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将陆景安顿好后,才一前一后地上了路,没过多久,便行至了李凤来在扬州的那座别院。
林沉曾经来过一回,知道里头有哪些机关,因而没费多少功夫,就寻到了书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密室的门。
密室的木架子上依然摆满瓶瓶罐罐。
「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瓶子,究竟哪一瓶才是解药?」
「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
林沉蹙眉想了想,伸手往前一指,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轻笑。「两位这么好的兴致光临寒舍,怎么
也不知会我一声?如何?玩得还开心吗?」
听见这略带调笑的低沉嗓音,林沉与沈若水同时怔住了,回头,只见李凤来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手中的折扇一下下
晃悠着,眼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
饶是如此,林沉依然瞧出了他眸中暗藏的杀意。
眼见李凤来冷笑数声,狠狠挥掌朝沈若水击去,林沉竟想也不想地挺身而出,硬生生地挨下了那一掌。
正中胸口。
气血翻涌。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林沉隐约瞧见李凤来冰冷含笑的脸孔,以及略带嘲讽的轻哼声:「不自量力。」
林沉全身一震,脚下踉跄几步,几乎跌倒在地。背后传来阵阵寒意,喉咙里涌起腥甜的血味,他使劲咬了咬牙,方
才勉强忍住。
耳边响起沈若水气呼呼的大嚷声:「混蛋王八蛋!你要杀我也就罢了,干嘛对不相干的人下手?你难道瞧不出来…
…他喜欢你吗?」
然后呢?李凤来是怎么回答的?
依然是眉目如画,依然是笑容浅浅,手中的扇子摇了摇,慢条斯理地应:「那又如何?这世上喜欢我的人那么多,
难道我非得一一回应不成?喜不喜欢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语气冷冷淡淡的,满是嘲讽的意味。
一字一句,林沉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身体好似失去了知觉,连疼痛亦感觉不到了。
原来,李凤来早已知道了。
知道他喜欢他。
知道他是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情,陪他喝酒、为他弹琴的。
却偏偏假装毫不知情。
因为对李凤来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有陆景。
林沉突然觉得想笑,张了张嘴,喉咙里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终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李凤来依然望也不望他一眼。
林沉顺着木架倒下去,恨不得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听。但胸口明明疼得这么厉害,心
底却仍旧写满了那个人的名字。
李凤来李凤来李凤来……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逼得他几近疯狂。
恍惚间,密室内的情况已经大变。李凤来原是想喂沈若水吃下毒药的,哪知突然冒出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来,反而将
剑架在了他的颈子上,逼着他交出解药。
与我无关!
林沉在心底这样嚷着,却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把抓过木架上的药瓶,用力扔了过去,叫道:「幻梦的解药在
这里,你别伤他!」
再一次多管闲事了。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舍不得……李凤来受任何伤害。
那黑衣人一得到解药,便拖着沈若水冲出门去,李凤来原是可以追上他们的,却偏偏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面容扭
曲,神色复杂。
林沉只望一眼,便已知他心思,伸手按住受伤的胸口,有气无力地喃:「这下你可放心了?」
「什么意思?」
「你明明舍不得陆景受折磨,却又拉不下脸来替他解毒,如今解药被那两个人抢了去,你可算是松一口气了吧?」
李凤来神色一凛,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显然被他说中了心思。片刻后,却又似明白了什么,问:「你就是为了
这个原因,才故意带沈若水来偷解药的?」
「……」林沉并不应声,仅是虚弱地笑笑,双眸直勾勾地望向他。
李凤来只与他对视一眼,便气急败坏地扭过了头去,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咬牙吐出几个字来:「多管闲事。」
林沉心口一窒,熟悉的痛楚又漫了上来,但他对此早已麻木,只挣扎着走到李凤来身边去,凝了神盯着他看。
凤眸,薄唇,五官俊俏,眉目精致——确实是招人喜爱的长相,恐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深陷进去了吧
?
「我究竟算是你的什么人?」林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仅仅是陆景的替身
吗?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
李凤来仍是扭了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的表情恹恹的,冰冷至极。
林沉便低低笑出了声,接着问道:「你从前会找我一起喝酒赏月,也是为了陆景吧?因为他不肯陪你,所以才来找
我凑数的,对不对?甚至连你送我的那味毒药,一开始也是特地为陆景调配的,对吗?」
这一切的一切,他其实早已知晓了,却情愿自欺欺人。只是事到如今,连自己也骗不住了,还能骗得了谁?
闻言,李凤来始终默不作声。
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微笑起来,手中折扇一展,目光如同平常一般风流轻佻,幽幽吐字:「不过是玩玩罢了,谁
叫你要当真的?」
林沉的手抖了抖,连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觉得冷。
哈,原来如此!
那些想起来都会觉得幸福的回忆,原来仅仅是别人的一场游戏而已。
从头道尾,都是他自作多情!
……实在可笑。
想着,他果然勾唇笑了起来,随后飞快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直指住了李凤来的胸口。
李凤来不躲不闪,只冷冷望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吃准了他绝对下不了这个手。
只要剑尖轻轻往前一送,就能结束所有痛苦了。
但胸口这么疼。
疼得林沉连挥剑的气力都使不上来。
他闭了闭眼睛,握剑的手渐渐僵硬,胳膊也终于垂了下去。
李凤来于是冷哼一声,径自走向门口,再不理他。
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沉清楚看见李凤来的薄唇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念出两个字。
……陆景……
他手一颤,长剑「砰」地跌落在地。
天旋地转。
林沉脑海里一片空白,手脚更是凉得像冰,完全记不清自己后来是如何回家的。只知道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卧
房的床上。
四周再没有李凤来的气息。
桌子上却端端正正地摆着李凤来送的琴。
这张琴当真是送给他的?或者,又只是替陆景准备的礼物?
林沉只远远望上一眼,就被刺痛了眼睛,于是翻身下床,抽出长剑砍下去。快要触及琴弦的时候,剑尖却又滑了滑
,斜斜一偏,只砍掉半个桌角。
他突然想起从前被烧毁的那张琴。当时他曾伸了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最后却仍然是徒劳地收回了手。
这一次……也是一样吗?
眼前逐渐浮现出李凤来风流含情的浅笑。
都是假的!
林沉握着剑乱挥一阵,然后放松劲道,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仰了头哈哈大笑。直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不肯停
住。
有液体从眼角淌下来,冰凉冰凉的。
林沉却似浑然不觉,只勾了勾嘴角,依然笑个不住。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全都无所谓了。」他伸手轻抚那张琴,好似对着心爱的人倾诉情话一股,声音温柔动人。
「李凤来,找再不会给你那种机会了。」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原本清秀俊美的脸孔,竟现出几分妖冶之色。
第四章
林沉再次走出房间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刚刚打开房门,就见弟弟林跃直扑上来,牢牢抱住了自己的腰,张口便嚷:「大哥,你没事吧?」
林沉怔了怔,微笑。「我一直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当真?」林跃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道:「你昨天夜里失魂落魄地回来,又是挥剑又是砸东西
的,可把我吓死了。」
林沉面容一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仍是笑:「我昨天只是心情不好,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说着,伸手抚了抚林跃的脸颊,指尖冰凉。
林跃心头跳了跳,忍不住又问一遍:「真的没事?」
「当然。」林沉缓缓勾起嘴角,笑容温软动人,柔声道:「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林跃听得呆了一下,背后陡然窜起寒意。
他这个大哥自小就是温厚老实的性情,就算被人欺负了.也习惯默默忍着,从不吭声。但是这一回,却似乎有些古
怪。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温柔浅笑,瞧在林跃眼里,竟是……无比陌生。
林沉可不知自家弟弟的心思,只笑着跟他聊了几句,草草吃过早饭之后,便大步出了门。
他又去找李凤来。
经过昨天那些事,换成其他人早已是心灰意冷了,林沉却依旧死不了这条心。
李凤来曾经说过,得不到的东西就干脆毁掉。他林沉可不一样,即使明知求而不得,亦要用尽手段,将心爱之人困
在身边。
从今往后,再不分离。
林沉知道李凤来这几日为情所慯,必定正躲在某处喝酒,因而径自朝花街柳巷行去,没费什么功夫,便寻到了烂醉
如泥的某人。
李凤来见着他含笑的脸孔,倒是大吃一惊,嘴里喷出酒气,有些结巴地问:「你……怎么会……」
一面说,一面抬手去掐林沉的脸颊,好似想确定面前的是不是真人。
林沉便又笑笑,低声道:「我来陪你喝酒。」
「……」李凤来呆了呆,手中的折扇掉了也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盯着林沉看。昨天的那番冷言冷语,连他自己
也觉得伤人,怎么竟有人毫不在意?
但林沉的确在笑。
他笑着弯身拾起地上的扇子,拿在手里转了转,再塞回李凤来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喜欢你。」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
但实在料不到,竟会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说出口来。
若是从前的话,他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底定然满满的全是情意。可是现在……
林沉暗暗叹一口气,除了自己,无人能闻。
面容却仍是平静无波的,续道:「所以,即使被利用,即使被当成陆景的替身,我也想陪在你身边。」
看吧,会说谎骗人的,可不只他李凤来一个而已。
李凤来仍是呆呆的,一副大醉未醒的样子,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林沉瞧。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林沉清秀的眉眼突然变得光彩夺目起来,震得人心头剧跳,几乎看痴了过去。陆景跟林沉仅
仅是背影相似而已,面容可半点不像,那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有什么值得细看的?怎么他竟差点着了迷?
真是奇怪。
恍惚间,却见林沉朝自己眨了眨眼睛,又道:「虽然见不到你心爱的陆景,但对着我这半调子的替身,也不算太糟
吧?」
李凤来这才回过神来,展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终于恢复成那风流倜傥的模样,眼角往上一挑,轻轻「嗯」了一声
。
林沉便垂下眸子,动手斟酒,一杯接一杯地递到李凤来面前去,自己却滴酒不沾。
不是不觉得痛的。
但只要将疼压下去,将血咽进去,哪个笑不出来?纵使伤心痛苦,亦再不会在人前展露半分了。
酒过三巡之后,李凤来觉得有点腻了,便把杯子一甩,又开始缠着林沉弹琴。
林沉也不推辞,只转眼朝四周望了望,道:「这地方可吵得很,还是去城外的竹林吧,那地方清静些。」
李凤来自然没有意见。
两个人便并肩走出了青楼。
李凤来喝得有些醉了,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很是不稳。但衬上他那副轻佻不羁的笑容,倒另有一番风流态度。
林沉在旁边望他几眼,忽道:「我究竟是哪个地方跟陆景最像?」
「……背影。」李凤来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林沉于是笑一下,刻意上前两步,道:「我走前面。」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李凤来瞧见的,便是他的背影了。
长身玉立,修长挺拔。
确实与陆景极为相似。
李凤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心中却清楚知道,走在他面前的人……名唤林沉。他转了转扇子,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一把扯住了林沉的胳膊。
林沉愣一下,愕然回头。但随即微笑起来,柔顺地低下头,任凭李凤来牵着自己的手。
哈!
看见了吧?多么简单。
只要他还有与陆景相似的地方,就能轻易陪在李凤来身边。
可惜,他偏偏这么贪心。
除了守在那个人身旁之外,他还想拥抱那柔软的身体,抚摸那黑色的长发,亲吻那温热的薄唇……
他想要牵住李凤来的手,一直一直走下去。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所有人都觉得林沉变了。
林跃发现自家大哥越来越深不可测,再不似从前那般软弱可欺了。
林盟主认为这个儿子终于有了些出息,不但开始勤奋练武,还愿意跟着他出门办事,大有继承家业、光耀门楣的势
头。
江湖人士亦渐渐认识了这个武林盟主家的大少爷,对他的称呼从林公子变成了林少侠……
唯有李凤来依旧迷迷糊糊的,只一心一意地想着陆景。
期间,他甚至还跑去秋水庄大闹一场,差点被陆景一剑给杀了。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林沉辛辛苦苦地将人弄回
了扬州来。
此后,李凤来便不再醉生梦死了。但依然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半点正经事也不干。
林沉只要一有空就会去陪他,或弹琴或赏月,所有的落寞都藏进眼底,而脸上则始终正闲得发慌呢。」
顿了顿,不怀好意地打量林沉一眼,嘿嘿地笑:「不过美人你若是输了的话,可得给我抱一抱才成。」
林沉瞪他一眼,又是面红耳赤。嘴里却并不反驳,只提剑走出门去,寻了个上风处立定了,悄悄打开手中那只瓷瓶
的盖子。这毒他曾试过几次,知道药性何时会发作,在那之前屏住呼吸,应该不成问题。
毫不知情的李凤来也跟着走出来,卖弄似地摇了摇折扇,摆一个开战的架势。
林沉望他一眼,挥剑。
李凤来足下轻点,不急不缓地回击。
两个人的招式都算不上凌厉,与其说是练剑,倒更像是在玩闹。
但刚刚过了几招,李凤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奇怪,」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含含糊糊地念:「我好像有些醉了。」
「是么?你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林沉柔声附和,人却故意后退几步,立得极远。
李凤来微微一怔,蹙了眉盯着他看,终于觉得不对劲了。自己的酒量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晕得这么厉害,难道…
…林沉动了什么手脚?
刚刚思及此处,就觉全身一阵发麻,软绵绵地往后倒去,「砰」一声摔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林沉这才走到他身边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问:「真的醉了?」
「你对我下毒?」李凤来手脚酸软,头脑却是清醒的,反问:「是我从前送你的那瓶吗?」
「是啊,你还记不记得这毒叫什么名字?」薄唇轻抿,慢慢吐出两个字来:「相思。」
他当初果然没有取错名字。
相思这两个字,比世间任何一味毒药都更厉害,蚀人心骨,断人肝肠。
李凤来却不知其中的缘故,只道:「这一切都是你事先设计好的?」
「错了,我今日不过碰碰运气而已。我想试一试,你特意为陆景配出来的这一味毒,是否当真天下无双,连你这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