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懂阮百行,也不要阮百行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才公平。
中途阮百行停下车,让陈远生待着别动,他去去就来。过了一小会儿,就看见他拎着一个糕点盒子走过来。阮百行长手长脚,穿着皮外套、手上带着皮手套,半明半暗的天色下,线条轮廓分明,远看就足以动心。当阮百行把东西递到陈远生手里时,他几乎难以呼吸。那些云烟旧事,细想未免伤情。
那是一家手工饼干店的特色姜汁饼干。陈远生不晓得为什么阮百行会知道自己爱吃这个,阮百行也不说。对于那一段时日,两人都有不可说的心境。
那一段时间,他每天下午到那里点一杯奶茶配一份饼干,然后就藏在角落里看一下午剧本。那都是些不错的本子,任一个陈远生都喜欢,其中就有《山河碎》。剧本里主人公的命运戏剧化十足地沉浮翻滚,历史沧桑悲凉,大开大阖。他没有人可以说说话,就只能沉浸在那些太过激烈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他多希望有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陈远生微微弓起身,用手抵住心脏。往事如洪水猛兽,瞬间将他没顶。
他记不得那日离张少荣和他谈话过了几天,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一个礼拜,他昏昏噩噩分不清时间。陆茵茵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说是有一家新开的地中海餐厅,口味特别,一定要去尝尝。
陈远生反正没什么事做,除了看剧本,他几乎已经处于休假的状态,于是提前到餐厅拿号排队——那处刚刚开张,慕名而来的食客众多,陆茵茵如今的身份,自然不适合和陈远生一起排队。
陈远生来得早,约等了一个小时的样子,终于排到了包间。他跟着侍应生往里走,却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打电话:“你到了就快过来,我也刚到。”
陈远生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往外走,哪知还是被对方看见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和人打招呼:“你好。”
“你也来试这家的菜?”张少荣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那一起吧。”
陈远生连忙摆手:“我还约了人,就不打扰你了。”
张少荣又笑:“没关系,人多热闹。你还在为上次我所说的事情而生气吗?”
陈远生脑中黑了一黑,他不愿意再提,勉强跟着张少荣去了他定好的包间。张少荣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对于地中海菜也颇有研究,他一边向陈远生介绍一边点菜,同时询问他的口味,举止大方得体。陈远生想,张少荣和阮百行才是适合的情侣。自己除了满心的自卑与古怪,只剩下六百五十万的债务还可勉强扯上关系。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推开弹簧门进来,陈远生回头一看,却是阮百行。
张少荣站起来,帮他接过外套挂起来。他说:“刚刚遇到陈远生,我请他和我们一起用餐。”
阮百行没有看陈远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陈远生尴尬地站起来,说:“不麻烦了,我还约了陆茵茵,她等一会就过来。你们慢慢吃。”
“原来你约的人是陆茵茵。”张少荣手上帮阮百行倒茶,嘴里说:“我和她也挺熟的,不如请过来一起。”
陈远生还是拒绝,他的话哽在喉咙处,不敢说更多,生怕一不注意就说出了不该说、但一直蠢蠢欲动的心底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阮百行忽然一推椅子站起来,动静大得连张少荣都吓了一跳。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对张少荣说:“我去洗手间。”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人丢出一句:“既然人家要和陆茵茵单独吃饭,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看阮百行出去了,张少荣卸下笑容,点燃一支烟,神情萧索:“你就不要推辞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每天哄他开心,却已经无法可想了。”
“我不想在这里惹人厌。”陈远生艰难地措辞:“你们的事情,我没法搀和也不想搀和,我就想好好吃我自己的饭。”
张少荣狠吸一口,笑了:“如今这样子,谁能好好的只顾自己?”
包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闹哄哄的喧哗吵闹一声也没传进来,直到餐厅工作人员来打开包间通知他们说:“厨房失火,请你们赶快拿好东西,排队从大门口出去。”
张少荣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他赶快起来拿了外套,和陈远生、工作人员一起往外走。大厅里已经闹翻了天,一大堆人堵住了门口,见缝插针、不管不顾地往外挤,场面一片混乱。张少荣在陈远生后面护着他,指挥他往外钻。陈远生说:“排队吧,不然大家都出不去。”张少荣扔掉烟头踩熄,说:“现在乱成这样,谁在排队啊?”
场面越来越混乱,浓烟开始充斥整个室内环境。陈远生跟着张少荣钻来钻去,好不容易见着点曙光,快要出得去了,陈远生忽然停住,颤声转过去:“阮……阮老板还在里面。”
张少荣伸手拦住他:“他在厕所应该比我们先听到动静,早就出去了。”
“万一没有呢?”陈远生手有点抖,固执地推开他。张少荣掏出手机说:“你别回去,我给他打个电话试试。”他正拨着号,陈远生已经拨开人流冲了回去。
往回走就几乎没有什么人,陈远生一路顺畅,浓烟却越发呛人,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猛咳了几声,从旁边的餐桌上捞出一块湿巾捂住口鼻,一咬牙就往厕所那边走。陈远生慌乱间分不清出方向,不知道自己走得对不对。他一路走一路喊,却无人回应,心里越来越慌,着急得干脆扔掉毛巾,声嘶力竭地吼:“阮百行你在哪儿,快滚出来!你死了我不给你烧帛金!”
这声吼只是强弩之末,陈远生却终于听到了模糊的回应。他顺着那一点儿声响摸过去,走回了刚刚所在的包厢。他伸手去推门,却发现门卡住不动了。高温导致门板迅速膨胀变形,关上了就难以再打开,陈远生猛力拍打:“阮百行,你在里面吗?”
“我在!”
屋内的回答让陈远生大松一口气,他又挣着喉咙喊:“你等等,我把门砸开。”陈远生四下环顾,却没什么趁手的工具,于是奔回大厅拎了一把椅子过来。其时他已经手脚发软、胸口气喘、大脑昏沉,却也只能咬牙挺住。火势越来越大,已经从厨房蔓延过来,陈远生心里着急发慌,拿椅子一下一下全力砸在门的缝隙处,好不容易才把门砸松了。可那一瞬间,因为房间内外的压差,一旦漏气,整个门板瞬间炸开,直把陈远生震到几米开外。
室内空气稀薄,阮百行已经缺氧发昏,门猛然打开,随之伴着陈远生的痛呼。他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嘶哑着嗓子喊陈远生的名字。
陈远生痛得眼前一阵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用力发声来回答他。阮百行循着声音摸过来,看清躺在地上的陈远生,伸手就要抱他。陈远生吃力地摇手:“我自己走,你抱不动的。”他由得阮百行把他扯起来,指着前面说:“那边靠近厨房应该走不了,我们往这边绕,你用……”他的话还没说完,眼睛突然里满是惊恐,拦腰将阮百行往旁边一扑,自己合身压住他。而他们身后,一座装饰用的石头屏风正轰然倒塌。
之后的事陈远生就没了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救护车里他和阮百行并排躺在担架上,而阮百行满头是血,安静地像是睡着了。饶是陈远生不顾性命地一扑,屏风还是磕在了阮百行头上,但好也算捡回一命。
陈远生只有一些擦伤和轻微的一氧化碳中毒。那时他劫后余生,浑身发麻,自己躺在病床上时睡时醒,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豁出性命去救阮百行,他想这一定是病,得治。
30
阮百行除了外伤以外,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和颅内微量出血,但也并不严重。他昏迷了两天,却在医院住齐了两个月。因为身体底子好,恢复也算快,只是在阮家老太太的强制命令下,不得不住了那么久。
最开始的几天,阮百行常常头晕恶心,心情极坏。张少荣通告虽多,却还是尽力抽出时间来探他,两人却鲜少交谈。阮百行心里想的人,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其实陈远生偷偷来看过阮百行,只是他不知道。那天陆茵茵非要来接陈远生出院,因为餐厅失火的事情,她觉得十分对不住陈远生,要不是她坚持要去那家餐厅吃饭,便不会有意外发生。陈远生反复安慰说不关她的事,可陆茵茵的愧疚有增无减,竟雇了三个护工来照顾他。
陆茵茵说是来接他出院,可两个人还得一前一后分开走,若是不小心被狗仔拍到,对于陆茵茵来说可不算什么好新闻。陆茵茵先走一步,叮嘱陈远生半个小时之后再出来,她会让助理开车在医院门口等。陈远生虽觉十分滑稽,却也不愿拒绝她的好意,乖乖又在医院里待了一会儿。就是在那半个小时里头,陈远生终于没忍住,到顶楼的高级病房去看阮百行。
陈远生在病房门口来回走了好几圈,没有勇气敲门。要是见着了说点什么呢?要是阮百行问他为什么跑回去又怎么回答呢?他垂头丧气地想着,却突然听到有声音恰恰从门板后面传过来,因为靠得太近,陈远生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他折到两步远的转角处,却还是忍不住停下来——他听到门背后阮百行和张少荣激烈地争吵起来。
“你不用天天过来看我,被记者发现了怎么办,被我姑姑和老太太看见了又怎么算?你谨慎了这么多年,这可要功亏一篑了。”
“我可没什么好怕的,多亏了你的好演技,现在火力不都集中在陈远生身上吗?他才是你的心头好——阮一罗这么想,恐怕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少荣,我知道你近一段时间失眠心烦,我不跟你计较。”
“是啊,我说的话你自然不放在心上。以前我们出国去户外越野,那么多危险情况,不都是第一要务是保障自己安全?你应该晓得两个人互相找来找去反而更加危险,可这回你明明都出来了,又折回去干什么?难不成我还会把陈远生一个人留在里面?”
“是他救了我。”
“最后还不是你把人背出来的?你们都差一点死在里面,要是大家各自管好自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应该明白!”
门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又传出张少荣疲怠难过的声音:“说分手就分手……其实你一直都只是当我作无关紧要的人罢。”
陈远生靠在医院冰冷的白瓷砖墙壁上,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其实他一直还抱有期待,期待他和阮百行之间,最初的动机并不是那么残酷直接。陈远生甚至想这也许是阮百行的一时兴起——觉得他有趣、觉得他单纯可笑甚至是单单看上了这副皮囊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是为了另一人。
刚刚那些话虽是吵架,可终究透露出两人的过往牵扯,你其中一定有无数的甜蜜与情动,陈远生不想再听。感情这东西炙热伤人,他受不起。他总是相信,再是顽固不化的情绪也有消磨殆尽的时候,他等着自己的那一天。
可是天却不随人愿。
——陈远生所知道的是,出院之后,他由得自己沉溺在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之中,每天在手工饼干店里待到打烊。这样的日子像是打游戏入迷一样,明知太过堕落颓废却没有力气改变。那天他读完了《山河碎》的终章,从店里出来已经是十点半。这里距离他住的小区有一段距离,夜里露重风凉,他缩着脖子把手插进口袋里,准备一路走回去。可仅仅迈了几步,他便走不动了。
他看到了阮百行。
在马路对面停着阮百行的车,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竖起的领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见些阴影。他正靠在车上抽烟,指间的香烟黯红一点,在夜色里慢慢成灰。他转过头看见了陈远生,似乎也愣了一愣,竟没顾忌烟燃到尽头烫在指头上。
陈远生勉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阮百行才回过神来,他皱着眉头扔掉烟头,朝陈远生走过来。
“好巧,阮老板。”陈远生哈出一口气,眼睛却上下飘忽,不和阮百行直视。阮百行失声得厉害,喑哑低沉像花掉的老唱片:“嗯。”
陈远生猜他该是感冒了,这么冷的天也不晓得在外面站着干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声:“声音都这样了,就别抽了罢。”
阮百行没说话,低头和陈远生并排往前走,却并不晓得走去哪儿。路灯灯光昏黄,莹莹一团。从路灯下走过,他们的影子慢慢从身前拉至身后,比人更加亲密无间。阮百行忽然停下来抓住陈远生的肩膀,低头轻轻吻他的嘴唇。陈远生浑身僵硬,胸腔紧紧地缩起来,让他痛苦得难以呼吸。这个吻带着悲观寥落的情绪,陈远生没有力气推开这样的阮百行。
他用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的沙哑嗓子对陈远生说:“对不起。”
陈远生只觉得累极了,慢慢把身体的重量放到对方身上,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意想。
——陈远生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礼拜以来,阮百行每天下午都从医院偷跑出来,把车开到店外停着。他透过玻璃窗看角落里的陈远生,心里把所有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几个来回,有些事情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有没有。他常常在车里坐到睡着,醒来之后手脚冰冷,然后想起在别墅一个人在黑暗里坐得笔直的陈远生。当然,这所有的一切,他不会告诉陈远生。
31
两个礼拜之后,陈远生收到通知到公司试镜。对于潜心多年写出来的本子《山河碎》,监制梁连声不拘于仅仅用本台的演员,特意到海天选角。海天旗下的一干二线小生都是跃跃欲试,自然谁都没认真去想,这个试镜只是个烟幕弹。
虽然陈远生已经调整心态让一切都过去,尽力把全部重心放在工作上,可他还是明白自己试镜的时候表现得并不好。那时他不比三年之后,在片中可以拿到男二号的角色,而仅仅只能试试男主身边当背景板的戏份。梁连声对他的外形还算满意,只是觉得太死气沉沉,精神气不足。
试镜出来,公司别的艺人问他怎么样,他笑笑摇头:“有那么多前辈在,轮不到我的。”
他跟各位告辞,也不准备等结果,直接就回家去。从电梯出来,刚走两步,哪想到在这儿看见一脸趾高气扬的陈明福。
陈明福也看见了陈远生,他脸上憋着严肃劲儿:“你怎么回事?在公司总看不到你。”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陈远生看见他就头疼,上次在别墅撞见阮百行和黎箓那事以后,他转头就跑了,伤心之下没把这个爹放在心上,也不晓得他这些时日在哪里猫着,又做了些鬼事情出来。
陈明福就在等着陈远生问这句话,他得意洋洋地抄起手:“我现在就在海天娱乐上班,等级相当于……办公室主任。”
陈明福原本是国营厂的下岗职工,他的最高职业理想就是办公室主任了,所以当阮一罗问他想做什么职务时,他毫不犹豫地就说了这个出来。阮一罗也懒得跟他解释这里没什么办公室主任之类,就直接让人上岗了。
“阮一罗又让你做什么?”陈远生瞪着他,对着这个不争气的老爸,他随时都有火气:“你怎么能进来海天工作!”
“别瞧不起你老子!”陈明福是个火爆脾气加上大嗓门,他嚷道:“想当年,我还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哪样活缺了我都不行!那些白眼狼后来把我踢走,那是他们走宝!”
陈远生听不得陈明福说想当年。陈明福遇到任何情况都只会想当年,解决不了事情就喝酒买醉、打人出气。陈远生连一丝跟他说话的欲望也没有,直接把电话掏出来,气恼之下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就打给了阮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