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得及……”千叶喘口气,重新趴回床上。小江见他没有喝粥的意思,正要开口,他自己摇了摇头,低声道:“疼。”
他说完这个字便不再开口,微闭着眼伏在床上,脸上淡淡的带些倦色,唇角抿着,让人觉得有些倔强又有些脆弱。小江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没有呼吸的,不知为什么却觉得缺少空气似的,堵得慌。过了一会儿他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千叶把半个脸埋在枕头里:“要搀红豆沙的软煎饼……”
小江“哦”了一声就往出走,千叶却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实在太低小江听不清楚,又怕他哪里难受,蹲下`身凑近了道:“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吻印在唇上。
千叶像以前借口吃他脸皮的时候一样,伸出舌尖轻轻舔舐着冰冷的唇角。小江退后了一步:“我今天没做脸皮。”
“我知道。”千叶忽然睁了眼,看了看小江青色的脸,凑上去吻得更深。
他趴在床上用手肘撑着身子,脖子扭得很厉害,姿势极辛苦,小江看他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头一皱,想要再后退一些却被他一口咬在唇上。热热的呼吸被试着探入的舌送进口中,数百年不曾感受过的温度和那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前生后世一起,全都和着那呼吸入脑,最终成为一片空白。
唇分开的时候,千叶好像立时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趴在枕上许久无话,半晌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小江下意识道。
“谢你答应陪我去人间。”千叶笑得很淡。
“你怎么知道……”小江道。
“师兄走了啊……你若不答应,他不会这么走的。”千叶自己撑着起来去够那碗粥,“等我吃完,我们就走吧。”
那天有三件事让小江觉得很意外。
第一是那个有着隐藏暴力倾向的城主走得很痛快,对把这两只丢进人间好像完全不挂心的样子,二是千叶的体力忽然变得很好,到人类城市的时候除了脸色白些,已经可以自己走了。
再就是,他没想到人间会这么热闹。
可以上人间的网看人间的节目,可以在人间的论坛挖坑撒土掐架下资源,尤其这座离无名城不远却百年不曾涉足的城市,小江因为地方社区混得熟,更是连哪家超市减价,哪条路新开了餐馆都知道一些。
他本来以为没有什么新鲜的了。
可是此刻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竟有种踩在云端的感觉。没有心跳的胸腔瞬间被无数噪杂却鲜活的声音灌满,天地之间有什么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不停翻滚浮起上升下降……那是人的生气。
如春水如夏潮,绵绵密密,不可断绝。无比温柔又无比强势,好像可以灌入口鼻,推动那些早已停滞的血脉重新流动。
小江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他一向自诩淡定无波,可是这情形就算是一把骨灰也要随着这些生气漂了起来,何况他还顶着一张法术加固过谁也看不出来的面皮,像一个人一样好好地走在其中。
正在这时,千叶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匆忙间拉住了他的手。
因为失血而微凉的温度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定,小江怔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热闹得有些过分的人群忽然想:认了吧……骗得了谁都骗不过自己的心,今日最意外也最理所当然的事……是自己想陪着他。
哪怕是人间,他也没什么不敢来。
十四、
火葬场建在城边上,两人出了人潮涌动之处,越走越是静僻。两边的商家和住宅楼都不多,只有几处厂房,大概因为是新区的关系,路倒是修得好,平整宽阔没几辆车,地面上的白线崭新得刺眼。
小江时不时看一眼千叶。
后者一直不说话,低头看路沉默向前,只是死死攥着自己的手,小江忍不住道:“你行么?”
“没事,”千叶摇头,想了想又低声说:“有点疼。”
小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抬眼看看前边:“快到了吧?”
“前边就是了,”千叶指指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大片建筑,“那就是殡仪馆了。”
说话间两人走得又近了些,整片建筑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几座楼建得干净大方,四周都有铁栅栏围着,还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远远望去绿绿的很安静。千叶看着,眼神中渐渐有些迷惘:“我从没到过人间的这种地方。”
也不知道会这么安静。
话还没出口就听哀乐骤起,哭声仿佛鞭炮一样突然炸开,千叶的脸白了白,抓住小江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
他在无名城待了十几年却好像待了一辈子,习惯了那边火葬场外春运售票点一样的气氛,突然回来再看到真正的生死,一时竟有些恍惚。
“怎么了?”小江问他。
千叶看着他淡淡的面容只觉满口苦涩,他想说我从来没参加过这种场合,想说我在乎的人早在几百年前就死了但是我一直找不到他……
他死时无人替他收尸,无人为他送别,更没有人给他办一个像样的葬礼。
因为没有尸体没有魂魄,就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的一丝痕迹。
“后来找到了……”他低声道,想起往日种种心如刀割,却只是松开小江的手说,“我们进去吧。”
“你说什么?”小江有些诧异。
“我说进去,”千叶冲他笑笑,“告别仪式十点开始,快到时间了。”
踏进殡仪馆大门的时候,千叶看了下表,是九点四十八分。
“忘记问是哪个厅了,”千叶看看眼前最高的一座楼,“我们先……”
还没说完眼前就是一阵模糊,他以为是自己太虚弱了眼花,然而一眨眼间高大的建筑就扭曲起来,震天的哭声和哀乐也在瞬间消失,一小队穿着丧服的人定格在撕裂般的背景里。千叶的心陡然狂跳起来,他猛地回头,看见小江就在自己身边,长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刚刚跨过的大门也如同拧麻花似的扭曲成一团。
“谁?”千叶自袖中抽出一道符咒,挺直身子冷声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轻轻细细的笑,身周像是被打碎了又胡乱拼起的景物里忽然裂出几道缝隙,无数黑烟似的东西从缝里钻了出来,贴地如蛇,无声地游了过来。
“丛若!”千叶一见之下几乎目眦尽裂,“是那日伤我杀陈程的妖怪!”
像是能听懂他说话的样子,无数黑蛇忽然暴起噬人,鞭子样地扫了过来。千叶侧身闪过一鞭,身后的伤口已经崩裂开来。他咬牙弹出数道金符,剧烈的爆炸声中几乎已经贴面而过的蛇鞭被炸成数段,有的化成嘶嘶作响的黑水,有的蒸腾成不透明的烟气。“有毒!”他见小江以手为刀像身侧劈去,不由急道:“别碰!”
这毒液能把任何东西都腐蚀得连渣都不剩,就算只是受些伤,对小江来说也是永远不能愈合的。
他若没了就是真没了,再也没有转世的机会。
这次……就真的找不到了。
千叶大痛之下向着小江合身扑了过去,重重鞭影如影随形,已经有末端舔舐上伤痕累累的脊背。激痛之下千叶狠狠咬住小江的肩膀,却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迟迟未来。
小江一只手搂着千叶,另一只空手扯住蛇样的黑气,连带上面淋漓的毒液一起反挥过去。手掌被腐蚀出一道深深的伤痕,但他本来觉不出痛,只是笑笑,略微调整了一下握鞭的位置,竟是以之作为武器,所过之处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不对,不是人,是妖物呢……
那似蛇非蛇的妖怪也仿佛知道厉害,一时纷纷败退,蜷缩不前。小江立在他们空出的地方,心中如同被潮水漫过,仿佛一片空白又仿佛有万千声色。而千叶眼中好像突然烧起两团火,那火烧得他心中滋滋作响又痛又热,话也说不出一句。
不过没关系,有人替他说了。
“这鞭法真有几百年不见了……”暗中有人轻笑,“江危还当真诈尸了不成?”
十五、
蛇样的黑气环伺不动,说话的人不知隐在何处,密闭的小空间内一时无比安静。
“你错了,”千叶忽然道,“江危从来就没有死。”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沉静,语尾带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嘲讽,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暗处的人似在沉思,许久道:“哦?”
“他回来了。”千叶淡淡道。
他的态度太笃定太逼真,语气越是轻描淡写就越是可信,暗处之人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连千叶自己都要相信了。
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很多年前可以安心站在那人身后的日子,数百年痛苦悔恨一时成空,而千叶的心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缓缓道:“若他能保证不插手,我可以……”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雨雾从天而降,整个扭曲的空间连同其中的重重黑影都仿佛久积的灰尘,被越来越大的雨冲淡,转瞬就失了踪迹,那人的话也就没有说完。
千叶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近午已经有些酷烈的阳光和哀乐一起,好像被突然关进了一个盒子,又突然被放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举着一瓶喷雾的男人,后者连忙道:“放心,稀释过了。”
千叶闻言扭头去看小江,见他同样浑身湿透却一身完好,暗自松了口气,却接着发起呆来。
男人收起喷雾瓶子,催促道:“快点,要到时间了。”
他今日没穿神通快递的制服,一身黑衣很利落的样子,手里的瓶子只是寻常的补水喷雾,却可以喷出一场不小的雨来。但小江并不好奇,他只是松开自己揽着千叶的手说:“江危是谁?”
千叶看了他一眼。
相处这些年他太明白小江的性子,如果真的如同往日一样淡然,一样波澜不惊,他根本就不会问。
不过欲盖弥彰。
三人走进殡仪馆的常怀厅时,表的指针正指向九点五十分。那一场没头没尾的袭击不过才延续了两分钟,千叶来不及整理思绪,目光所及就都被白色的菊花淹没了。
和菊花相比,人倒是不多。
“花是烟汀送来的。”
502君说着,身边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人点点头,对千叶道:“好久没回来了。”
在场皆是熟悉的人,有些十几年不见,有些偶尔联系,千叶觉得心里安定了些,涩声道:“花该我送的。”
说话间他手中开出一朵纯白到几乎透明的菊花,青色的茎叶有些伶仃,花却是孤傲而冷的,他将花放在同伴的遗像前:“算是代我陪你。”
烟汀忍不住道:“这花……真像你。”
“本来就是我。”千叶笑笑,“一别多日,你都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么?”
“你是真的不一样了。”502君忽然道。:
千叶只是看了看表说:“到时间了。”
陈程是孤儿,没有亲人只有朋友,遗体告别仪式很简单,千叶觉得好像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同伴就化作了一缕淡淡的青烟。等骨灰的时候他有些疲累地坐下,烟汀看了他的伤,坚持说他应该马上回去。
“这事没完,”502君也道,“丛若伤人不是头一次了,它的主人到底想做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何况他又找上了你……”
“我三天后回去。”千叶看了远处的小江一眼。
他知道这些朋友的眼中有惊疑,因为从前的自己……是不会这么坚定的。他一向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去无名城已经是这辈子做出的最需要勇气的决定,而一旦决定了,就不想改变。
只有这三天了,他不想就这样回到有师兄庇护的地方。
烟汀还想劝,那边骨灰已经出来了。502君撑着黑伞来送,余人点燃香烛纸钱开始拜祭,末了又把敬献的菊花一并填到炉子里。千叶有点艰难地起身走到小江身边,后者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道:“很简单的葬礼,却又好像很隆重……”
千叶看着他缓缓道:“不重视死,又怎么知道生的可贵。”
小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指着那边的炉子说笑:“你看,祭奠的菊花也是要一同填炉子的,你就不害……”
但他没说完。
原本是想开玩笑说千叶总想着让自己烧成灰去投胎,若是像人间一样岂不是他也要被一起烧掉,但话说到一半,他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千叶脸色苍白,看着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内心最深处的愧疚和疼痛纠缠在一起,仿佛从血肉里被突然剖开,暴露在空气里,每呼吸一次都心如刀割。
怎么不害怕,他一直都害怕,可事到如今就算真的一起烧了又如何?因为怯懦不曾生死相随,现在就算后悔,那个人也不愿意再要他了。
为什么小江不接受自己,千叶其实是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
十六、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千叶忽然拉着小江往外走,小江想说什么却发现他越走越快,502君和烟汀他们倒是没有阻拦的意思,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出了殡仪馆,往热闹的人群中去了。
一直到市中心,千叶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小江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不行……”
话音未落,千叶就猛地停下,喘了口气说:“到了。”
刚一停下腿就有些软,身上的伤根本没好,方才一路过来他又不知不觉用了神行术,体力透支得厉害,两个字之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靠在小江身上喘了很久,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推开他道:“我们进去。”
这是沿河修建的一个长条状的小花园,不收门票,里面放了些健身器械,傍晚的时候会有不少人来散步,大白天却是没多少人。花木修建得不怎么艺术却很整齐,像马路上的绿化隔离带似的,经过人工净化的河水清澈见底,有些湿润的风吹过来,环境也算不错。千叶避开有人的地方,带小江从一个灌木墙的缺口进去,来到一棵没几片叶子的老树前。
“还记得这里么?”千叶问。
小江摇头。
千叶却根本没在看他,只是直直地盯着树下泥土:“当年……你就是被扔在这里的。”
小江依旧不开口,千叶忽然回头看他,大声道:“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啊!”
小江接着摇头,半晌道:“我都忘记了。”
不是落叶的时节,却有一片叶子被风吹下,徐徐落在地上,园子外面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些喧闹的人声却好像在另一个空间似的。这里静得可怕,千叶好像能听见自己的泪水流下来的声音。
比落叶还轻。
“你怎么可能忘了?”唇被咬得太厉害,千叶的口中满是血腥,“你根本不可能会忘!听清楚了,你不是被埋在这里,是被扔在这里的!”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眼前一片模糊,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才闭上了眼睛:“是我……把你扔在这里的。”
千叶把他扔在这里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但很快就要死了。
死时无人在他身边,无人替他收尸,甚至连一朵祭奠的菊花都没有。就算是变成僵尸也要走,上天入地连一丝魂魄都找不到,不愿转世不愿继续活着……他一定伤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