住这一个空隙,猱身急上,红光一闪,一刀往他前胸砍去。俞清身体急向后仰,左足踢向他门面。毕方这一刀若砍得实了,自能将俞清一挥两截,然而眼见这一脚来劲奇大,中在面上,只怕头骨也要被踢得碎了,急忙侧头闪避。这一来红刀去势稍缓,俞清长剑登时回撤,当地一声,刀剑相交,双方都是手臂一震。
两人于瞬息之间,交手了七八招,招招都是生死相搏,崖上群豪只看得大气也透不过来。论起真实功夫,俞清未必便在毕方之下,然而毕方臂系长索,足装挠钩,在这峭壁上如履平地,周转如意,俞清却须时刻手抓脚蹬,方能固住身形,好比人自缚了一手一足与人对打,胜负之数,可想而知。兼之右胁下受伤在前,片刻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突然间毕方轻叱一声,身子借着长索之力,向空中跃起,双足连环,踢向俞清下盘。他足底挠钩是精钢所制,边缘锋利,只消带得一下,势必鲜血淋漓,与被刀剑砍中无异。俞清长剑挥出,往他腰上削去。毕方身子斜侧,右脚脚尖勾起,让过了他剑锋,叮地一声,踢在玄铁剑上。这一脚力量好不强大,俞清但觉手臂一沉,长剑再也递不出去。便见红光盈目,劲风扑面,毕方一刀砍到了他顶心。
崖顶众人看见这般情形,料想俞清必然无幸。詹薇“啊”地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孰料毕方这一刀砍至中途,蓦地里身形一折,向上高高跃起,红刀斜撩,当地一声,与一人大刀相叩。俞清死里逃生,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头顶一条石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毕方一刀劈开先一人的大刀,跟着左足便反踢,向身后一人踢出。
这两人正是冯士英和管慎之,他俩轻功不及俞清等人,远远落在了上头,当陆、蓝两人被杀之时,只能遥相观望,咬碎钢牙,直待俞清与毕方恶斗间,两人才渐次攀下。冯士英在前,眼见几步外便是毕方的长索,当即拔刀在手,向那长索上用力砍落。
毕方一面与俞清相斗,一面时刻留意上面两人动静。一见冯士英拔刀,立知其心意,他其时跃起空中,全靠这一根长索尽头的飞爪抓住岩石,长索一断,便立时成了折翼之鸟,有死无生,却如何容得他砍落?不待红刀砍中俞清,左手用力在长索上一拉,身子向上笔直飞起,右手刀锋转过,变直砍而为横批。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冯士英大刀离得长索尚有数寸,红光已及肩头,百忙中竖刀相格,挡下了这狠辣无比的一下进击。
管慎之大喝一声,长刀雪亮,向毕方后心疾砍。毕方后背如生眼睛,不待转身,左足向后飞起,踢向管慎之手腕。这一踢方位既准,又是来势劲急,管慎之再不料他忽出此招,砰的一声,被踢了个正着,长刀脱手,远远地飞了出去。毕方足底三股挠钩划过他手腕,跟着便踹向他小腹。管慎之微微一让,这一脚便踢在他腹股沟上,挠钩直刺入肉,登时一股鲜血急喷了出来。
管慎之剧痛之下,眼前一黑,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其时三人所立之处,乃是山腰间突出的一条窄窄石梁,宽不逾尺,长不盈丈,这两步一退,登时便到了石梁尽头,再一步便是深谷。俞清在下望见,惊得仿佛一颗心都停止了跳动,叫道:“慎之,站住!站住!”管慎之一凛,左手抓住了山壁,身子慢慢软倒,坐了下来。
冯士英挺起大刀,一套“三十三重天刀法”幻成一团银光,连连进击。毕方以红刀架了两下,左掌倏出,自银光中穿了进去。冯士英身子一侧,这一掌砰地打在他左肩,只击得他肩骨粉碎,他却哼也不哼,右手大刀翻出,向毕方胸前猛力砍落。原来他看到毕方先时与诸人相斗的身手,武功之高,自己决难抵敌,顷刻间立定了主意,拼着左肩受他一掌,右手连下杀着,要将毕方立毙于刀下,为两位义弟报仇。
他一刀砍出,突然间眼前一花,毕方已不见了人影。跟着背心一痛,一股大力袭来,登时身不由己,向前一扑,跌出了石梁。
第七章:百步九折萦岩峦
毕方眼见冯士英大刀砍来,势道猛恶,左手一拉长索,在间不容发之际飞身跃起。冯士英这一刀倾尽全力,斗然间失去了敌人方向,重心不稳,向前跌出一步,毕方右脚飞出,趁势在他背上一踢,将他踢落深谷。这一脚贯足了内力,正中他背心“灵台”,冯士英身在空中,便即鲜血狂喷,气绝而亡。
毕方连败六名好手,更杀其三人,虽是占了地利之便,却也大费精神气力。他心知此时唯有速战速决,一俟崖上众人觅路下来,再与郭全兴所率人马会合,两厢夹击,自己决计凶多吉少。一眼望见石梁另一头管慎之正缓缓坐倒,更不迟疑,不待双足落地,呼地一刀,向他头顶劈落。
眼看这一刀将至对方头顶,眼角余光中忽然见一道黑光飞过,心道:“不好!”便听头顶擦地一声,长索断裂,登时无处凭依,一个身子犹如断线之鸢,飘飘摇摇,往谷底直落下去。
俞清长剑脱手,一掷之下,将毕方籍力的长索割断,见他跌落,心中叫了一声:“侥幸!” 只觉背心微凉,冷汗早将衣衫浸得湿透。毕方武功卓绝,倘若不是全力跃起躲避冯士英的杀着,全身重量只系在一条长索上,俞清这般自下而上地掷出长剑,便要伤到他也是为难,更逞论要当场杀了他,救下管慎之的性命。
他刚刚透了一口气,跟着便觉胁下一阵剧痛,眼前金星直冒。却原来方才一掷出尽了全力,将本已流血渐凝的伤口重又挣开。忽听得头顶众人齐声惊呼,依稀叫得便是:“毕方!毕方!”吃了一惊,忖道:“难道那恶贼竟还未死?”探头向下看去,只见谷底一个人正慢慢地爬了起来。
俞清心道:“这人好不强悍,这般自数十丈高的地方跌落,居然还没摔死。”见毕方以手臂支撑地面,缓缓爬起身来,动一动,便停上一停,显是受伤不轻,忖道:“这恶贼决逃不了了,当务之急,得先去救了慎之。”却见旁边山壁上一人迅速异常地向下攀去,正是太极剑詹文彬。
詹文彬原只受得一点轻伤,被俞清抛上松树,休息了一刻,精神渐复,正要上崖去相帮俞清等人,毕方已然跌落谷底。这时见谷底毕方行动迟拙,心道:“这人受了重伤,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当即攀下山壁。他所在离谷底已然不远,轻功又甚了得,只片刻间便踏上了谷底,只见毕方背向他坐在长草中,双臂支地,不住喘息。
詹文彬见他手中并无红刀,心中一喜,料想是这恶贼掉下山崖之时失落了兵刃。当下更是放心,绰了长剑在手,向毕方走去,心道:“杀一个重伤之人,难免有损我太极剑的威名。然而这人是血人魔的弟子,却决不能留他贻患。”抢上几步,挺剑便向毕方后心刺去。
剑尖堪堪刺到他脊背,突然间毕方身体一倾,迅疾异常地向前倒去,跟着在地下一个翻滚,刀光艳红,刹那间灼痛了人眼。詹文彬心中一凛,急切间回剑招格,脚踝上一凉,已然被甚么东西牢牢缠住,跟着一股大力扯来,登时身不由己,向前一个趔趄。便听嗤地一声,大腿上已然中了一刀,手中把持不稳,长剑被红刀激得远远飞了出去。
毕方不待招式用老,转过刀柄,便在他“神封穴”上重重一叩。跟着一跃而起,身手灵活之极。詹文彬半身酸麻,终于两膝一软,缓缓跪倒。
原来毕方先前急堕而下之时,经过一棵岩石间伸出的松树,手腕一振,半截长索飞了出去,缠住树干,连打两个圈子。那笔直下坠的力道何等之大,索圈急收,登时将一棵粗壮的松树绞断,他下落的身形却也随之一滞。他争住这一瞬之隙,深吸一口气,举起红刀,向山壁上一块耸出的大石用力一斩。当地一响,红刀柔韧异常,竟不折断,下堕之势又消去了几分,跟着砰地一声,身子已经落在一堆长草之中,接连滚了几滚。这一来固然摔得狼狈,却是并未受伤。
这一方崖壁陡峭之极,更有无数乱石耸出其间,毕方以松树消去坠力这一幕,崖上众人看得分明,俞清和詹文彬站得较近,视线反为近处的山石草木所隔,听见刀击石壁的声响,也只道是毕方坠下时兵刃脱手所致。
毕方虽未受伤,然而从高处急落而下,抛索、拉索、斫石,全凭一股臂力,落在地下,只觉两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他起身之时,刻意放缓了动作,一半为了麻痹敌人,一半却也为暗自调息。眼见詹文彬攀崖而下,心生一计,将红刀暗藏大腿之下。待得他走近身后,陡然亮刃,左手随之甩出半截长索,卷住了他脚踝。詹文彬是太极剑高手,毕方武功虽胜他一筹,若凭真实本领与他拆招,少说也要四五十招后方能制胜。然而詹文彬只道对方垂手待毙,全没料到他突出奇招,猝不及防,竟尔一招间便即受制。
毕方手中红刀翻转,忽地一声,自詹文彬头顶上方平平削了过去,离得他头皮相去不过半寸。詹文彬穴道受制,跪倒在他面前,一张脸只涨得血红,瞧着毕方,只恨不能以眼光将他千刀万剐。
毕方却不再看他一眼,抬起头来,提声叫道:“俞清,你下来!咱们公公平平地打上一架,看究竟是谁的武功更高些。”声音清亮,远远传了出去。
俞清刚刚撕下衣襟,裹好了胁下伤口,见到谷底变故,不禁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奸猾之极,叫我下去比武,不知又有什么诡计?但看这光景,我若不下去,他便要将詹老先生杀了。”
毕方见他迟疑,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道:“你怕了么?”
俞清心念急转,道:“你先将詹掌门放了,才说得上是‘公公平平’四字。以人质相胁,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
毕方微笑道:“俞清,你打赢了我,我便饶了这老头儿和上面那少年人不死。你下来罢!”
俞清摇头道:“我若能打赢了你,自然便取了你性命,还用得着你饶了旁人?”毕方笑道:“你倒会讲价。好罢,只要你下来同我比试一场,不论输赢,我都饶了这两人便是。”
俞清向上方望了一望,只见管慎之背靠山壁,坐在那道石梁上,脸上已没半点血色,神情却甚是镇定,见俞清向自己看来,便道:“俞清,你不必管我,先下去杀了这恶贼再说。”
俞清暗自苦笑,心道:“我连剑也没有,拿甚么去杀这恶贼?”只觉胁下伤处火辣辣地疼痛,略一吸气,一口真气到了一半,便提不起来。当下攀住岩壁,慢慢爬下。
他愈近崖底,愈是全副精神绷紧了提防,然而直到双足踏上了谷底,毕方那边始终便没动静。
俞清转过身来,看向对面那人。他与毕方在崖上不止一次相对,然而彼时全副心思都在招式刀法,直到现下,才第一次正面直视这生平第一的可怕对手,只见他脸色苍白,若有病容,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是晶光粲然,灵活秀丽。倘若不是刚刚见了他连杀三人,手段凶残毒辣,几乎便要将他当作是哪一家未经世事的少年子弟。
俞清道:“我下来了。请你放了詹掌门。”毕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俞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径直向詹文彬走去,先伸指点他腿上“环跳”,暂缓血流,再慢慢推拿“神封穴”。毕方点穴手法甚是怪异,俞清受伤后内力不纯,半天才解开了。詹文彬低声道:“多谢相救。”欲待起身,腿一软,又坐在地下。
俞清道:“请前辈借长剑一用。”詹文彬点了点头,苦笑道:“可惜不能助你一臂之力。”
俞清向地下拾起太极剑,走出两步,摆了个剑式,道:“来罢。”
毕方斜斜提起红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仿佛是一头豹子终于觅见了称心如意的猎物。蓦地发一声喊,红光疾闪,一刀向俞清身前劈来。俞清长剑划了个圈子,还了一招,剑尖轻灵,直指他小腹。两人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这里崖上众人虽听不见底下言语,自也明白这一仗关系到数人性命,无不屏息凝神地观看。群豪先时听了俞清分付,只遣了数人觅路下山,向郭全兴送信,大多仍是留守崖上,詹薇和廖云恺都在其中。两人自学武以来,太极剑盛名之下,所遇武林中人多对二人礼敬三分,便是遇到几个不开眼的强盗蟊贼,自是随手便打发了。两人年少气盛,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自己武功纵及不上师门长辈,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这一日见到绝壁上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一句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此时廖云恺见俞清和毕方相斗,剑势变幻,轻盈处如素练横空,猛悍处似银蛟搏海。自己终生练剑,却是做梦也想像不到剑术上竟有这一等境界。然而无论长剑如何变招巧妙,那一柄血红薄刀上,总能源源不绝地生出应对之道,时而以快打快,时而以静制动。两人每一招都是攻敌要害,决无半点拖泥带水,批亢捣虚,绵密狠辣,廖云恺只看得一刻,便觉心中怦怦直跳,心道:“这两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少,可使出的这几十招,我是一招也接不下的。”刹时间心灰意懒,只觉得十余年勤学苦练地学武,全是枉然。
他转过头来,不再去看崖下两人比武,忽见詹薇伏在一块大石上,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山崖,吃了一惊,唯恐她掉了下去,伸手便去揽她肩膀,叫道:“师妹!”詹薇凝神观战,只“嗯”了一声,眼角也不来向他带一下。廖云恺见到她满脸关切之意,蓦地心中一动,明白过来:“她在看那姓俞的小子。”
他眼光一动不动,望着詹薇,只见她两眼凝注不动,显然全副心神都在崖下那人身上,一时嘴角弯弯欲翘,一时将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廖云恺不必去看崖下情形,也知道俞清这时候是占得了上风,还是情势凶险。他心中酸苦交迸,早忘记了身外的一切,目光所注,只是詹薇那关怀热切的神情。
忽然詹薇“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眼中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廖云恺心道:“俞清一定是落败了。”心中登时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快慰,然而随即便惊觉:“他是为救师父的性命在同那毕方相斗!我……我这不是在盼着师父丧命么?”
他转头向崖下看去。只见银光一闪,一把长剑激飞上天,远远落在地下。毕方红刀笔直点出,指住了俞清咽喉。
第八章:泉石磊落意彷徨
俞清端立不动,只觉喉头一点凉意,却不向前移动,森然道:“你要杀便杀,何必迟延!”
毕方微微一笑,道:“俞清,你用这把剑大不顺手,这般打法,于你颇不公平。”
俞清道:“败了便是败了。你方才在崖上籍着飞爪长索之利杀人,几时又讲究过公平了?”毕方道:“那些人原本便不是我对手,所差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毙命。只有你,若是有玄铁剑在手,身上无伤,又是白日,才堪与我一战。”
俞清听了“又是白日”四字,心中一动,道:“便是夜里,我也未必不能胜你。”
毕方摇头道:“我练的内功与众不同,能夜中视物,好比明眼人同瞎子放对,你是打不过我的。”俞清胸中的疑窦登时解了,忖道:“他在庙里破解我那一招,我还道是听风辨器的本事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却原来是他邪派中的异术。”但听他坦然相告,也颇觉意外,道:“若不是你倚仗这等邪法,章氏三兄弟和何二哥也不能这般轻易为你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