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武瞄了他一眼,看见了他的反应,刀削斧刻的脸便扭过去不再多看。
长生站在当场不知自己为何被拉出来,满脸惊疑不定,傅白虎走上前,悄悄在他耳边说:“把衣服脱了,泡到这药
里去。”
长生满是菜色的脸表情万分惊讶。完全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看他这样无辜无知的样子,傅白虎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咬咬牙一挥手,召来几个太监,简洁的吩咐:“把他衣服
脱了,扔到桶里去。”然后烦躁的走开,回头一看,偃武也正低头凝视着桌子角,手指关节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
耳边是长生虚弱的挣扎的声音,不过自然是挣扎不开了,两个太监轻轻松松的褪下他的衣服,长生这次到没有像以
往那样要死要活,只是气的不轻,睁大了眼睛瞪着那些人,好像随时都能掉下眼泪,然而又没有办法,只有苍白的
嘴唇哆嗦个不停。
偃武看见他的样子,心里想是被仙人掌扎了一下,刀削斧刻的脸也跟着动摇了一下。
他扶了扶心口,像真的有东西扎进去一样,希望把它抚的不那么痛,抬起头来的时候,长生已被压制着往桶里按。
傅白虎这时倒是很有眼见,早拉着药王躲到外室了。屋内只有两个伺候的小太监。
长生的脚刚刚进了药液,就费力地抵抗起来,咬着自己的嘴唇,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把使不上力的身体往外搬,
一副死都不往里去的样子。
到最后竟然眼眶都红了,虚弱的哼声有点变调,和呜咽似地。
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一边挣扎还一边艰难的吐出两个字:“不去……”
三个人掀起的水声,把这两个字的弱小音调完全掩盖住,话音刚落,长生就被一个大力摁进去,然后如被闪电击中
一般,在水里挺动了一下,双手抓住木桶外沿就往外扒,奈何四只手的力量都在他肩上,无论怎么扑腾都出不去。
他反应太激烈,让偃武再也镇定不下来,刀削斧刻的表情也无法维持下去,脸上略带焦急的问旁边的太监怎么了。
太监唯唯诺诺的说:“回……回大王,大概是有点疼。”
偃武的表情霎时变了:“你说谁疼?他?”
手指着长生,紧逼着问:“他怎么会疼?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伺候他吗?”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高昂起来,把两个太监吓了一跳,立刻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告饶。
屋内的动静太大,以至于屋外的傅白虎和药王以为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冲进来。
那太监一边怕偃武一边担心长生出来,满脸惶恐的的按着长生。
偃武猛地回头,看着药王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疼呢。”
药王了然的看了他们一眼,微垂着眼皮,淡然地说:“哦,那个你不知道吗。这种药除了药效奇特之外,浸泡的过
程中也是分外痛苦的,难道以前你没见过师丹难受的样子吗。”
偃武十分意外,轻轻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这才想起,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听说过,浸泡这种药时,会分外痛苦,因为那药液会像活物一样自动的钻进你的皮肤
,整个皮肤会象被针扎一样刺痛。
其实他一直是知道这种药效的,当时也曾因为知道这种药效,才让师丹用这药的。
只不过,他从没从师丹的脸上看见过那种痛苦的表情,师丹从来都是淡淡的样子,一直以来,都是。
好久没有萌动过的心里。此时却慢慢的有力的跳跃起来,砰砰的撞击着内脏,让眼眶情不自禁的慢慢发酸。
太监为了制住长生,卡着他的脖子把他勒到桶边上,大概是因为无力反抗,和深深地疲惫。长生呜咽了两下,居然
出声的哭出来。像一个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孩一样,一边哭一边任性的挣扎着,四脚并用,在水里徒劳的溅出水花。
他哭,是因为太疼。
偃武看着他,眼眶湿了,鼻子发酸。
挥开那太监卡着长生的手,偃武轻轻的拥住他的脖子,看着长生在水里挣扎的手脚,他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一
张淡然的,不肯动声色的脸。
那一张洁白的面孔,在他的面前,永远看不出情绪的样子,淡淡的,不管是被他嫌弃还是憎恨,都始终,不动声色
。
偃武知道他疼,只好把他抱得更紧一些,他的胳膊也泡进药里,果然是,钻心的疼。
偃武只是龇了一下牙齿,滚烫的眼泪就忍不住自己掉了下来。
这几天,偃武一直守在长生的身边,长生因为被逼着用药,精神十分脆弱,见药就躲,见碗就推,敲门声都能把他
吓一跳,偃武在一旁守着,有时会想,他当初给师丹用药的时候,师丹是怎么想的呢,会不会比长生现在更恐惧,
更不安,更惊慌失措。
但是他却没看到过。
有的时候偃武会想是不是老天要惩罚他呢,所以现在加倍讨回来。
每一天他都要将半昏沉半清醒的长生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生怕哪一天他清醒过来,变成师丹,回忆起以往的一切
,然后一声不吭的飘然离开他。
越是这样思虑,他就越是担心。恨不得把长生挂在身上,每天脸对脸看着才好。
这并不是他的瞎担心,也许有一天清晨,他醒过来噩梦就会成真。
但是,他想过的,即便是这样,他也必须接受,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早已想过接受一切得失。不管这个结局…
…多难承受。
有的时候,长生被药性折磨的沉沉睡去,偃武躺在他的身侧,静静的看着他的侧脸,怎么样都无法入眠。手指会描
上这个人的眉眼。一寸,一寸。
自从给长生用上了药之后,每一个夜晚都是偃武的不眠夜。
平日里,药王偶尔如鬼魅般飘来说一句:也许他明早就会醒来。然后又飘然而去。
这个药王明知道他现在最忐忑不安的就是这件事,还故意刺激他。
傅白虎有时也会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是不言而喻的担心。
然而这一切对于偃武来说根本如同身边的云烟,无法入眼。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师丹,为了等待那个结果,身体都
几乎麻痹,那还能分辨感应外界事物。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长生的用药加重,一天中昏迷的时间占大多数,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醒来,会什
么时候醒来,醒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偃武每天都在一片惊心中无法合眼。
素氏城下了雪,厚厚的一层,遮天蔽日,几乎把皇城都覆盖住。偃武就在这样的日子中等了一日又一日。
第42章
洁白的雪并没有使世界清晰,只衬得天地更加昏默。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偃武没有平静,反而逐渐的,缓慢的,溃乱起来。
因为直到做到今天这一步,各种各样的可以想象的后果,才纷涌踏至。他那不得不闲下来的心,避无可避的想象着
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每一天都会无数次的猜想,每一次猜想都让他更绝望。
师丹,这是一个太遥远的名字,让他猝然接受他,再次见到他,他竟然有些害怕,脚步不由自主的退缩。
太陌生了,虽然每天都会想到,那两个字也如此熟悉,但是在那熟悉中,由太遥远的时间而不知不觉中沉淀下的隔
膜般的薄纱,却在即将面对对方时,那么明显的显现出来。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心慌意乱。
想到这许多年的恩怨,竟真的有这么一天可以当面了结。莫名的情绪在心中微微泛着酸涩。
在深夜里,偃武坐在床上,安静的抱着膝。
成功又怎样,不成功又怎样。这场赌博式的解药试验,即便那人醒来,你又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你轻易压上别人的性命,只为了一己之私。
若是他知道,你让清醒的师丹怎么想。
何况他是多么端重的一个人,在以前,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管他对谁的心是怎样的,最低限的那点傲骨,他还是
有的。
他当时既选择了死,如今活过来,便可以放下那过往的种种,与你你侬我侬了么。
偃武下了令,如果那个人要出宫门,城门,都不要阻拦。
也许有一天,他在一个微微亮的清晨,睁开眼来,身边酣睡的长生就已不在。他连那个在晨雾中,一身白衣离去的
凄迷背影都看不到。
那么他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翻个身,继续睡去。
最好能昏昏沉沉的睡到长冗的生命的尽头。
想着想着,手指居然都发起抖来。
偃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碎刘海的阴影遮挡着眼睛,在黑夜中拿一床被子盖在自己和酣睡的长生身上,侧着身,看
着平静入眠的长生的侧脸,闭上眼睛。
大雪覆盖了好几层,下人们每日早早的离开温热的被窝,呵着白白的热气,暖着手,趁天还未亮的时候,拿着笤帚
,“哗——哗”的缓慢扫着宫廷里的深深庭院。
在之后的不知哪一日清晨,偃武尚未醒来,松软锦被的暖暖的包裹着人的身躯,把冷冽的寒气挡在外面,他在呼吸
平静的睡眠中,忽然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被子,触手一片冰凉。
他在沉睡中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彻底睁开,全无睡意,再也无法合上。
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但他没有转身,也不再乱摸,心跳声像是擂鼓一样。一动不动的维持着那个不变的姿势侧躺
着。他不愿破坏此时的气氛。
但是,怎么可能还有睡意,他的眼睛大睁着,怎么也闭不上。
与墙壁对峙了几秒,终于还是讷讷的起了身。
起身时并没受到阻碍,身边很空。一丈宽的龙床只有他一个。
他撑着手在床边独自坐了会,似是思虑又似是发呆。
最后,还是迟钝的,慢吞吞的从床上起来,向外面走去。
面上没有什么大波澜,但是脚上却忘了穿鞋。
外面的寒气涌进屋内,隆冬的地砖象是一块被冬雪捂透的坚冰,白色的布袜走上去有些微的凉。
偃武浑然不觉的往外走。
他早已想过,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他该合上眼睛接着睡去,不要去追,不要去看那背影,他甚至还吩咐过士兵和傅
白虎不要阻拦,但是他最终,也还是没能忍住。
他用比平日里散步还要慢的速度,慢慢的踱步走来,在整个皇城中。大王寝室是较高的地方,室内层层叠叠,最外
缘是白色石墩护栏护住的露台,可以俯视皇宫,层层叠叠的朱红楼宇像鱼鳞,又像涟漪,此时都被白色覆盖,一定
是一片银装素裹。
顺着露台往下走就是一道道的宫门,无数朱红圆拱,蔓延到最外面的一道就是宫廷的大门,从那里出去,就可与皇
宫说再见,并永不再见。
偃武还穿着亵衣,脚上也还套着袜子,但丝毫不觉得冷。
出宫必走的一条路,就是从寝室的露台下去,再直走一路宫门就出去了。
偃武低着头,想从露台下去,却在打开寝室最后一道大门的那刻,看见一个身披白色披风的背影,在一片琉璃世界
中,玉树一般,背对着他。站在护栏前,看着外面的雪。
护栏前,白雪覆盖了一地,遮蔽了所有。高高低低的屋顶,层层叠叠的屋宇都安静的罩上了白色。
风景如画。
他的身边就是出宫的道路。
那人站在那里停驻,凝望。不知道他会不会抬足走下一步,只留给人一个背影。
他是在观望,或是犹豫?
四周忽然收声,在看见那人居然还在的那一刻,偃武呆呆的静立在原地。
四周只有“砰——砰——”的缓慢心跳声。
强烈而有力。
在一声结束之后,象被瞬间击中泪腺一样,偃武的眼泪,忽然酸涩的渗出来。微微低下头,已像河流一样,无声的
,蜿蜒的流了一脸。
那个陌生又熟稀的人,依然不动如泰山般的,留给人一个出世独立的背影。没有回头。
飒飒冷风,棣棣白衣。像是久违了的天山圣雪,万里高云。
偃武咽了好久,说不出话,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又合住,想靠近却又忍住。
那个被威仪的光环笼罩的肩膀,他几乎是心痒的想抱住,却终是站在原地,抬了抬手又放下。
百种滋味在心头,人就会变得非常脆弱。偃武象是个小孩子,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就惶恐的,酸涩的喜极而
泣。
而在那复杂的哭泣之后,却又更加的惶恐。不知手脚该怎么放,不知如何是好。
偃武对着那不动声色不表态的背影,一时间,手足无措。
师丹……他是清醒过来,随意走到这里观望,还是在离开的路上,因一时念想的停驻?若自己不来,他会顺着那路
离去,还是继续留下?
那一天,偃武在背后犹疑了半天,无奈只好一人手脚僵硬的回到寝室,单薄的亵衣几乎冻成了冰。但他无知无觉,
血液都是沸腾的。
微微颤抖着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等早饭摆上,他便坐在饭桌前等待那人回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个人没有进来,还在轻轻泠泠的雪地里伫立着。
那一天直到太阳快到中天时,那个人终于回来,偃武立时觉得屋内空气都不一样了,师丹不说一句话,他也不多敢
看。
只听见师丹端起了碗,安静的缓慢的咀嚼,只听见这声音,他居然都如被猫挠一样,又痒又痛。
师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偃武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也不敢问。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从那一天之后,生活开始继续,两个人都努力想回到长生的时期,但实在尴尬,师丹还是搬到隔壁一件小房里住了
。
偃武从此又开始一个人入眠的日子。
虽然还有隔阂,但就在偃武以为一切落定的时候,一个久不出现在视野内的人,忽然冒出头来。
那个叫宁清昼的小姑娘忽然要求见偃武,说:她想见长生。
偃武猛一听到这个人,有些惊讶,她本是早已被偃武忽略的人,于是毫不犹豫的回她,不行。
后来这小姑娘便没了消息。
长生被囚禁,被收养在严密监视的内室,这所有的一切早像风一样传遍全宫全城甚至全国,长生既师丹的消息,也
悄悄地在人们的低声私语里爆炸着,这样一个有聊头的劲爆话题,宁清昼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个女子是出于什么原因,敢在这个时候跟偃武抢人,偃武想不明白。
她没见到师丹,师丹也自然不知道这事,偃武从偶尔遇见他的时候,偷偷观察他的脸色,他好像真的一无所知,眉
目淡淡的,大多时候低着头,一片平静。
偃武没有像以往那样困着他,他很自由,可以随意走动,但是,只要一走到宫门口,就会立刻有盯梢的小太监,紧
张的在身后看着他。
他一有什么不对劲的举动,就立刻飞身回去汇报。
每当这时候,师丹会眼神一转,颇为复杂的叹一口气。
师丹他自从醒来,没有表过态,没有与偃武刻意相见过,偶尔的偶尔,两个人,一个或在护栏前吹风,一个或从走
廊经过,偃武的视线淡淡的一撇,似风经过,恍若无痕。
师丹虽态度不明,但一直没有什么出格的事,都在让偃武安心的范围内,直到宁清昼来找他之后的某一天,有了些
异样。
第43章
那一天,他正在书房看书,安插的小太监急急的跑来,伏在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他听了之后,眉头似有似无的皱了
起来,缓步走到临风的栏杆前,稍稍俯视,果然看见不远处,师丹一身白衣,匆匆从假山石中穿插而过,依旧淡雅
的眉目,若隐若现的有几分别样情绪。
师丹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有人紧密关注,向来很少迈出寝宫门,虽不说话,却依然让人安心。今天,是为何,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