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里也包括他自己。
颜傅起了个大早急忙出宫,他匆匆赶回府邸中,府中的下人全是景非鸾赏赐的,除了那个由故乡带来的管家。已对这个王朝和君主彻底失望,吩咐管家只收拾一些盘缠和衣裳,然后随他一起上路。
打算星夜兼程赶回乡,带上家人一起找个清净的地方落脚,再开个茶栈做闲云野鹤。即使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颜傅也认命了,要怪只怪自己生不逢时,偏偏遇到那么一个昏君。
年迈的管家只是楞了下,便照了他的吩咐行事,官场如战场,少爷这样做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一人一个包袱,外加一匹骏马,所带的东西和他们来时那么少,只是那时的满腔热诚,到了今日只剩下惆怅和茫然。天刚蒙蒙亮,马蹄踏在街道上格外响亮,想不到这时辰除了他们,还有迎面而来的马车。
在相互经过时,马车的窗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撩了起来,一名女子探出头来,清丽的容颜上写满震惊。
“夫君?”马车上的女子惊讶地唤。
石板道,青砖墙,灰瓦檐,就这样定格在这一刻。颜傅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顿时拉紧了马僵,一个青衣孩童也探出了头,惊喜又兴奋地大喊爹爹。
“娘子,倪儿……你们怎么会来都城?”颜傅立刻下马问。
此时一个穿着宦官服的太监从马车后走出来,尊敬地躬腰道:“奉大王旨意,颜侍郎上任这段日子以来,刻苦勤勉废寝忘食,大王不忍心见到大人日夜操劳,却独居都城无亲人陪伴,特命奴才前往夷州,将夫人和小少爷接来,以解大人后顾之忧。”
听太监念完这一长串话,颜傅原本见到亲人的喜悦顿时消散,只剩下一片无言的苍白。
从此他的后顾之忧,便紧紧地捏在了景非鸾的手心里。
金銮殿上,早朝从每日改成了三日,如今又改成了五日一次,若不是是集体大臣跪殿上柬,恐怕又会被推迟为十日一次。即使这样,每当上朝时景非鸾仍哈欠连连,经常听着大臣们的上奏便睡了过去。
“大王。”在王位旁的太监轻唤道。
景非鸾慢慢地张开了眼皮,便看到满朝大臣都在看着自己,于是不紧不慢地坐直身子:“何事?”
“禀大王,四王爷已奉王命回都城,正在殿外等候召见。”一旁的太监说。
看到景非鸾点点头,那太监便挺直腰竿,拉高声音呼道:“宣四王爷上殿。”
早在多年以前,王淮和张兴把持朝纲之时,好几位王子陆陆续续被陷害,其中更有些是惨死在狱中或是边疆,如今堂堂浩大的炎国,身上流着直属王室血脉的,只剩下景非鸾和这个之前被贬到偏地却逃过追杀的四王子。
景非暮立于堂皇庄严的大殿之上,一身浅蓝长衫已经洗得泛着寒酸的白,黑发却丝丝不苟地束起。他眉目明朗,淡淡然的微笑蒙上一层道不明的妥协和温暖,轩昂地接受所有人打量和探究的眼光。
“嗯,四皇兄常年在外奔波辛苦了,先暂且住在宫中修养吧,等孤下旨将王府建好再作打算。”景非鸾淡淡地道。
“多谢大王。”景非暮却不被他的冷漠影响,也淡淡地半跪谢恩。
退朝后,颜傅刚跨出殿门,就被一个太监上前截住了。
“大人,殿下有请。”
宽广梨木屏风上,是一片空洞的白布,景非鸾捻着笔,一点一滴的墨痕在笔尖下诞生。扫了进门跪安颜傅的一眼,又转过头继续作画,养和殿里沈淀在一片寂静中。时间从晌午慢慢爬到了午后,夕阳的余光穿透层层的珠帘,洒在了两人的身上。
此时正在作画的景非鸾,浑身散发着一股安详的气息,少了那点阴狠的眼眸,竟有点像是风度翩翩才子。最让颜傅意外的,是他笔下渐渐生成的山河图,那一笔一画蕴含着雄壮辽阔,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幅鬼斧神工的作品出自于他之手。
“爱卿,你怎么还跪着呢?快快起来。”景非鸾停下了笔,仿佛才刚想起他还在似的。
“没大王吩咐,微臣不敢擅自起身。”颜傅僵硬地道。
“来。”景非鸾拉过他的手,就把笔放了上去:“画已经作好了,爱卿就帮孤在上面题一首词吧。”
今时不同往日,景非鸾虽然从未说出威胁的话来,可颜傅从前的清高菱角被磨去不少,甚至变得有点儿小心翼翼。
若是换了平时,能在这样一幅绝对会流传千古的作品上题字,是何等快意之事。可是到了现在,他心里都在思量景非鸾又有什么诡计,满腹经纶早抛到了云霄之外,硬是挤不出一点头绪来。
“怎么了?难道孤的画就如此不堪,配不上爱卿的题字么?”景非鸾突然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然后贴近问。
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在颈后,颜傅不由地手一颤,若非及时移开笔,只怕是硬生生毁了这一幅画。
“既然孤已经做到了答应你的事,爱卿是不是也要兑现当初的诺言?”景非鸾问。
颜傅点点头,任他继续抱着自己的腰:“殿下既然已经将四王爷请回朝,那么微臣便该如当日所诺,答应殿下任何要求。”
为了还故人一个人情,颜傅这次算是豁出去了,哪怕是景非鸾要毁了他的一世清白。
可景非鸾只是轻笑了下,放开了抱住他的手:“那么你听好了,孤要你在这屏风上题一首词。”
就那么简单?颜傅顿时怔了怔。
“当然,必须是一首旷世古今的词,有问题吗?”景非鸾问。
“回殿下,当然没有。”颜傅连忙答。
看着景非鸾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颜傅也觉得刚才太过急切,顿时有点窘迫地垂下眼。
金色的夕阳犹如一截长长的丝绸水袖,穿过珠帘徐徐流淌,看着那被染上金辉的睫毛,一根根乖巧的黏在他脸上那样好看。景非鸾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不着痕迹地掩饰着心中忽然的萌动。
“爱卿不必过于急切,这词要好好想,以后孤要把屏风放在床边,夜夜对着爱卿的墨宝入睡。”景非鸾似笑非笑地道。
看着他邪气流溢的嘴角,颜傅顿时有种错觉,仿佛刚才站在屏风前执笔作画的是另有其人。
第六章
君王果然无戏言,颜傅前脚刚回到府邸,后脚便有宫里的人将屏风送到,那阴阳怪气的太监走时还不忘特意提醒,请大人一定要用心,莫辜负了大王的期待。
柳意意走入厅堂,看到那么一幅巨大的屏风时,不由惊讶了一下。
“夫君,这是画是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真是气势非凡。”素来喜爱诗画柳意意好奇问。
见到爱妻眼睛发光的模样,颜傅揽过她的肩苦笑道:“出自当朝君主。”
柳意意果然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颜傅猜得没错,因荒淫无道而臭名远扬的君王,谁又能想到会画出如此气吞山河的作品。
“爹爹!”十岁的颜倪抱着个一竹腾编织的圆球跑进来,兴匆匆地扯住他的衣角道:“倪儿已经照爹爹的话,乖乖默写完十篇文赋,爹爹陪倪儿去玩吧。”
颜傅看着聪明伶俐的儿子,宠溺地拍了下他的头:“喊你娘陪吧,爹爹还要公务要处理。”
颜倪瘪着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倪儿乖,别妨着你爹爹办正事,娘陪你玩好不好?”柳意意弯着腰问。
见到儿子还是不甚高兴,她又说:“要不这样,等下娘亲自下厨房,蒸一条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鱼好不好?”
到底还是童心未泯的孩子,一听到吃便乐开了怀。颜傅看着那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去,没一会厅外便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连最后一抹夕阳都充满温馨。
纵使壮志未酬又如何,有此娇妻与爱子,此生不悔。
勾起一抹笑,不知是苦是甘,命人送上文房四宝,大笔一挥而过,将先前在王宫里的闷在胸口忿忿一泻如墨。
横卧苍穹渡北塞,连绵乾坤三千里,一叶落絮沿江下,欲将芬芳填东海。
景非鸾的指尖在龙飞凤舞的墨文上滑过,然后问:“炎毅,你认为此诗如何?”
炎毅只专心于武学,对这些文绉绉的诗词根本不甚了解:“殿下,末将只觉得这诗很有气派。”
“有你这样形容的么?这诗确实是好诗,称得上豪情万丈。”景非鸾却蹙起眉头,顿了顿才说:“可惜,这后面两句,带了着点怀才不遇的悲叹。”
炎毅眨了两下眼,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景非鸾也不指望他能理解,叹了口气说:“这个颜傅,他始终心有不甘,上次不是叫你查过他的家世吗?去把所有的文案拿来。”
那屏风刚送进宫不久,便换来一道王旨:拜颜傅为太傅,位列三公正一品,奉如师,君前免叩拜之礼,经邦弘化。
柳意意还是第一次见到夫君这副模样,颤抖的双手捧着王旨,跪在地上久久不起,虽然表情仍算淡定,但那微红的眼眶已经出卖了他。
颜傅家里世代为师,父亲和上几位祖父也都是太傅,若是朝纲稳定,按理说他应该在十八岁进宫辅佐太子。可上一代君王驾崩得早,留下幼主难以掌控大局,才使得奸臣横行霍乱,连颜傅的父亲也被贬官削爵,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如今这一道旨意,不管景非鸾是出自什么心意,却是还了颜家一个公道,也解了颜傅之父的遗恨。
“夫君,公公已经走了,快起来吧。”柳意意扶起他说。
“嗯。”颜傅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道:“快,帮我更衣,我要亲自进宫谢恩。”
柳意意看着他有点激动的样子笑了:“你瞧瞧,天都快黑了,别说现在进宫不合适,哪怕是你想进,宫门也已经早关了。”
颜傅抬起头,果然天色已经灰蒙蒙一片,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跟着笑了。
自从柳意意来到都城一个多月,总感觉到颜傅心里有事,仿佛总是在强颜欢笑,今天看着他那衷心的笑容,终于也松了一口气。
红木架上放满一本本排列好的书,中间横放着另外一幅满青竹的屏风,隔开了书房和休息用的小榻间。景非鸾托住下颚,用笔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乱涂,听到推门声传来,他才精神一振地坐直身子。
“先生,你来啦。”景非鸾带着笑问。
颜傅就不明白了,一声堂堂正正的先生出自他的口,怎么就总带了点妖娆和暧昧的味道。书房里早已准备好两张桌子,景非鸾已在另一张书案前坐着,他便走到相隔不远另一张书案前,把用了一番心思挑选的书籍放到上面。
因为不知道景非鸾的程度到哪里,颜傅特意拿了几本难度都不同的教材。
“先生,今天要学什么?”景非鸾走过来动手翻起他放在桌上的书。
“殿下,请回去坐好。”颜傅板起脸道。
没想到这个太傅上任第一天就端起了架子来了,看着他一板一眼的模样甚是有趣,景非鸾忍不住笑了一声。
颜傅蹙起眉头看着他:“既然殿下已经拜我为师,难道就不该遵从师礼?”
“该该该。”景非鸾边笑边把书全部抱了回去,不久便开始挑剔起来:“论语,易经,史记……先生,你拿来的都是些什么书,光看书名就很闷呢。”
颜傅意外地道:“殿下一本都不曾看过?”
景非鸾老实地摇摇头,颜傅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凡是读书之人,这论语和易经便是入门必学,连自己十岁孩子也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那敢问殿下,您最常看的是什么书?”颜傅问。
景非鸾把书全放下,又欺近了他身旁:“先生,你真的想知道?”
颜傅未答,只是端起茶盏,刻意用手肘隔开两人距离。
“好吧,孤说出来先生可不准生气。”景非鸾再靠近了点,带着坏笑说:“是……春宫图。”
“咳!咳咳!”颜傅忍住差点喷口而出的茶水,硬是被呛了下,斥责道:“殿下,你怎么能在臣面前说如此有违师礼的话,难道连道德经上所述的为人之礼为君之礼你都忘了?”
景非鸾无辜地耸耸肩:“道德经是什么?”
认为他是故意为难,颜傅黑了脸,“啪”地一声放下茶盏:“既然殿下连道德经都不知道,那么臣明日再来,希望殿下在今天把臣带来的书本都抄一遍,臣明天会仔细检查。”
“什么?”景非鸾不可置信的大叫。
“臣既然身为太傅,便有责任教导殿下和催督殿下,难道不对?”看着景非鸾为难的点点,他才起身说:“今日先到此为止,臣告退。”
一本两本三本四本五本……
景非鸾每数一下便在心里咒骂一声。好一个颜傅,给他三分颜色还真开起染坊来了,得!他奉陪到底。
反正封一个太傅,对景非鸾而言,不过是无聊之时顺手拔起一株小草,然后捏在手间揉搓而已。文雅的书房里,是少年君主干劲十足的眼神,和桌案上一本本被翻得凌乱的书。
沐浴完后端起酒轻呷了一口,然后挨在床上舒服地眯起眼睛,身上只穿了一件丝质长袍,连腰带也未束,任由白皙的胸膛和小腹露在空气中。景非鸾也许是天底下最昏庸的君王,但同时也是最会享受的君王,他张开红唇,含住太监递上来的细长烟斗,片刻,缕缕白色的轻烟他丰腴的唇间逸出。
“殿下。”炎毅走入养和殿中。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赤裸的上身能看到一块块结实精壮的肌肉,都一同跪在养和殿上等待检阅。
景非鸾瞟了瞟,又吸了一口烟,才道:“炎毅,你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
炎毅有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这两个男人无论是相貌还是身形,都是景非鸾以往喜欢的类型,可这次为何就入不了他的眼?
“算了,让他们先下去。”景非鸾勾了下手指,等炎毅上前后又道:“把上衣脱了给孤看看。”
炎毅立刻动手把自己上身扒得一干二净,呈现出线条流畅又健壮的肩背,蜜色的肌肤上,是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已经很淡,若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可也有些疤痕很深,即使痊愈后也是狰狞的横在眼前。
景非鸾用指尖掂着他胸膛上最深的一道口子,那是当初派炎毅暗杀奸臣时留下的,还记得那时几乎这道刀伤几乎入骨,也是炎毅唯一一次昏在他的眼前。
“疼么?”景非鸾轻问。
炎毅摇摇头,一向淡如秋水的眼眸里微微荡起波澜,只是瞬间便隐了下去。
“过来。”
景非鸾抱住他的腰,将脸挨在伤疤上,慢慢地收紧手臂:“炎毅,如果没有你,孤早就……”
炎毅犹豫地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炎毅,炎毅……”景非鸾闭起眼,不让任何人窥探他眼中的情绪,说:“孤困了。”
炎毅点了他颈间的睡穴,然后将景非鸾仍缠在自己腰上的手拉下,动作轻柔地抱起他的身子,放到了床榻上。本是该退下,可景非鸾乖巧的睡颜,合起的眼帘少了份邪佞,多了份安然,让他不禁多看了好几眼。
炎毅,炎毅,他跟国家一样姓炎,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他是属于炎国的死士,只为炎国的君王效命。在那段被奸臣统治的岁月里,原本随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手足也一一殉职,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还好,他并不孤单,看着一直守护的主人渐渐长大,终于登上了颠峰重掌大权。他们虽是主仆和君臣,可却曾相依为命,一起咬牙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看着景非鸾越大越发妖娆动人,说不曾动过心是假的,只是他不敢亵渎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