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办法嘛……要么,你还记得以前给你们烧饭的魏师傅吗?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见他,他现在在锦江饭店做大菜师
傅,还说起你呢,他要知道你结婚有了孩子,真该高兴煞的,你也知道他是把你当儿子的。
啊,好啊,好啊。林恩道总算拉着了救命稻草,真想跪下来大拜一番。石师傅,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林恩道拿了
魏师傅的地址,拉着撅着嘴喊肚子饿的小锐新,直奔锦江饭店。
但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顺利,魏师傅出差到北京去了要过好几天回来。林恩道连忙说自己是魏师傅的亲戚,因为没带
介绍信住不了旅馆,是不是可以帮忙想办法。门房说,这里是接待外宾和领导人的宾馆,你是不可以住的,你只能
等魏师傅回来,我们不能光听你说。再说魏师傅很大的洋房一个人住,你何必借什么旅馆。
哦!林恩道应承着,虽然失望,但过几天那希望的诱惑支撑着他离开了锦江饭店。他带着锐新从茂名路拐到淮海路
,想起靠近思南路的大同烤鸭店,应该带孩子去吃些东西了。对再过几天的极大期待,令他一扫白天的灰心丧气,
连孩子也一同高兴雀跃。等点完菜,对今晚住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他又是一筹莫展。
小锐新对今天的晚饭既新鲜好奇,又无知狼狈,毕竟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大城市的饭店里吃饭,这令林恩道不禁心酸
。自己在这么大的时候,那是怎样富足而安逸的生活啊!真是的,世道如今,还想这些做什么,关键是今天晚上住
什么地方。
饭很快吃完,夜也很快来临,父子俩还在大街上游荡。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锐新再也走不动了,他卷缩在林恩道
的大腿间一个劲地哆嗦,不停地叫嚷,爸爸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呀……
林恩道的心犹如刀割一般疼痛,这么大的上海,难道就连我们的一张床铺都没有吗?天啊,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
道啊……
北风呼呼地嘶鸣,并且零零星星地飘起雪子来,林恩道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马路,渴望着那些闪亮着黄色灯火的门
窗会突然打开,把他们父子迎接进那温暖的怀抱。他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渴望过一张床铺和棉被,不是为自己,而是
为了怀抱中苦命的锐新。
锐新嘤嘤地哭泣起来,在南方长大的孩子,怎么忍受得了这北方冬天海风的侵袭,这刀割般的严寒,连本地人都难
以沉受,更不要说来自南方衣着单薄的小孩了。林恩道脱下自己的呢制外套,紧紧地裹紧小锐新,他疾步如飞,不
至于使自己冻僵。想起靠近徐家汇的徐闵线长途汽车站,那里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呀。以前到佘山度假乘过一次,
依稀记得在蒲汇塘路一带,那里还有原来著名的徐家汇天主教堂。
在汽车站总算避过了一夜,天亮锐新醒来时候,不停地大声咳嗽,林恩道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锐新的肺炎又犯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
林恩道焦急地抱起小锐新,直奔瑞金医院。经诊断确实是肺炎,马上开药挂盐水。谢天谢地,真是因祸得福,因为
肺炎突发得厉害,必须住院治疗,小锐新终于因得病而获得了栖身之所,简直是悲哀的幸福。
当天下午,小锐新的烧就退了许多,林恩道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他看着锐新酣睡的模样,甜丝丝的感觉油然而
生,他确实当他亲生儿子养,只是隐隐的为他的亲生父母悲哀,连梅枫这么精于世故的人都会蹲监狱,这世道……
颠颠倒倒没个头了。
第二天中午,林恩道又去了一次锦江饭店,魏师傅还没回来,他只能失望而回。刚到病房门口,就被值班医生叫住
一顿痛骂,说孩子这么重的病,你跑哪儿逍遥去了,我们要发病危通知都找不到人。林恩道一听急了,问怎么又病
危了?医生说,昨天退烧只是大剂量用药的缘故,治表不治本的。现在经专家会诊发现肺部感染得非常厉害,已经
转到肺科隔离病房,短时间内家属不允许探视,你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完字可以先离开医院。林恩道一听急了,这怎
么可以,这么小的孩子,人生地不熟,要吓坏的。医生说这里是医院,不是游乐场,你不放心可以放弃治疗带他回
家。林恩道无奈地签了字,怏怏地出了医院。到哪儿去呢,他的心胸象被掏空了一样,站在医院门前的三叉路口,
黑色的阴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松涛啊,你在哪里?帮帮我啊,我怎么办呢?松涛,松涛……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躺在白色的病房里,手背上吊着输液的针头。他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看周围
,这是间足有小半个礼堂那么大的临时观察病房,数不清的病床紧挨着,人生嘈杂。隔壁病床的病人忽然对着远处
忙碌的护士大叫,308床的盐水吊光了,快点呀……护士翻着白眼嘟嘟囔囔地跑过来,三下五除二便粗暴地拔掉针头
,取下空盐水空瓶往不远处扔垃圾的柳条筐里哐铛一扔,紧皱着眉头匆匆离去。林恩道这才知道自己的床位是308号
,他无声叹息着,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看看隔壁刚才帮他叫护士的病友,正被家属搀扶着去上厕所,想问,却又
住了口。夜色已经很浓了,邻床飘来饭菜的香味,令他顿觉饥肠辘辘。他支撑起绵软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下了床,
双脚象踩在棉花上。
在过道里碰见了那位上完厕所的病友,病友告诉他,医生是在大门口发现他突然晕倒后直接送进观察病房的,初步
诊断是低血糖,估计是劳累和饥饿造成的。你怎么,一个人啊?
林恩道告诉他带孩子来上海找人,没找到,有住不上旅馆,孩子冻成了肺炎,自己也急得忘记了吃饭。刚才是找人
未果,又听医生说孩子病危,大概是支撑不住了,诶,只要孩子没事,我自己到没什么。
病友说,快去吃点东西吧,别再饿坏了。
林恩道道完谢出了医院门,跌跌撞撞一直走到复兴路才看见一家生煎馒头店,那特有的香味诱得他馋涎欲滴,他迫
不及待推门而入,要了一份牛肉汤三两生煎,只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落肚。重又走到街上,风也因热汤的缘故变得
清凉而不寒冷。想想这几天的遭遇,许是乡下待久了,对上海的陌生感远比想象的强烈,加上几天的颠沛和孩子生
病,返回广东的念头一时占据了上峰。
仰望漫漫黑夜,那闪烁的星星如冰凉的水晶,广东所看见的星星该是温暖的吧!对父母的思念也一起涌上心头,乡
下虽然平淡但确实安逸的气氛令他渴求起来,还是回去吧。
那么锐新呢,就让他一直在乡下成长吗?上海毕竟有比广东好不知道多少倍的教育,还是再试一试,等一等,既然
为孩子来,那总要等到最后,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一想到孩子,他的心就锥刺一样的疼痛。锐新在隔离病房会怎
么样,一定在哭着找我了,锐新啊,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今夜到哪里留宿呢,再回病房吗?想想也只有如此,更何况下午自己的医药费还没付。他赶紧回到病房,却怎么也
找不到原来的308床。
好不容易找到那位病友,据他说医生以为是空床,早给了新来的病人,这里总是人满为患,哪里还有空位等人。他
连忙跑到结帐的地方,说是要付医药费,护士说你的结帐单和病历卡呢?他又回头去找帮他换过盐水的护士,护士
奇怪地扑闪着大眼睛,找医生啊,找我干什么。
找医生,我知道是哪个医生救的我?他再找到那位病友,那位病友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都是公费医疗,很少有医
生会想到收钱的问题,没人向你要钱,你还不快走?
不是呀,人家救了我,我总要付钱的。
大傻瓜。病友笑得更厉害了,大概是气管呛入了空气,害得他一阵猛咳。
林恩道木然地走到住院部的大楼底下,遥望儿科病房那几个楼层,但无法判断是哪个窗户,多想进去看看第一次分
别的儿子,但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士,他只能收起探视的欲望,转身叹息着离开了医院。
今晚留宿何处,这个问题再一次重现,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竟然已没了他安身之所,是命运的玩笑还是世事
的误会?许多问题只在他的脑际一闪,他不想深究,也无法深究。再去找一次魏师傅吧,他现在唯一没有破灭的,
就是这个希望。
门房的警卫一见他便大叫起来,哎呀,你总算来了,魏师傅刚回来,他叫你去他家里,喏,这是他家的地址。
林恩道如获至宝,谢了警卫,赶紧去魏师傅的家。
第八章
魏师傅的家就坐落在锦江饭店的对面,穿过一条幽静的,绿树掩隐的甬道,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找到了那个门牌
号码。那是一撞陈旧但还显露出气派精致的中西结构的小楼,围着花岗石的围墙,玉兰树凋敝的枝桠探出墙头,指
向天空,一派沉着的静谧。小楼的窗户上映着橙黄的灯光,或许是林恩道的脚步声,惊得几只麻雀从玉兰树上扑喇
喇地飞去。
按了门铃,不一会儿,魏师傅果然开了院门,万分惊喜地抓住林恩道的肩膀。没想到,没想到你会来啊!进来,上
楼再说。
小楼正面的门开着,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投射在暗红色釉砖铺设的小径上,两旁的矮树和灌木影绰幽深。树丛背后的
远处,丝丝屡屡莫名的音乐断续地弥漫过来,这种久违的悱恻气氛令他触景生情,驻足不前。
魏师傅再一次招呼他,他似梦似醒地跟着魏师傅上了小楼。客厅的陈设和情景更令他呼吸短促,和自己以前居住的
氛围是如此的相近,简直恍若梦境。
魏师傅请他在黄牛皮沙发坐下,然后忙着去厨房摆弄喝的东西。林恩道环顾四周,除了所熟悉的那种欧式情调,房
间里的家具摆设就当时来说是绝对的奢华。客厅的南面是一排垂着抽纱薄幔窗帘的落地窗,窗外的阳台上是大株的
龟背和苏铁;落地窗的左手是一排及顶的古董陈列架,架上齐整地摆放着明清的花瓶瓷器、根雕陶俑、玻璃玉器,
等等等等……落地窗的右手是一高一矮两个胡桃木的酒柜,因远离吊灯的光线,所以只能依稀看见一些古怪酒瓶和
酒杯的反光。酒柜旁边靠门的墙角,竖着一个红木雕花的高脚花几,花几上是一盆油绿的君子兰,顶端怒放着几朵
橘色的花朵。门再过来对着南窗的,就是他坐着的三人牛皮沙发,两边是一对胡桃木弯脚茶几和一对紫色的丝绒单
人沙发,沙发围拢的中间,地上铺着紫红色簇绒地毯,地毯上是配套的椭圆形胡桃木弯脚茶几。一个远离奢靡生活
久远,而且经历了痛苦磨砺的人,猛的跌进这精致的温柔乡,竟被这温暖的空气憋得鼻酸眼湿,再看看自己落拓的
装束,一种叫花子的心态作祟于胸。他低垂着头,抹掉滚出眼眶的泪水,竟没察觉魏师傅已经把滚热的咖啡放在他
的面前。
魏师傅在他的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说:小林啊,我能猜想到你目前的景况。怎么,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听魏师傅这么一说,林恩道控制不住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魏师傅,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
的,现在孩子还在医院里抢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这几天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魏师傅。
魏师傅听罢,把冒着轻烟的雪茄放在嘴边,淡淡地吸了一口。
小林啊,别着急。医生总是虚张声势,我有个朋友是瑞金医院儿科的副主任,我明天陪你去找他,孩子肯定不会有
问题的。
谢谢,真的谢谢!不过,因为介绍信的缘故,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找一家旅馆。林恩道难以启齿地嗫嚅着。
你说那里话,就住我这里!你看,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时真的感到很冷清。魏师傅大手一挥,很洒脱的样
子。
看你的生活状况,真是不错啊!
安定下来,林恩道才开始仔细端详起魏师傅。以前在歌舞剧院,魏师傅总是一身白色工作服的打扮,从没觉得他有
特别之处。今天看来,的的刮刮是一个老上海的小开,在上海话里则被称做老克勒(old color)。他魁梧的上身是
一件茶色的开司米毛衣,鸡心领口露出浅米色丝质衬衣的翻领。结实的臀部和长腿包裹着合体的咖啡色灯心绒长裤
。在那个时代,如果在下只角看见这样的老先生,必定会被人叫作老阿飞,但在林恩道看来,这再普通不过了。但
他不明白,自己所熟知的魏师傅如何依旧处于这超乎想象的良好状态。魏师傅似乎看出了林恩道的心思,他微微一
笑,那笑是中庸而随意的。他说:小林,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一个烧饭的师傅,会住在这么个地方,而且完全是
资产阶级的一套生活方式,想知道吗?
你说呀。林恩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了头,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似乎找回了以往悠闲懒散的心态。
大多数人只知道我是个烧饭师傅,没有人会知道我的隐私。由于我的与世无争,更由于随便什么帮派的人都需要吃
饭,任何运动也不会涉及我。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但对你不同。你有可能也不明白,在你为难的时候,我会
这样爽快地帮你,这是有原因的。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和你跟松涛都是同样的人,我早知道你跟松涛的事情,我
一直在为你们担心,但不知道会发展得这么快,你们的遭遇会这么惨。这和你们的为人处世有关,这个世界是枪打
出头鸟的,要做一个同性爱者,必须为人随和,还有一定要默默无闻,要淹没在人堆里。
林恩道听得目瞪口呆。
我1921年生,无锡人,父亲是大户人家的帐房先生。在我16岁的时候,主人家的小儿子,小名叫雨堂的,在上海的
教会学校读书。那年夏天回来过暑假,因为我和他年龄相仿,我记得他比我大2、3岁,他的兄姐都已成家立业,所
以我们两个整天玩在一起。你不要误会我们当时就懂这个,现在想来才明白,其实都是朦胧的,后来到了美国才知
道是原始的欲望,都是天生的。
你们去过美国?林恩道忍不住问。
恩,是老早以前了。记得当时我们经常到太湖去游水,我没进过洋学堂,只会狗刨,雨堂就很有耐心地教我。我虽
然年纪小一些,但身体比他粗壮高大,他总是托不住我的身体,反到被我往水里拖。我们经常在水下拖打对方,我
总是清楚地记得触摸他身体的感觉。他的身体柔软光滑,特别在水里,简直像鱼一样。我老是从背后勒住他的手臂
和胸脯,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和臀部,那种兴奋的感觉,在当时只以为是恶作剧的快乐。而他也似乎很乐意我
这样作弄他。我们有时玩得忘记了时间,要家里的佣人叫了才回家。
记得有一次天太阳下了山,我们还在很远的湖心。在深兰色的山水间,我们挽着手仰泳,用各自的一只手臂轻轻地
划水,宁静的四周只有我们的呼吸和划水声。突然,雨堂轻声地说,跟我到上海去读书好吗?我迟疑了一下,说:
我家里要靠我做活的呢!他沉吟了片刻说:我回家跟爹说,让你陪我去上海照顾我,一样付给你爹工钱。答应我,
我一个人在上海很寂寞。我摇摇头说,我估计我妈不会答应。他忽地一个翻身抓住我的肩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
,我们两个一齐往水下沉去,等重新浮出水面,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说:让我妈去跟她说,你一定要去。我吃惊
地发现,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我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就帮他擦掉泪水,而他却哭泣起来。我拍着他的背哄他,他却哭得更厉害,还把头紧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