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时候,暴雪也渐渐小了下来。
李重光原地想了想,含笑轻抚上少年的肩头,安慰似地开口,“我在这里确实无妨,你先回去,待到明日约定达成,我们便可携手平安下山,如何?”
花生沉默着,许久,点了点头。尔后起身,走向年轻的,几乎掩饰不住自己惊讶的夜叉十九。
终于回到医癫那栋石质的陋屋时,医癫李强正在屋外劈柴,上衣扔在一旁,露出精干的上身肌肉。
花生有些吃惊,一是为这天寒地冻,此人竟然赤裸上身好不惧寒; 二是为一点意识耄耋之年,身材却如正当壮年的……施瓦辛格。“前辈……驻颜有术我还可理解,这保持体质的秘诀却是什么?”
李强刚好劈完柴,认真的将斧子和木柴收好,头也不抬的答道,“我死了。”
“前辈是何意?”花生不解的退后一步,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大活人,这货难道是个僵尸?
“没什么意思,”李强从屋里端出一口大锅,示意花生一起布置,“就是说我死过一回,复活了,所以拥有常人两倍寿命,百岁便如五十,花甲不过壮年。”
复活!少年心中不由大骇,只听说江湖中邪门歪道,奇法淫术不少,却不知竟比现代科技更为先进,还能起死回生。
李强见少年脸色变了又变,煞是精彩,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说是复活,也是有时限的,条件很严苛。尸首重大损伤的,腐烂发霉的当然不行,失血过多的也不行,死了太久的更不行,身体不够健壮的还是不行。而且,这代价……是你承受不了的。”
“……”
“死了的人,就该好好的安息,生死有命,不该逆天而行啊……”医癫情绪大起大落,立刻又开始叹气了。“明天一早我就给你过血进药,然后你们便离去吧,此间种种,莫向他人提起。”
“我记下了,多谢前辈……提点。”
“你这个孩子……”李强轻轻的笑了一下,有些苦涩的怪样子,“别让江湖把你变得虚伪了。其实有些事情,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的心意,也许已经坚定,可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不过就是承认了,结局也并不会便好。”
“前辈?”
“罢了,你自求多福。”
喝下医癫熬制的汤药,花生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正午。一切都是按照约定好的,所有人的行为都看起来那么平静,平静的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无趣诡异的梦境。
很多年以后当落花生知道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默默的坐在窗边,苦笑着望向远处的蓝天。
服下了大剂量的汤药,又被换血,少年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李煜亲自搀扶着他走下陡峭的山壁,而后换乘轿子,十几人便一路东行,回往那春暖花开的国度。
雪山山脚气温仍然很低,于是少年便任李重光将自己裹紧怀里,稳稳地靠在马车车厢的中央。
少年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昨晚……也是跪着练了一宿的功么?”
“是啊。”李煜轻轻的笑笑,摆明了不想再说。
车马一路前行,两人坐在车内,饮着温酒,就着桂花糕和香豆干,有时闭目养神,气氛安静和谐。
少年走走睡睡,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日夜。
又是一觉醒来的时候,花生看见李重光略微有些疲惫的睡颜,心中突然有些绞纠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就那样伸出了手,抚向那人的额角。
那人突然微微睁开了双眼,轻轻挑着嘴角笑了。少年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多事,可是还是忍不住又想开口再问问之前的种种。李煜不知是怎的看出了什么,于是双臂将花生的腰匝得更紧。
“勒……热……放手。”少年被皇帝温热的气息呼在脖颈,不觉痒得慌,便准备挣开来。
于是李重光故技重施,再次为少年,要他七下之内对着川蜀的红颜叶碧色凤尾竹做首词,然后又得寸进尺的要少年以南唐之花虞美人为词牌。
少年闲着也是闲着,加之喜爱诗词,于是立刻点头答应下来。
瞧了瞧帘外的景色,少年微微一笑,白皙的指尖点在车窗沿上。
“《虞美人》
红叶墙
绿竹乡
娥黛青峰似美嫱
秋风淡
云隙薄
长路留骸
芦苇花开
芗,芗,芗!”
李重光赞赏的听完少年的上阕,踌躇一笑,立刻接口道:
“巴山越
春水涨
云卷云舒碧空长
雨如旧
点时晴
暖阳如玉
感忧如絮
殇,殇,殇!”
少年眨巴两下眼睛,对于皇帝大人的才情有些吃惊,转而又不服气道,“有何可伤?此间功成圆满,何来伤心之说?”
“哪里哪里,”李重光微笑着揽过少年,“朕何用伤心?此殇非彼伤。”
少年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总之是没有接话,却也不挣开,只是安静的坐在皇帝身边,任由其拥搂着。
李重光轻轻将下颌靠在花生肩上,也不再言语,墨睫低低的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外的小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过远方的天空明蓝清澈,南唐此时一定是个好天气。
“李煜……”少年突然犹豫着开口,“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你想要而没得到的东西吗?我是说真的东西——不是自由之类的虚华。”
皇帝动作未变,懒洋洋的搂着少年,半晌才用有些昏昏欲睡的声调答道,“有两样。”
“哪两样?”少年追问。
“第一样是密宝图。”李重光不知为何变了心意,这会儿竟是对杀手出身的落花生毫无防范,随随便便就提起了密宝之事。
少年心中亦是又惊又喜,想要立刻问个明白,却又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只得酝酿了意识才又开口,“……哦。”
李重光微微张开了双眼,瞳中似有精光闪烁。
“商者富甲天下,
武者统一江湖,
兵者称霸中原。
——这些江湖传言想必你都听过,不过那不止是传言,朕已经派人打探到了具体的消息。本来已经要到手了,却被夜叉失职放走……近在咫尺,朕要取它夺天下!”
“你要天下何用?”两人的矛盾又回到血淋淋的现实,那个该死的秘宝图上。少年胸中一窒,忍不住就冷冷接口。“莫说你要天下就是为了天下。”
“从前朕只是为了自己,后来却真是这样想的……而现在,朕的心意确实改变了很多——你为何不问问朕第二样想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少年一心想要打听更多消息,也不上心,随口顺了皇帝的话问道,却不想被答案重重惊吓到。
李重光却不以为意,唇角轻轻上扬,“这第二样求而未得的,不是什物,却是一个人。”
“什么人?谋士么?助你取天下?”少年心情不好,冷言想讥。
“谋士?朕不稀罕那些没用的脑袋,朕要的是人心,所爱之人心有所属。”皇帝坐直了身体,侧手揽过少年的肩膀,直直的对上他的目光,声音坚定清朗。“不要移开目光,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花生,朕不是傻子,后宫那些心机朕早就见识过了,朕只是惋惜不该让你染了污尘。朕并不好男色,但朕喜欢你……当真喜欢得紧,喜欢到可以容忍你的一切。”
落花生第一次认真的开始思考皇帝那满溢的爱意,却因为又记起了自己无法忽略的身世,只能平静而悲哀的开口问道,“那密宝图呢?你能为我放弃吗?”
李重光没有开口,四周变得更加安静,雨似乎也停了。
马车外,青山碧水,淡云远去。
第四十三章:无足.仙石
“很早以前,我听说在西方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的一生只能够一直飞翔,飞累了就睡在风中,这种鸟一辈子才会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来临的时刻。”落花生突然开口,语调平缓,变得自己也不曾想象的文艺。“其实那无足鸟也会疲惫,也很想要休息,只可惜……它找不到可以完全信任的那片土地。”
李煜静静的搂着怀中少年单薄的腰身,正要开口告诉他,可以信任的土地一直都在他身后,转眼便可见。话没出口,思绪却被花生再次打断:“即使大地是无害善良的,可是横行在地上的猛兽却是毫不留情的。”
一向不需要费心思讨人喜欢的皇帝大人开始认真的思索,如何能使自己怀中这个满脑子悲剧的孩子相信这个世界。许久之后将自己骨节分明,手指颀长的双手伸到少年面前,道,“你看。”
“……我不会看手相。”
李煜闷笑了两声,才又正色开口,“朕是说,会有一双手温柔的接着那无足鸟儿的。即天地不能容,心安便是归处。”
“……心安?”花生叹口气,诡异的困意再次袭来,便又沉沉睡去。
自从离开了医癫居住的山谷,花生就像患上了癔症,一天中有大半天都是处在沉睡的状态,愈到后来愈严重。及至回到南唐宫中的时候,花生一天之中清醒的时刻已经屈指可数了。
随行的年轻的夜叉起初还有些担心,却见自家主子不急不忙,胸有成竹,于是便猜到主子是知道这药效的,便也不再多想。
李煜特意在自己寝宫里修了间密室,将花生移了过去,虽然膝盖落下了隐疾,每逢阴雨便会疼痛,但每日端茶送饭,竟都是坚持着亲力亲为。日子长了,宫中的众人,似乎都要忘记还有那么一个美丽孤傲的周贵妃了。
百姓都私下议论,如今的南唐皇帝又回到了从前的贤明,不再沉溺玉丧妃之痛,也不留恋女色,每日批阅奏折会见大臣,可见皇天浩荡,真龙致志民生国情,这天下当真是有救了。
殊不知,皇帝心里一向都存着一个人。春日百花盛开,他便采了最新鲜的花枝放在少年床边;夏日酷暑难耐,他便命人搬来大块冰砖,裹了绸缎置在少年屋中;秋天干燥气虚,他便端了撑满活水的玉盆放在窗口。
转眼春华去,少年完全苏醒的时候,已是深秋了。
落花生睁开双眼的时候,正是午饭过后的时辰。秋天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照进屋子,洒下一片金光。少年半眯起眼睛,怔怔的看着坐在窗边颀长的身影。
那人转过头来,笑容和煦,手中端着茶盏,不疾不徐的放在一边的木桌上,温柔的开口道,“醒了?要不要喝点如意汤?”
“你……你是谁?我又是谁?”少年蹙起眉头,一脸困惑。“我好像睡了很久……做了许多古怪的梦境。”
身着华服的高大男子嘴角噙笑,眼中盛满爱意与温柔,“你不记得朕了么?真是叫人伤心——朕是你的夫君,你是朕的爱妃落花。”
少年撑起身子,身体有些虚软的坐在床沿上,讷讷道,“爱妃?可是我是男子啊?”
“我国南风盛行,不足为奇,隔日朕还要立你为后。”李重光将温热的汤水递到少年手边,为他系上金凰刺绣的披风。“你之前险遇刺客,身中奇毒,朕带你去远方求医,服下解读草药,又换了血。如今毒性倒是得到根治,只是长期卧榻不起,身体会有些虚弱,神智也会偶有恍惚。”
江湖上最可怕的骗术,就是真话中夹杂着些许致命的假话。
皇帝扶着少年,一步步的在屋中练习着走动,眼神里闪着某种狂热的喜悦,却又在拼命压抑着。
少年走走歇歇,脑中一片混沌,什么也记不起来,却总是冥冥之中,觉得一定要想起什么似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愈想愈头痛,少年不禁胸口发闷,索性回身坐回床上。低头思索半天不得要领,便又抬起头,睁着乌晶似的双眸看向面前好脾气陪伴着的男人。
“你似乎……很喜欢我?”少年不确定的开口,觉得这人既熟悉又陌生,什么都能给予,却又有可能随时变脸。
皇帝看着少年微笑着摇摇头,“不是似乎,也不是喜欢。”
“那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少年有些奇怪,更是为自己出言莽撞感到一丝羞赧。
男子张开双臂,轻柔的搂住少年。“因为你是朕心头挚爱。”
“挚爱?你当真?”少年一脸狐疑。
李煜大手拂过少年头顶,“当真。”
“好吧。”少年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往日灵性的狡黠,“既如此,想必能为我做任何事情了?”
“当然——譬如说何事?”九五之尊的皇帝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天下之物尽在囊中,信心满满。
少年咬着下唇想了想,旋即望向窗外。“出去玩。”
“准了。”这样简单的要求,谁会不准呢?
少年笑笑,不置可否。
“正好隔几日便是狩猎的好时节,你便随朕同去……莫担心,明妃之类的人物朕不会允他扰你半分。”
“明妃?”少年迟疑了一下,眼中又恢复了初醒时的懵懂。
李煜弯下腰,与少年对视,“是啊,明妃王可晴……也罢,前尘往事,种种恩怨,你不记得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好事?什么都不起的了,怎会是好事?除非——除非之前种种,都不是堪回首的痛楚。少年脑中混沌一片,心中却无比清明,只是不说,任那人欢喜的布置一切。
“那……你……皇上你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少年想要提问,却发现自己连眼前之人的称呼都想不起来,不禁有些黯然。照这人的说法,他是自己的爱人,而自己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有些狼心狗肺的意思。
那人却不以为意的笑笑,亲昵的搂着少年坐下。“叫朕重光便好——朕心情自然好,四海升平,密宝在手,美人复得,天下爱人尽得于手中的景象就在眼前,你教朕如何不开怀?”
“密宝?那是什么”
“就是可以称霸天下,统一中原的宝物,等朕事成之后,一定也叫爱妃你见识见识。”男子脸上神采飞扬,自信明亮,那威慑四方的气势教人捉摸不透,既觉得可以依赖,又觉得有些害怕。
少年点点头,不再接话。
秋末时节,正是百兽毛长肉肥的打猎佳期,财力丰厚的南唐每年都要举行几次狩猎大会。今年却因为皇上正是繁忙,错过了之前的几场,而眼下这场狩猎,便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最后的机会,也是最盛大的一场。
后宫中又开始繁忙起来了。
这其一自然是为着狩猎大会做准备,这其二,便是为了迎接附属地方的进贡之事。
因为南唐地势较低,常年多雨,土壤肥沃,其藩属之地也大多富饶,所以每年的地方贡品,自然是珍奇各异,价值连城。
这一天茶饭之余,李煜搂着花生坐在小屋的窗边,脸上一片惬意。“朕决定上供之日,便是宣布你归来之时。”
花生前些天听李煜所言,知道是因为自己身中剧毒,怕遭暗算,于是皇帝宣布将自己安置在遥远的南方,他日病愈才能归来。于是少年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