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宗才不吱声了。高凌已经清醒,道谢后趴上稍为柔软的床铺,顿觉四肢百骇酸痛至极,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心里也明白,刚才在水中,如果岳崧挣扎或用力踢上一脚的话,不要说捉弄他,只怕自己无力浮起,真的要被救了。曾经听司擅讲过西疆众将的一些情况,果然岳副帅水性一般,性格却是外刚内柔,刚才太过冒险,以后不可再试,只是气不过他老骂自己不够男人。
石小四心有余悸,边查看高凌身上的于伤边嘟哝屠夫没人性,高凌想了想说:“小四,其实……也许……岳崧应该没有嘴上那么可恶,你发现没有,我从来没有连续两顿吃不上饭。你有几次偷偷塞给我吃的,其实应该都有教头看到。而且只要上一次落到最后五名以外,下一个训练项目就不会是我最弱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是。”
尚清也点头:“是的,我好像也没连续两次挨过饿。”
第98章
第二天,岳副帅宣布,施晋桢已于月前挂冠而去,自己已将嘉峪关的一切事宜与副总兵交接完成,等朝廷新委派的总兵官到职就可以了,从今天开始,所有参训人员全部夜宿草原,开始适应西疆的一切。
七月流火,一望无垠的绿色大草原望之美矣,身处其中却有苦自知。烈日骄阳,无处可躲的暴晒下,还要进行不间断的骑射苦练,缺水少粮,蚊叮虫咬,晚上还要听着狼嚎防着蛇蚁搭帐蓬,比之前还要辛苦许多。放弃的人日渐增多,只有高凌一组却觉得比以前幸福,因为至少能吃饱吃好,还不怕蚊虫。因为在同组中大部分训练项目会拖后腿的尚清,终于显示出了他的价值所在。尚清对于草木的辨识和在大自然中觅食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他能找出好几种草,用它们的汁液涂在身上,一般虫子便会退避三舍;他会用草药治蛇毒,甚至在岳崧给他们断粮两天,只提供一点盐的情况下靠抓田鼠和挖鼠洞中的粮食接济了好几组的人员;他知道哪种树的汁液甜美润口;能根据动物的习性找到水源……高凌的弩弓成了射猎最有效的武器之一。尚清的烤肉工夫也很到家,行李中居然还有特制的香料,四个人每顿都吃得顺嘴流油,这几天居然不曾饿到过,训练任务完成得十分顺利。
三天“放养”下来,还未放弃的草包只剩下不到一半人。岳副帅训话:“刚才接到王爷战报,前线兵源不足,战况有些吃紧,王爷要本副帅加紧点,因此,你们每两个人带领两百士兵提前进行实地训练,抽签决定地点。要求:三天内将方圆二百里范围的地形图详细画出或制作成沙盘,并每人制定进退方案各一套,要考虑到所有突发情况。这是最后一项考核,结束后,三十项科目中合格满二十项的人就可以随我去前线建功立业了!剩下的卷铺盖回京!现在去做准备,半个时辰后在帅帐前集合!”
有过打仗经验的甘宁和鲑阳戈以及几个训练成绩出色的人成为很多人争抢的搭档人选,想和高凌搭档的也不在少数,石小四叉腰瞪眼:“谁也别抢!打仗亲兄弟,当然是我和萧白一起!”高凌笑着一把将他拖进帐篷:“还不进来收拾东西!”
与帐外热闹的情景相比,帐内气氛压抑沉静。陆光宗不论做得再好也早就被淘汰了,尚清则有一半左右项目不合格,就算最后一项做得再好也是无用功。两人正默默地收拾必带的纸笔,指南针等东西,检查兵器装备。见他们二人进来,尚清拿出一个小包递给高凌:“萧白,小四,再有三天,我和陆兄就要和你们分别了,以后能不能再见着也未可知。不过我会永远记得你们,记得这三个月的一切的。这包里是我从家带出来的特制调料,还有我前两天收集的几种防虫的药草,留给你们兄弟做个纪念吧。”说完黯然转身继续收拾包裹,高凌看到他眼眶似乎潮红了。
陆光宗眼神复杂,走过来拍拍尚清的肩:“胖子,别这么泄气,咱也没白受这三个月罪不是,好歹学了很多东西。你要是不嫌弃,陆某人和你搭档吧,不管怎么样,明天最后一项咱完成得漂亮点,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尚清抬手揉眼睛:“谢谢陆兄,只有你们不嫌我没用。”
高凌把小包袱收好,看小四和他们一一拥抱:“尚清不必如此,你和陆兄搭档应该能顺利完成最后一项,我前面的成绩也和你差不多,如果最后一项达不到要求,同样不能过关,成败在此一举,咱们一起共勉。”
陆光宗诧异:“我没算过你们的成绩,他们都抢着与你搭档,我以为你合格的项目超过三分之二了。”
小四撇撇嘴:“还不是这最后一项用不着太费体力,只要地图画得好,兵法运用娴熟就行了?什么东西,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就上赶着拍马屁,用不着的时候把人说得一无是处,哼!”
高凌苦笑:“平常心平常心,小四,也不是人人都见利忘义的,陆兄、尚兄就不是那种人。”
“我又没说他们。我看有些自私的人,即使合格了也不会被重用的。”
“好了好了,那不是我们可以操心的事。”高凌使了个眼色过去,“你去清点派下来的兵,我来收拾东西,别漏了一两样。”
长途骑马、绘制地图、制定进退路线对高凌来说都已是小菜一碟,他发现只要自己指挥得当,统领经验丰富的二百老兵实在是非常轻松的。最后一项任务完成得十分顺利,小四在回程路上骑在马上摇头晃脑:“唉,可算熬过来了,我真想早点去前线好杀敌立功。”
高凌摇头:“我只想早点见着他,早点回家。”
小四不明白:“见他和回家不是矛盾吗?”
高凌未及解释,耳中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的声响,连大地都似乎在震颤,回头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有两个老兵对视一眼,跳下马耳朵贴在地上听了没一会儿,脸色大变,急急报告:“两位将军,这动静是军队在急行军,听声音至少有五百骑兵,马上就要到了!”
小四惊奇:“这么多人,难道是岳副帅带兵出来接应了?”
高凌脸色变了:“不是岳崧,方向不对。快,找地方先隐蔽起来,看看是哪路人马再说。”
这个地段属于西疆、吐蕃、月氏三国交接处,同时也是三不管地带,冒然行事,很可能成为国家间战争的导火索!然而大草原平坦辽阔,极目望去,只有南面约五里处有个勉强可称为山的小土坡,高凌领着手下人往那儿奔去,希望能躲藏一阵。谁知未到坡前,坡后竟然也杀出了一队兵马,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把二百人的小队围在中间。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小四惊问:“会不会是马贼?”
高凌仔细看看后苦笑:“是军队。马贼不会有旗号。”
这时小四也看清了,身前身后包围已方的人马足有五六百人,隐隐能看清装束了,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号服盔甲,真的是训练有素的番邦军队!
两个老兵忽然惊叫:“萧将军,不好了,这是楼兰的军队!”
这一句话立刻便如热水入油锅,二百人的小队开始骚动起来,很多人猜测:楼兰已经打到这里来了?王爷难道败了?……
高凌大吼:“统统给我住口!造谣惑众者军法处置!准备迎战!”心里却似滚油相煎:袁峥怎么会让楼兰深入到这里来?前面仗打得怎么样了?岳崧说前线战况紧急,明天就要出发前去支援……眼前将近三倍于已方的敌军……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派人去给岳崧报信也已成妄想,除了拼死一战伺机突围外毫无办法!
楼兰兵高鼻深目,个个身形彪悍,进退间配合极为默契,果然是袁峥谓之的强敌,人数上又占了压倒性的优势,换了两次阵形死抗根本没用,很快,高凌和小四平生第一场战斗便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疲累了三天的小队人马怎么是五六百楼兰精兵的对手,不到半个时辰,草原上已是尸首累累,更多的西疆兵成了楼兰俘虏。根本无法冲出包围圈。石小四护着高凌拼命抵挡一波波涌上的敌兵,两人杀得几乎脱力,眼冒金星,节节败退。
楼兰人似乎是想活捉这两个领兵的西疆将领,并不对他们放箭,只动用车轮战术轮番消耗两人的体力。有人不停地叫他们弃械投降许以活命,高凌和小四无暇回应,只咬紧了牙关苦撑。于是在又一道绊马索落下之时,两人终于双双从马上跌落,立刻便被几十枝刀枪顶住,五花大绑起来。
石小四破口大骂,身上绳子于是勒得更紧,几乎嵌入肉里,疼得他呲牙裂嘴。高凌一声不吭,本能地用力挣扎,捆他的两个楼兰兵用生硬的汉语喝骂了两句:“老实点,不要自讨苦吃。”然后扯了条黑布带过来。
正是草原上牧草最茂盛的季节,草长得没过人的膝盖。就在黑布带即将蒙上眼睛的时候,高凌却似乎一愣,不再挣扎了。
楼兰兵们用家乡话交流了一阵子,然后把高凌和小四往马背上一扔,赶马而行。大概是嫌吵,小四骂了没几句便被拎下来,腹部横旦在马鞍上,这回可惨,颠得他痛苦不堪,再也骂不出声来。
高凌似乎平静下来,叫小四:“别骂别挣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一个楼兰兵鄙夷地看他一眼:“你倒识时务,比他聪明多了。”
高凌不置可否。大概一个时辰以后,终于到了楼兰大本营,有人将二人扯下马来,重重扔在地上,然后跑去不远处的大帐报信。负责看守的楼兰兵叽叽咕咕地聊天,根本未将二人当回事。高凌忍着痛挪到小四耳边轻轻说:“你先别冲动,听我的,伺机行事,不许再莽撞。”
石小四点点头,一路颠簸让他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早已浑身无力。
很快,有小兵来把他们带进了帐蓬,解下眼罩,命令他们跪下。小四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弯腰,膝窝又挨了两脚,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待要踢高凌,却觉得高凌盯着自己的眼神又冷又狠,竟然迟疑着不敢伸出脚来。好在帐中主人一挥手赦他出帐去了。
高凌仔细打量帐内的异域装饰,大帐正中端坐一条大汉,身穿楼兰大将军的服饰,头盔上镶嵌了不少宝石和羽毛。那身板壮实地比岳崧有过之而无不及,站起身的话或许更高一些也说不定。棱角分明的面颊上,明显带着西域人血统特色的大眼如海般深邃,望不到底。两边还坐了七八个楼兰战将。
带高凌二人进来的小兵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应该是向大将军报告俘虏情况。大将点头,也用番语吩咐几句,小兵出帐走了。
楼兰大将站起来,果然人高马大。只见他围着浑身血汗但相对精神些的高凌转了一圈,然后在他面前站定,用不甚标准的汉语问道:“你很有胆色,叫什么名字,愿意到我的手下做官吗?”
第99章
“你很有胆色,打仗也很勇敢,愿意到我手下做官吗?我可以保证你不受皮肉之苦,还能享受美女和骏马宝石。”
高凌的回答让小四骤然瞪大双眼,只见十皇子微微含笑颔首:“我愿意,大将军阁下。”
楼兰大将笑了:“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目中的光芒却瞬间冷了下去。两旁的战将也都投来鄙夷的眼光。
高凌却视若无睹,直视大将军双目,再次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顿时,那楼兰大将和他身侧一位貌似参赞的官儿面色变了,除了小四尚自不解外,其余人都面露困惑。高凌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这回除了小四,帐内所有人都动了容。因为高凌第三句话是用维族语言说的:“阳明王朝五品校尉萧白携六品侍卫石小四见过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孙贺阁下。”
那大将神情难以形容,皱着眉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回的汉语却不再生硬,并且伸手亲自解开高凌身上的束缚。
高凌活动一下捆得酸麻的手腕和肩膀,扶起小四为他解开绳索,这回用了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孙将军,我被俘的时候就发觉不对了,先不说楼兰的军队是怎么冲过王爷和骠骑大将军的防线来到这里的,俘虏我们的楼兰兵虽然服饰盔甲是楼兰的,但是战马臀部和蹄铁上的烙印却是西疆军特有的标记;军士们交谈用的也是维语;到了营帐,传令兵甚至说的是去禀报骠骑孙将军,楼兰并无骠骑将军这个官职,只有我阳明朝安疆王帐下才有一位当今圣上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孙贺;还有,刚才我第一句说的是楼兰话,在座的除了你和另一位大人,其余的都没听懂吧?而用维语再说一遍,帐内的各位全都听懂了。如果是楼兰军,这合理吗?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们是西疆军改扮的,目的就是配合岳副帅考验我们!”
孙贺神色轻松下来,哈哈大笑:“聪明!你是历届受训人员中最快看出破绽来的。你叫什么?萧白?”
“是,在下萧白,五品校尉。不久前是户部文书。这是我表哥石小四,户部侍卫。”
“得罪了,请坐!”孙贺大手一挥,早有人搬了皮垫子请他们坐下,并奉上水和食物。
二人早已饥渴难耐,毫不客气地喝完一大皮袋水,高凌抹抹嘴:“请问孙将军,前线是大胜了吧?王爷和您一起班师了吗?我想见他。”
“王爷不在这儿,他和我各带人马分头围堵你们这帮草包。”看高凌失望的神情,孙贺嘴角上弯,刀削般坚毅的脸上也现了少许暖意,“急什么,我这路还有两拨草包没找齐,最晚明天中午就能收拢齐,带回岳副帅那里评估,你们自然就可以见到王爷了。”
这一晚直到天边发白,高凌才在疲累和兴奋中睡去,袁峥回来了,虽然孙贺不肯透露战况究竟如何,但看军容军仪和各位将军的神情,绝不会是个败仗!明天!明天就能见到那个魂牵梦萦的人了!真想立刻就飞到他身边……追问孙贺自己考核算不算通过了,骠骑大将军却不肯正面回答,只说是岳副帅才有权决定草包的去留,自己只是协助他完成这最后一项科目的考核。那些被“杀死”和“俘虏”的兵们擦净了身上脸上的“血迹”,也都在嘻嘻哈哈地享受轻松时光。
第二天中午,收集齐了八只草包的孙大将军带队向营地进发,草包们有兴奋的、有垂头丧气的、也有后悔不迭的。高凌归心似箭,远远看到营地上方帅字旗高高飞扬,人喊马嘶热闹非凡,一人多高的袁字大旗迎风招展,兴奋地满眼放光。再看小四,也是神采飞扬。
传令兵飞骑而来:“孙将军,王爷和岳副帅正在帐内,请你也过去。”
孙贺吩咐草包们:“回你们自己的驻处,等待评估决定去留。”一夹马腹疾驰而去。所有人各自回营。
高凌看看帅帐外看似松散实则严密的戒备,想了想,勉强抑制住直闯的冲动,拉了小四往自己帐蓬去:“走,去看看陆光宗和尚清这关过了没有。”
帐蓬内凌乱不堪,地上散落着一些衣物、几个人的随身物品和一小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药草。陆光宗仰天躺在铺上,望着帐顶出神,脸上还残留着忿忿的神情;尚清换回了自己原来千夫长的服饰,正蹲在地上收拾东西,依然肉乎乎的脸上青青紫紫,嘴角处更是肿了一大块,隐隐有血丝渗出,看上去显得更胖。抬头见二人笑着进来,尚清揉揉鼻子:“萧白,小四,你们过关了?”
“不知道,我们俩都被活捉了,不过被萧白看出他们假冒楼兰军,戏就没能演下去,也不知道算不算过关。”石小四兀自兴奋:“你们呢?”
尚清低了头:“我们大概明天就要被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