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微微勾起嘴唇:“你还想着那阵势之事?”
“怎么能不想?”战场之外,他尚是首回得见如此血腥的屠杀场景,而且,还是为了诅咒他熟悉之人。
“对不住。我应该早些记起来。”
洛自省摇摇首:“我想,那应该是你父亲自尽之处。伤心之地,自然不愿多想。”
秦放微愣,垂下眼:“不错。”
“从未得见真正的秦左将军,真是遗憾。”
“父亲泉下有知,必会喜悦。”
“将军的遗体……”
“我亲自火化了,私下供奉着。不过,也已经许久不曾上香祭祀了。”
“在秦府中么?”
秦放点了点头。
洛自省笑道:“交给秦勉与公主殿下便是。”
秦放苦笑:“最近他们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恐怕连抽身来此处都难了。父亲的灵位与频儿的存在一样,绝不能
让析王得知。”
“的确。”洛自省道,神色忽而复杂起来,辨不清究竟是喜是忧,“不过,时候快到了。过了便一切太平了罢。”
秦放望着他,轻叹:“胜券在握,你所忧为何?”
洛自省怔了怔,一时竟无语。很快便可恢复自由之身,继续随心随性、潇洒逍遥,他本应兴高采烈才是,但内心深
处却隐伏着些许不快。不,他确实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干脆地与狐狸道别。只不过,相处日久,总有几分不舍。
他并非心如铁石之人,岂能全然无牵无念?
秦放摇了摇首,不再多言。
高频一心捧着美食,自然更是安静。于是,石亭之内骤然静寂下来,附近风拂叶动、水流鸟鸣之声越发清晰。
忽然之间,洛自省察觉有人接近。原本他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十分警觉,但方才却径自出了神,待得反应过来,不
熟悉的灵力气息已经悄然来到。
“频儿。”秦放低喝一声,高频立即蹲下身子,躲到洛自省与石桌之间,苦着脸放弃了嘴边的点心。
他的神态太过有趣,洛自省很想不管不顾大笑出声,但来人的身份却令他颇有几分忌惮。
“我来得不是时候么?”随着一声轻语,款款行来的秀丽美人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浅,直至消失。
“二皇姐。”洛自省起身相迎。
馨芸公主天歆淡淡地看了秦放一眼:“没想到,他竟然在昭王府。”
“微臣见过殿下。”秦放躬身行礼,退到一旁。
她的态度相当冷淡,但在天巽并未告诉她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已经难能可贵了。洛自省轻声道:“之后殿下必会向
皇姐解释。”
天歆神色略松,又瞥了瞥低眉垂目的秦放:“巽儿收他,必有理由,不方便说也无妨。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在花园
中走动,总是不妥。”
“皇姐说得是。”
“我今日来──”美目一转,天歆似笑非笑地望着石桌下露出的衣角,“前两日听绯儿说,此行必有惊喜。果然如
此。”
洛自省与秦放无语地看着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高频,不忍心拆穿他。
“频儿,皇姑母如此可怕么?怕得你要躲起来?”天歆微移步子,来到石桌侧。
高频抬起首,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当机立断窜入她怀中,甜甜地唤道:“皇姑母!”
天歆笑着搂紧他,丝毫不在意他一双沾满点心碎屑的小爪子,向着洛自省叹道:“昭王府果真是处处惊喜,无所不
有。”
洛自省嘿嘿笑着,一时间无言以对。确实,若析王或者天离此时成功派人潜入,这天恐怕就要变了。
天歆也不细究,在石凳上坐下:“怎么,巽儿还未起?”
虽然心里清楚天巽此刻才睡下不到半个时辰,洛自省却很乐意立即去叫醒他:“我去唤他过来。”
“不必了。”远远传来一声浅笑,众人回首看去,可不正是冠袍齐整的昭王殿下。
天巽倒也并非突然出现,只是他尚待宽衣解带,就听暗卫通报馨芸公主出府,索性便改作沐浴提神了。如此之后倒
是精神勃发,丝毫不见疲惫。
“皇姐,我正想寻时机说说秦家与频儿之事呢。”
“是么?今日我若不心血来潮过来一趟,恐怕也仅能从绯儿处得了只言片语而已。”
“皇姐想知道什么,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歆眸光轻转,天巽坦坦荡荡,两姐弟对视半晌,皆是一笑。
“频儿、秦放皆在此,该明白的,我又岂会不明白。”天歆轻叹一声,一瞬间形容焕发,仿佛释去重负。
天巽也舒了口气:“我只是担心……”
“够了。巽儿,你做得太多。相形之下,我身为姐姐,却无能为力。虚长这么多岁,枉你们称我为‘姊’了。”
“皇姐。”天巽顿了顿,理解她的愧疚,便也再未多言。
天歆侧首望向秦放,抿了抿红唇:“秦放,秦家,巽儿手段见长了。”
天巽示意洛自省与秦放都坐下来,笑回道:“顺势而为罢了。”
“这‘顺势而为’又岂是常人可为之事?如今哪里没有你的人?”
“皇姐取笑了。”
姐弟二人和乐融融,洛自省早已习惯,秦放则深表惊讶。
“我此行也并非全为频儿而来。你的身子大好,父皇应该想让你上朝了。”
“自我封王之后,就没有上过几回朝。”天巽感慨道。
洛自省接道:“不是养伤就是养病,那帮大臣都记不清你的模样了罢。”
“那岂不是正好?”天巽扬起眉,“如此方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深刻”二字咬得既重又缓,天歆、洛自
省、秦放闻言皆难掩笑意。
“那就不必拖了,定在父皇宣召你上朝那一日罢。”天歆柔声道,言辞之间却是毫不犹豫的决断。
相较之下,温煦如风的天巽隐隐带着君临之气,充满了天下尽在掌握中的自信:“我正有此意。”
天歆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手:“既然秦家投了你,朝上他占不得理,朝下也翻不了身了。”
天巽淡淡一笑:“皇姐放心,我自有判断。”
“我相信你。”天歆说着,站起身来,“频儿随我来,去探探娘娘。”
“好。”高频乖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手飞速抄起最后一块千层糕。
“小馋虫,一刻都离不了吃食。”天歆捏了捏他的脸,温雅动人地一笑,缓缓走远。
天巽敲了敲石桌,沉吟道:“就在这两日了,时间有些紧。秦卿,如今完全效忠左将军的将士还剩下多少?”六十
万大军,以析王天震的性子,决不可能容许秦氏一族完全掌握他的生死。分化蚕食许久,竟能到派遣傀儡假扮左将
军的程度,想必在军中已经营了相当稳固的势力。
秦放略作思索,有些愧疚地垂首道:“六十万人,只听从于勉的仅有一成。析王曾借故令不少追随父亲出生入死的
将士卸甲归田,后投军的军士多效忠于他。秦家军听起来雄壮,实际上却只靠着御赐的虎符调兵遣将而已。”
“换而言之,若是析王反,不靠着那虎符,也能让五十万人听令于他?”
“但是,勉手下的六万人都是历经风雨的精兵强将,个个以一敌十,忠肝义胆。”
天巽摇首,轻轻笑起来:“忠义之士何其难得,切不能令他们妄作牺牲。既然不少将卒都为新投军者,时候尚短,
必定大都轻忠义重功勋,如此便可好生利用。”
洛自省了然:“虽然我宁可上阵杀敌也不想劝降,不过,这是避免在商瑶附近开战的最好法子。”
“事不宜迟,速速去罢。且先不必说明身份,待大局转折,必有识时务者。”
“我明白。”竟能有堂而皇之去探敌方军营的机遇,洛五公子摸着怀里的易容面具,眉开眼笑、暗喜不胜。
……
既然已有对策,洛自省便不再浪费时间,喜滋滋地蒙上易容面具,从袖中取出一把金绣折扇,故作风雅地摇起来。
他平日不好窄袖武服,更不喜宽袍广袖,所以常着一身华美的中袖直裾,配上精致的饰品,便是十足的纨!贵族了
。此刻换了一张脸孔,狡黠得意更夸张了几分,越发形象。
天巽与秦放都熟悉他的性子,见他如此兴致高昂,自然皆是微笑欣赏。
“秦放,那些将军的性子如何,你可知道?”乐了好一阵,洛自省终于想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秦放摇首:“我不通军中之事,你去问勉罢。”
“那得先去将军府一趟了。”如此大摇大摆地出入昭王府或将军府自然不合适,这种时刻,密道的作用便更突出了
。洛自省起身,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揖,气质迥然大异,俨然一位文雅贵公子:“小生就此拜别。”
天巽勾起嘴唇,也拱手道:“有劳先生了。”
洛自省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回应,微微一怔,笑了笑,便飘飘然地向书房去了。
“殿下,我们也回密室商议罢。”秦放端详着天巽的神色,出声道。
天巽略颔首。
回到密室,高谏风正满腔疑惑地望着刚掩上的暗门,发觉两人来了,皱了皱眉:“方才真是惊鸿内殿,洛五公子?
”
天巽温煦一笑,在书案后坐下,肯定道:“不错,方才正是惊鸿内殿,洛五公子。”
“平日若能有此时一半优雅沉稳,何愁朝中诸臣嚼舌头?”
“他正在兴头上,所以装扮得似模似样。若一直如此,恐怕便会不堪其苦,抛下一切逃走了。”
“说起来,他现在形似何人?”秦放好奇道,“方才那一瞬,真有眼前一亮之感。无形之间,便觉得此人足以托付
。”
天巽略作思索,想起一人,笑道:“恬淡温润,睿智优雅,驰名天下的洛四公子便是这般风骨了。”
高谏风与秦放不禁啧啧赞叹。他们都未曾得见洛四公子,但从今日洛自省的举止便可猜得一二,心中更是向往。
天巽浅笑悠然:“有洛五公子与洛六公子在此,何愁不能得见洛四公子?”
“他日若有机会,请殿下千万要替我等引见。”
“这是自然。”
闲话到此,三人神色一整,便开始继续密谈。
没过多久,密室中闪进一个小人影,脸上满是惊慌:“皇叔父,不好了!”
这孩子向来极知分寸,聪敏过人,能令他如此无措必不是小事。想到此,天巽心中不由得一沈:“怎么?”
“宫里来人宣圣旨,径直往娘娘的院落去了。皇姑母让我赶紧唤您过去瞧瞧。”高频急喘着气,苦着一张小脸答道
。
“宫里?”天巽拧起眉。这几个月来,益明帝并未提起德妃回宫之事,只是偶尔派人送些灵药、饰物,似是默认了
她的离宫行为。但德妃与天巽都很清楚,这种悠闲的日子不可能持久。然而,天巽却没料到,他的父皇在尚未根除
皇后的势力之前,便想冒险将娘接入宫。此时此刻,昭王府较之宫里更安全,他却罔顾德妃的安危,执意如此,令
他这做儿子的寒心之极。
高谏风与秦放均流露出担忧。德妃的安危对于天巽、对于高家、对于昭王一派都极为重要,绝不能出差错。帝皇此
举是为何意?
刹那之间,天巽的神情变得异常冰冷,拂袖而起:“是时候入宫去见见父皇了。”
“殿下。”高谏风低声道,“切莫冲动。”
“我自有分寸。”
天巽步出密室,便见江管事满面急色地等在书房中,不待他出言,他便已御风而起:“我知道了,你略作安排,我
要入宫。”
“殿下……”江管事欲相劝,张了张口,还是默然行礼退下了。
御风赶往德妃居所不过是瞬息之事,入院落之前,天巽瞥见数十列侍从捧着各类赏赐静跪在花园中。这付阵仗,看
来是不接回去便不罢休了。
“娘娘,既然接下了圣旨,便请回宫罢。圣上正等着呢。”
“娘娘,这几个月来,圣上总是念着您,憔悴了不少,您忍心么?”
“昭王殿下的身子也大好了,您不必再担忧。若是想念得紧,也可似往常那般,时时入宫相聚。”
“娘娘……圣上的旨意,您必须立刻回宫,请莫要为难小人。”
听得这几句话,天巽冷笑一声,收了灵力落下来,疾步走向不远处的殿阁。
殿前长廊中,德妃静静地靠在软榻上,天歆坐在一旁,轻轻为她捶肩。两人皆是娴雅动人,一位带着些许慵懒,更
显倾国倾城,一位则柔美非常,更觉如沐春风。母女俩或浅笑静默而对,或轻言细语,自如自在,丝毫不理会跪在
地上的侍官,如同他不存在一般。
而那侍官也不气馁,双手高抬,捧着圣旨,低低地劝说。
“娘,姐姐。”天巽眉眼微弯,上前行礼,转过身来扫了侍官与数位侍从一眼。来人是帝宫正司,带过来的也皆是
益明帝的心腹侍从,个个武艺高强,应是早有准备了。
“小人见过昭王殿下。”
“正司来我府中却不知会一声,真是见外。”勾起嘴唇,昭王殿下笑眯眯地道。
帝宫正司略抬起眼,低声道:“小人失礼了,还请昭王殿下勿见怪。”
“哪里。不知正司前来所为何事?带了那么多人,江管事都愁着不好招待了。”
“殿下客气了。小人奉旨前来接德妃娘娘回宫,午时之前必须回赶,无需劳烦殿下费心了。”
“噢?”天巽睇向他捧着的圣旨,眉轻轻一抬,“娘亲的身子尚未养好,匆忙回宫恐有不便。”
“太医院的御医可随时为娘娘诊断,宫里药材也多,更适合娘娘调养。”
“心平气和才能好好养身。”德妃倏然出声,缓缓地道,“我在巽儿这里待得很舒服,烦正司回禀圣上,且先放一
放。”
“娘娘……”帝宫正司苦笑起来,“离宫将近半年,已是极限。依照宫规,便是省亲,最多也只能三个月。何况昭
王殿下也已经安全无虞,过两日便可上朝议政了。”
闻言,德妃坐起来,绝美的面容上蕴着几分伤感与黯然:“圣上是铁了心让我回宫?”
“娘娘,圣上思念您已久……如今这态势,您也知道,皇上与国师都很劳累了。”
德妃长叹一声,抚了抚天歆的手,双眸波光潋滟:“罢了,我也时常担心他劳思过度,还是回宫去罢。”
“娘──”天巽心里清楚,他们都无法违抗圣旨,只是不放心母亲又涉险境。德妃何尝猜不到如今宫里的情形,又
怎会不知这数月的闲情逸致之后便是暴风骤雨。昔日母子二人的交心相谈、美好想象,终究无法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