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未迟 上——叶飞白

作者:叶飞白  录入:02-25

贵公子一怔,疑道:“你不记得我?”

仔细看起来确实有些面熟,但从不在意众世族子弟的洛自省自然从没有费心记过,于是理所当然地颔首:“你是我必须记住的人么?”

贵公子握紧玉佩,脸涨得通红,怒道:“内殿不记得别人也罢!至今还认不全亲族,不觉得惭愧么?!”

亲族?皇室?洛自省想了想。皇室不就是四位王爷两位公主么?至于其下的小辈,他是当真不怎么记得。左思右想之后,他清咳一声,看向林将军。

一直肃立一旁,目不斜视巍然不动的林将军拍了拍脑门,咧嘴笑道:“啊,将军,属下忘了拿战例了,这就去。”

于是,帐内便只剩下这两人互相瞪视着。

“你究竟是谁?”

“你……你想这么半天还没想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斤斤计较作甚?我想不起来,你再介绍一次不就得了?”

“一个月前在你的封赏宴上,我已经听过你这句话了。”

“噢?那你何不从善如流,重复一次?”

“我……”

“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从军。你这身量……啧啧,当真不是女扮男装么?”

“你!孰可忍孰不可忍!”

“帅账之内大声喧哗,成何体统?”一个听不出半点喜怒的声音不冷不热地插进来。

僵持的两人循声望过去,便见小屏风边,披着外袍,略有些形容不整的天巽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他显然是被他们扰醒了,却没什么不快之色,浅笑着端着茶盏,缓步走过来。

贵公子一怔:“您怎么在这里?”

“我的内殿在这里,我自然在这里。”天巽笑回道,在洛自省身边坐下来。

“不是重伤了,在圣宫里疗伤么?我数次想去探望你,都被挡了回来。”

“已经过了月余,倘若还没有起色,岂不是损了闵衍国师的脸面?”天巽顿了顿,笑睇了洛自省一眼,又道,“何况我也只有在他身边,才恢复得更快。”

“在这种地方怎能养伤?”

“这里离圣宫近,来往方便。有他在,我也觉得安心。”

不愧是狐狸,这种小媳妇般的话也真能说得出口。洛自省决定无视某人莫名其妙流连不去的视线。不过,听他示弱倒也舒服了几分。

贵公子来回看着他们,悻悻地坐下来,对惊鸿内殿的诸多埋怨似乎也只能强行锁住了。

看他们二人关系匪浅,洛自省也大概猜得了这位贵公子的身份。不过──

“他叫什么来着?”

“陈珞。”

想起来了,长公主殿下确实是下嫁了陈氏家族。“不是陈绯么?”

“陈绯是他的姐姐。”

陈大公子抽搐着嘴角,攥紧拳头,咬牙道:“惊鸿内殿莫非还在戏弄于我?我堂堂男儿,岂能被错认为女子?”

洛自省斜瞥着他,嗤道:“你出去转转,看我所言是实是虚?”连玉树临风、俊美潇洒的他都被这群将士看不起了,这等细皮嫩肉的模样,不被当成弱女子引起围观才奇怪呢。

天巽手支着下颌,仔细地打量了陈珞一番。乌黑圆润的双眼,白嫩精致的脸,纤细单薄的身形──确实,这么一瞧,与其说是青葱少年,倒不如说是可爱少女。看着看着,连他也禁不住噗嗤笑了:“珞,你长这付模样也怨不得他。”

“殿下,你怎能昧心向着他?”

“好了,你不是来投军的么?若是不服他,又该如何在这里待下去?”

陈珞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看向洛自省:“我倒是想来投军,威武将军却不肯收,还能怎样?”

“你先前不是想去御林军么?”

“陛下说,得历练历练之后再去御林军中任职。”

历练?洛自省心中暗嘲,恐怕是担心女儿也介入其中,将事态弄得更复杂罢。这位公子,一入鸿威军便不可能出去了。

“是么?”天巽笑得意味深长,“那,自省,你看如何?”

这狐狸,就一定要推给他么?洛自省皱起眉。长公主之子,看起来与狐狸干系颇深,也不好随便推拒。“你武艺如何?可有熟读兵法?”

陈珞正色答道:“兵法韬略虽不敢言精,却铭记在心。至于武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洛自省忽而心情大好,嘿嘿笑道:“你这‘下’,莫非是……”

天巽装作没听见,悠然地啜了口茶。

陈珞笑得眯起双眼,道:“正是。”

“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当个参将罢。不好听的话我便先说了:你的军爵也只是有名无实,毕竟,我不能因你一人坏了规矩。”

“好罢,我也正好瞧瞧洛五公子治军的手段。”

看着眼前这张不具任何威胁的娃娃脸,又瞧了瞧天巽平静微笑的神色,洛自省忽然觉得,或许这位陈公子并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物。狐狸在想什么,他确实不知,但对待他,还是多提防几分为好。

……

三人随意说了几句,林副将便回来了。进账见了天巽,他微微一怔,随即行礼:“殿下,将军,田将军来访。睿王殿下也快到营前了。”

洛自省眼也不抬,平平道:“不是去拿战例么?”在他看来,这位副将既豪气勇猛,又意外地洞悉人情,可谓集文武于一身的良将,也是个极有趣的人。

他刻意拿他的躲避调侃,林副将也未变神色,递过战例:“属下过来时,见人来报了。”

洛自省点点头。这些日子他沉迷于研读商瑶地图,不喜人打扰,传令兵想必被他的阴郁模样吓住了,因而林副将也代传了不少事……

天巽与陈珞笑看威武将军的风采,都未出言。

洛自省随手将战例丢在案几上:“你还不去圣宫?”

天巽轻轻一笑:“也罢。过一阵再来见他们罢。”他恢复得异常快,消息传出去可不怎么合适,还是稍加回避为好。

陈珞听了,不禁大喜:“我竟是第一个见到你的么?”

天巽颔首,就见他笑得更开怀了。洛自省想不出见到这只狐狸有什么可欢喜的,冷眼看着他兴高采烈地目送天巽回到屏风后。

“走罢,随我去见田将军。”

陈珞似乎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天巽发出轻轻的笑声,洛自省没有理会他,径自步出帐去。

由于天巽在主帐养伤,需要回避的缘故,洛自省早早地便坚持另起了一座空帐,专用于招待客人。而他的主帐,既神不知鬼不觉地藏着一位伤者,也堆砌起了地图与战略,暗隐军机无数。

空帐中,依旧是游侠风度的田骋盘腿而坐,神情平稳。见洛自省进来,他起身行礼,微微一笑:“内殿。”

“田将军,许久不见。”洛自省笑了笑,示意他请坐。

田骋望见他身后的陈珞,面色也不变:“陈公子。”

陈珞颔首行礼,立在洛自省身后。

“田将军此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传个讯而已。”

洛自省挑起眉来。此时此刻,需要田骋亲自来传达的讯息也只有一个。历经一个月,和王天艮终于收妥了所有证据,寻得了将皇后与析王都洗脱的法子,顺利找着了替罪者。

“请说。”该说和王殿下是天真还是无奈?抑或神通广大?

“和王殿下已经确定反贼所在。内殿有所不知,几年前,昭王殿下认为池阳招安逆贼是灭叛逆的上策,于是借着替天巡视之机,在翰州招抚了不少迷途百姓。那些百姓有重入户籍者,有从军者,折损了叛逆战力,令逆贼深为恚恨。内殿遇刺与这回殿下遇刺,都与这些翰州反贼脱不了干系。而冒犯陛下的刺客,则是众多叛逆者所为。”

原来狐狸也曾借着“仁善”做了些事情,无怪乎深得民众好感。洛自省心头一动。虽然和王未必是这个意思,但在他听来,这便是暗示着析王与翰州逆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说同谋,至少也是利用。析王在江湖中四处安插棋子,目的正是煽动各路人马,两厢残杀,渔翁得利,乱中取胜。

“劳累二皇兄了。田将军特来传讯,感激不尽。”

“内殿太过客气了。”田骋面色微沈,轻轻一叹,却仍是态度潇洒从容,“上次我未能护得殿下,实在惭愧。往后若有田某能做之事,尽管吩咐便是。”

洛自省沉吟了一会,道:“田将军,‘吩咐’不敢当,我只想问一件事。”

“内殿但说无妨。”

“为何那回田将军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而且处处警惕?莫非,和王殿下知道猎场有异?”

田骋深深地看着他,坦然道:“内殿多虑了。跟在两位身边,只是我随心偿愿罢了。两位性子直爽,毫不设防,我既佩服又担忧。”

洛自省淡淡地应了一声:“是我小人之心了。”

陈珞望向他,始终没有言语。

“内殿也是忧虑昭王殿下的安危。不过,既然昭王殿下信得过和王殿下,内殿何不信他的判断?”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信任值不值得。”

狐狸装模作样,自然也只能让他来作黑脸。洛自省也知道田骋的性子与他是极投合的,不然换了他人,早便掀桌而起、愤然而去了。只是,他却不得不表达出合理的怀疑与猜测。

田骋微微苦笑,也没有再多言。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一阵笑声:“是么?田将军也在?我可真是赶得巧了。”

三人闻声望去,就见睿王天离笑吟吟地入得帐来。

“睿王殿下。”

“殿下。”

田骋与陈珞行了礼。

天离的视线在他们之中扫了一个来回,笑道:“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会?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洛自省一脸假笑迎上去。

天离敛了笑容,收了描金扇略挡着脸,凑上前低声道:“我此来,就是想见识见识鸿威军而已。”

“一支杂军,也劳得你放在心上了。”洛自省似笑非笑,侧眼看看田骋,道,“田将军可有兴致在营中走一走?”

田骋颔首:“如果内殿不介意的话。”

“自然不介意。将军带兵如神,多多指点才好。至于──睿王殿下,也不吝赐教才是。”

洛自省带着来客穿过营地,朝校场而去。

一路上军容整齐,轮值的兵士威风凛凛、目不斜视,暂休的队伍也都精神振奋,谈笑风生。而校场上更是热火朝天,各类武器辟了专用场地,都扎了堆在苦练。校场正中央原是高高的点将台,如今形同擂台,大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热闹之极。

洛自省脚步不停,径直往那擂台走去。

天离、田骋、陈珞也紧随着他,越过众人。

走近了,便见擂台两角立着两个赤裸上身的男子。

一人俊秀挺拔,骨肉匀称有力,正是洛自悟。而另一人,是个肌肉饱满的虬髯大汉。

洛自悟虽然身形颀长,却仍只及大汉的肩部,身量在这大汉跟前也显得瘦弱许多。然,他望着贲张着肌肉的对手,神情轻松,浑似平常。

大汉紧紧地盯着他,手掌握了又握,显然是在寻找机会。

观战的将士们都屏住呼吸仔细看着,唯恐错过两人的动作。擂台边霎时一片寂静。

好半晌,上头也没有动静,台下渐渐喧闹起来。

“赵大!你可是怕了!是个汉子就冲过去!”

“呵!怎么?怕输了?”

“俺们不笑话你,你就别赖着了!俺们还要上去打哪!”

那大汉禁不得激,一张黑脸涨成酱色,呜呀呀地冲上前,一拳如重锤般砸下去。洛自悟敏捷地仰身避过,腿顺势横扫,便将他绊翻在地。下一刻,他已一手抓住壮汉的腰带,轻轻一甩,将他丢出擂台。

大汉既愧且惧,大喊一声。围观的众人忙散开,任他摔在地上,哼哼嗤嗤地爬起来。

“都尉又赢了!还有谁上去?”

洛自悟淡淡地勾起唇。

洛自省也不由得笑了,击掌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你们若想胜过洛都尉,下去练上几百年再说。”

满脸热汗灰尘的士卒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将军!小人要是哪日胜了都尉,也能当上都尉不?”

“真的胜了,便直接封参将了。”洛自省亦真亦假地道,“据我所知,能打败他的人可没有几个。”

“将军与都尉谁更厉害?”

“是啊,将军挑遍全军无敌手,都尉也是从未落败过。”

洛自悟跳下擂台,厉眼微眯:“别放肆了,都去找称手的兵器练罢。”

他声音一出,嬉笑声立刻消失了,无人不正色:“是!”

很快,这群兵士便无声地四散开来。

洛自省露出个赞许的笑容。

田骋也赞叹道:“上千人行动如一,真是不错。都尉……六公子底下有五千人?”

洛自悟披上外袍,点点头:“我年资尚浅,只能管得了这么些人。”

洛自省一把搂住他的肩,大笑道:“眼下这么些人便足够了。”

兄弟之情,溢于言表。天离摇扇浅笑,陈珞打量着他们,依旧没有多言。

“这位是陈公子?”洛自悟看了看这个形似年幼少年,有些面熟的人,低声问。

“你认得他?”洛自省皱起眉,他可是当真没有半点印象。

洛自悟早已习惯自家五哥的脾性,拱手行礼:“在下洛自悟。”

“六公子别多礼。”终于有人记起他,陈珞自然高兴,“久闻大名,往后得空便多多来往罢。”

“这是。”

半天都未听天离说话,洛自省看他一派自得,便道:“天离,你今日恐怕也不是来探查军情的罢。”

他说话直得带刺,自己却似浑然不觉。田骋与陈珞都不太习惯,倒是天离和洛自悟早便听熟了,满不在乎。

“你倒是真了解我。我是受人之托,传信来了。”

“噢?”两个都是传信的,他窝在军营里脱离世俗太久了么?

天离摇扇微笑:“应坊的琼馆主事可念着你呢,直说好不容易望月姑娘得空……”

洛自省双目微张,转眼之间,神情里便多了几分风流。潇洒率直的年轻将军,瞬时间便成了闻香色变的纨!公子。“天离天离,可真是辛苦你了。”

这望月与弄蝶、舞歌齐名,是应坊琼馆的魁首,平素约见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寻常人等只能远观妄想。天离和洛自省都不方便表露身份,自然也只能远望着长吁短叹。而今居然能约得佳人,洛自省飘飘然地都要飞起来了。

天离牵了牵唇角:“你眼光高,好不容易有个中意的,怎能放过?”

“好兄弟。”

“早些去罢,别错过了良宵。”

“是极是极。”

一旁的陈珞听得,登时忘了作何反应:“你,你,惊鸿内殿,你居然……”

田骋眼里也透出几分惊讶来,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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