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蕴头痛欲裂,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清楚得很,这场兵祸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一手扶持自己登上太子宝座的母后!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几年,父皇年事渐高,昔年冷酷不再。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从这些年父皇对自己两个女儿和对十二弟异乎寻常的疼爱纵容便可看出他性子日渐柔软,像平常人家的老爷子,棱角已少,开始向往天伦之乐了,言辞中也曾多次提起远在西疆的十弟和多年前便已夭折的其他皇子皇女,难掩思念之情。
记得那天是浴佛节,晚上,高蕴和两个女儿正一起附耳在太子妃鼓起的肚子上听腹中胎儿动静,憧憬着几个月后的即将三度为父的喜悦,宫中忽然来人报说昨日十二皇子在御花园荷花池中溺亡,王淑妃悲伤过度病倒!皇上也晕过去了!等高蕴急急入宫,凶手皇贵妃吴氏及全族已然畏罪自尽。高蕴从来没见过母后笑得如此阴险,而作为人证的周良妃则根本不敢直视自己,假说身体不适,匆匆告退。整件事疑点重重,然而当母后说事情已经查清,不必再追查时,便已说明了一切。
当初十弟跟着袁峥去西北的时候曾以一纸能吏名单交换,央求自己保住母妃性命,名单上的人果然个个能干,如今大多身担要职,成了朝廷砥柱。小凌深明大义毫不藏私,袁峥更是信守朋友之义、为臣之责,忠心可鉴,可他们的请求,自己答应得信誓旦旦却没有做到!此次实在没有脸面见他们!
战事突起,父皇本想亲征让储君代政,可他年已老迈,自己身为人子,又怎么忍心看他受累担险?
母后行事手段一向毒辣干脆,在后宫争宠中本也无可厚非,可她竟然要胁小四行刺安疆王,逼得自己痛罢舅舅安抚袁峥。舅舅畏罪自杀,原想她没了舅舅和他一帮爪牙会收敛一些,安享尊荣,谁知她竟然变本加厉,对小凌的母妃下此毒手报复!袁峥和高凌会怎么想?将心比心,换成自己,恐怕不只是清君侧,而是明正言顺地谋反了!但既然他们没有明着打造反的旗号,是不是还有转机?
虽然以父皇的精明,不难想通其中关键,但父皇绝不会明着废了母后的!废一国之母,必须向天下交代原因,而这原因,却绝不可向外人道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会有辱父皇圣明,令储君蒙羞,无论如何都不能公之于众!然而不给一个明确的交代,袁峥和高凌又怎么肯善罢甘休?
蝶舞身怀六甲眼看就要临产,朝中一大堆事来不及处理,和袁峥开战,又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身边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心事,高蕴简直焦头烂额,再次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寝帐内静得可怕,烛芯攒得老长噼啪作响,也无人敢去修剪。
天边泛起微黄,又是一夜将过。亲兵壮着胆子过来:“太子殿下,天快亮了,您还是歇一歇吧。”
高蕴摇头:“受伤的士兵都安顿好了吗?我去看看。”
七天过后。朝廷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倒是太子府来了一个人——马小晖。马小晖看样子赶得很急,一向偏文弱的太子詹事几乎是踉跄着走进主帐,看到高蕴的样子惊得差点忘了行礼:“太子爷,您……您怎么这样……憔悴?”
高蕴脸色很不好,下巴上的胡茬子泛着青光,眼圈下有着深重的阴影,人也比几个月前黑瘦了很多。看到马小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上来问:“父皇可有旨意?”
马小晖摇头:“皇上没有旨意,只让您保重身体。他老人家微染小漾,不过太医说,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您离京后第五天,京城就遭遇地震和连续的暴雨,三成民居倒塌,大水淹了很多街道,皇宫和官府衙门也有好几处损毁,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高蕴一屁股坐倒,双手抱头,忽然又猛地抬起头:“父皇母后和太子妃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您放心,太子妃和小郡主们都安全得很,宫里房子造得牢,就是震掉了些琉璃瓦,砸伤了几个太监宫女,其他没什么事。太子妃让我给您带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留得青山在……”高蕴喃喃地咀嚼了几遍这句话,才听马小晖详细汇报朝中情况,越听心头越沉重。
高蕴听完细想了半天,才摸着心腹侍读的头:“小晖啊,我想让你以私人身份,代表我去对面军营和安疆王睿郡王谈判,你敢不敢?”
马小晖蹭地站起:“太子爷,您吩咐吧,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而此刻,西北阵营中也来了一小队人马,为首的是尚清。
高凌和袁峥闻报急急出迎,却没接到韦太傅。来到中军帐,高凌让他别急慢慢说,小胖子抹着满头大汗,灌下大半壶小四递上的凉茶,才平息了气喘:“王爷,殿下,韦先生说他这几年闲云野鹤做惯了,不想来军中受束缚,所以不能前来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韦先生给你们写了封信。”
韦成涛的信让人摸不着头脑,除了述说他和夫人现在生活得如何惬意闲适,满篇都描绘了四季美景,十分令人向往外,根本不提及任何政事仇怨,颇有出世之态。
袁峥和高凌反反复复看着信,半晌才对视一眼,吩咐小四带尚清下去休息用餐。
高蕴派了使者来,高凌懒得理会,袁峥升帐接见。马小晖并非首次见安疆王,但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却从未有过。本想以高蕴亲信的身份谈一些机密事,但安疆王一脸严肃,根本不理会马小晖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只一味追问是否圣旨到了。态度十分明确,朝廷不答应自己提出的三大条件,那么一切免谈!
高蕴特别交代过有些话只能私下商量,马小晖哪敢当着军帐中众将的面说,看高凌不出现,灵机一动,假意询问高凌身体状况,欲入帐探望。安疆王皮笑肉不笑:“马詹事,睿郡王的身体是否安好,不劳你挂怀,请回复太子殿下,如有私事请他自己来说,如若是公事,还有三天便到约定之日,请按时给本王一个明确答复,不然的话……”
马小晖只觉得一股冷冽杀气突然袭来,八月末的天气竟浑身一哆嗦,只听安疆王冷笑两声:“休怪本王不顾多年的情义了!来人,送客!”
马小晖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西疆军营。他前脚刚走,袁峥和高凌后脚便派了王尚清易装绕路潜进京城。
第166章
约定之期转瞬便到。一大早,袁峥高凌率军列阵,二人并肩马上,依然在盔甲之外罩着孝袍。两位王爷很有耐心,并不许手下骂阵;有些将领却等得不耐烦,几乎想一箭射下对方高悬的免战牌之时,高蕴才在众将簇拥之下慢慢现身。
高蕴面色发青精神不振,挥退亲随护卫,独自打马跑到两军阵前,只有马小晖不顾一切仍紧跟在后。高凌静坐马上不言不动,只扫了高蕴一眼,手指暗中扣住了弩箭机关。袁峥依然抱拳为礼:“太子殿下安好。”
高蕴直言:“我不好。”
袁峥笑容不变:“您想要安好也不难。不知臣等提出的条件,皇上可有答复?”
高蕴微微垂下头:“袁峥,小凌,前几天京城遭了地震,父皇他……忙,圣旨还没到,能否再宽限几日?”
高凌冷冷一笑:“忙得连下道旨意的工夫都没有?早点给个答复就能早点安心赈灾,我不信父皇连这个判断都做不出来!”
袁峥安抚地拍拍他,对高蕴笑得意味深长:“太子爷,小凌说得对,马小晖能来,钦差怎么就不能来了呢?难道你派马小晖来我营中就是想请求缓上几日的?”
“是。”高蕴也不隐瞒,干脆地承认了,“只是没想到你们一点面子也不给。”
高凌毫不通融:“面子是自己挣的,太子爷,您再拖延下去,只能使朝廷更加脸面无光!”
高蕴脾气全无:“小凌,父皇龙体不豫,你也是他的骨肉,体谅一下好不好?”
高凌眼神冰冷:“如果不是念在昔日父子亲情的份上,岂会等这十天?”
高蕴沉默一会,低声哀求:“小凌,父皇答应追封皇贵妃为后,礼部正在拟谥号,并找一个好日子将遗体移葬皇陵;陈铿一家也会得到妥善安葬。至于周良妃,活不过这个月。”
高凌冷笑着摇头:“追封我母妃?天下人难道不会问一个罪妇凭什么追封为后?到时候就可以推说因为我和袁峥起兵相逼的吗?你听着,我要的是洗清母妃他们的罪名,恢复清白,并且追究周良妃诬陷之实,查清背后主使之人并昭告天下,废除皇后!少一条都不行!”
高蕴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十弟!你也为我想一想,皇贵妃是你母妃,可皇后也是我亲娘!父皇虽然没有昭告天下,但已经收回了她作为皇后凭证的金册金宝,并囚禁冷宫!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她已经受到惩罚,看在你我从小的情份上,七哥求求你!饶她一命吧!”眼眶潮红,声音暗哑。
“我安心远赴边疆,母妃更是忍气吞声这些年,早已没了争宠争储之心,姓秦的毒妇饶过她了吗?还害死我外公和姨母全家以及我们的小弟弟!如果不是陈铿见机跑得快,恐怕现在我还不知道她已遭不测!七哥,将心比心,你换了我会怎么做?”
“小凌……袁峥……”
高蕴转向袁峥,安疆王避开他视线:“太子爷,您劝我的,家和万事兴,所以不管什么事,我和小凌都是一条心。”
马小晖实在忍不住了:“十殿下,恕下官无礼,这些年如果不是太子和太子妃想方设法处处维护,皇贵妃和您母家的亲戚早就……”
高蕴猛喝一声:“马小晖住口!这里还轮不到你来置喙!退下!”
马小晖委屈地策马后退。袁峥和高凌互视一眼,缓缓举起手中长枪,身后将士全都静等王爷一声令下便可杀个痛快。朝廷两员大将见势不妙双双冲出,护着高蕴回阵,袁峥也不阻拦。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朝廷阵营后方忽然响起清脆的鸾铃声,伴着一声娇叱:“安疆王且慢!”
就见高蕴身后军队忽然八字分开,中间迅速闯出一辆四马拉的厢车,看装饰形制,竟是太子妃才能乘坐的!
就见马车疾速驶出,直到离袁峥高凌不足两丈处才停下来。车门一开,先是跳下两名宫装健妇,紧接着两个宫女扶着一位身怀六甲的贵妇缓缓跨下马车,那少妇身着鹅黄宫装,面带谦和,温婉大方,正是太子妃君蝶舞。
君蝶舞敛衽微微一礼:“安疆王,十皇弟。”
太子妃彬彬有礼,袁峥和高凌只好下马还礼。
高蕴甩开手下,大惊着冲上来:“蝶舞,你怎么来了?你的身体……”
太子妃目光柔柔:“放心,我不要紧。是我求着父皇允我来此的,有诏书送达安疆王与睿郡王过目。”打开宫女捧着的锦盒,取出明黄圣旨来。在场的人都一愣,高凌和袁峥倒有些出乎意料:皇上竟能这么快就痛下决心?
待袁峥高凌看清文字,却不由得筹蹰:那不是他们盼望的废后诏书,而是一道阳明王朝开国以来从未颁过的皇帝罪已诏!隆武帝痛心疾首声明“朕识人不清认人不明,重用奸臣把执朝政;受奸妃周氏蒙骗,冤枉皇贵妃吴氏为害死皇子之人,致皇贵妃及家人屈死;因此天降灾祸示警,今已知错而改,将周氏按宫规处死,全家发配边荒之地;朕定整肃吏治,还天下安宁以昭天日。”
高凌看罢,并不接过:“请太子妃转告父皇,儿臣求的是惩戒元凶,还母妃全家和十二弟一个公道,只处决从犯,儿臣不服!”
“十弟,七嫂定将此话带到,但此地距离京城一来一回至少五天,可否宽限几日?”君蝶舞语声平静地说完,撑了一下后腰,长途跋涉令怀孕即将足月的她疲累不堪。
袁峥抱拳:“太子妃,您怀着身孕长途奔波着实辛苦,若有闪失,臣等实不敢当。太子是君,君无戏言,况且本王已经给了十日之限,足够两个来回了,如果快马加鞭,三个来回也不是做不到,所以再宽限日子无从说起,您还是快些请回吧,免得误伤。”
君蝶舞脸上看不出生气的神色,推开扶着自己的宫女,心平气和道:“那么这道诏书……”似乎是想把圣旨往高凌手里送,却不料脚下发软,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栽去,若是这一跤跌实,腹中胎儿必定凶多吉少!宫女们惊呼一声,包括高蕴想去扶都来不及了,高凌根本不及多想及时伸手扶住她双肩,也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君蝶舞惊魂未定地站稳:“多谢十弟相救。”
此时高蕴也已经冲上前来,君蝶舞乘势将诏书往高凌怀里一推,一手抚着胸腹部,一手拉住丈夫,脸色微微发白地轻声喘息。
高凌只好接住强塞过来的帛卷,就听太子妃已然轻声说道:“多谢十弟接下诏书。”只好哭笑不得地与袁峥对看一眼:“七嫂,我……”
君蝶舞极快地笑着打断他:“就知道十弟不会为难七嫂,让我无法向父皇交差,所以也备下薄礼一份,请笑纳。”玉手一扬,身后两个宫女掀起车帘,从中又搀下一位宫装的中年女子来。
高凌看清她面目,顿时惊喜交加,后面阵营中更有一人不顾一切地打马冲了出来,边跑边喊:“娘!娘!”语气中竟激动地带着哭音。
奶娘也是泪如雨下:“十殿下,小四……”
高凌什么也不顾了,搂着奶娘止不住微微发抖,自母妃出事后,宫中密探还没有查到奶娘的任何消息,原以为她也一同罹难了,没想到居然能在两军阵前相逢。
奶娘拉着两个孩儿的手向着袁峥和高凌跪了下来,泪如泉涌,难抑激动之情:“王爷,十殿下,可见着你们了……皇贵妃娘娘蒙难后的第二天,太子妃就把奴婢接到了太子府里,亲自过问起居,还替奴婢赎了身……”
君蝶舞笑得亲切:“奶娘,你已经是自由之身了,不必再自称奴婢。”
高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七嫂……和七哥。”吩咐小四“陪奶娘回大帐。”奶娘又向太子夫妇磕了两个头才伏到儿子背上。
高凌心情大好,手握的诏书也忘了退回。袁峥看一眼他久未流露的愉悦表情,又看看捂着胸口脸色愈发苍白的太子妃,对着神情紧张的高蕴一抱拳:“太子爷,看在太子妃面上,我军将暂缓三日行事,希望三天后能得到皇上对于我们的回复。臣告退。”
看着西疆军有序收兵,君蝶舞终于全身无力,软软地靠在高蕴身上,被高蕴打横抱起快步回营。直到进入太子行辕,才轻轻放在榻上,君蝶舞抬手轻拭丈夫额上冷汗:“安疆王肯再给三天,就够朝廷从直隶粮仓调运军粮了,所缺的箭矢武器也可以补充不少,你就可以缓一口气了,别绷那么紧。”
高蕴脸板得似铁板:“谁让你来的?这是两军阵,不是过家家!竟然还如此大胆,那一下万一摔着了,后果不堪设想!看看你的脸色,白得可怕!”
君蝶舞坐了起来摸着他的大手撒娇:“好了好了莫生气,别吓着宝宝。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太子爷浓眉直立:“你还想有下次?”
太子妃低眉顺眼:“其实我没事,就是坐了几天车有点累。”丹凤眼妩媚横扫,“我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