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个率先叫了一声,不高不低,悠长而平缓,映着月色苍凉。像是接到信号一般,所有的狐狸皆往边上退了一步,为她与李如让出一条道来。就连怒火腾烧的那只公狐狸倒竖的毛发也顺服下来,缓缓低下头去。
李如趴在她的怀里,清澈莹绿的眼睛暗了暗,随后静静阖上,不再动弹。
又回到李如的洞穴附近,她轻轻将他放在地上,想替他掩了母狐狸的尸首。他趴在地上无精打采。
“你方才找他们,委实做得无理。”并非狐族伤了它的母亲。
母狐狸是自己离开狐群的。因为它怀上的是银狐族的血脉,并非自己本族。这也就解释了李如为什么是雪白色的毛发,而母狐狸却是棕黄色。
李如跟其他小狐狸都不一样,他不喝母狐的乳汁,不吃肉,母狐狸无奈之下只得去偷仑者山神树的果子。
“神树的果子吃一个便抵十个春秋的功力哩!而这种青果更了不得,吊睛白额大虫宝贝得不行,吃一个可抵上百年修为,难怪它此次盛怒,不肯放过母狐。”赤羽唏嘘。
李如最开始听得伤感,后来就趴在一处不动了。为什么赤羽会知道这么多?
赤羽侧过脸来,见他眼里的疑惑,将纤细的手指竖在嘴边,嘘道:“我近五百岁了!”说罢,她俏皮的眨眼,咯咯的笑出声来。
什么?!五百岁!
惊讶的睁大眼睛,李如的下巴简直要掉到地上。五百岁是什么概念?他还口口声声的叫她小女孩,殊不知人家足够做他老祖宗了!
赤羽好笑的看着李如傻呼呼的瞪眼,掩唇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今夜我与你一起陪母狐,可好?”
李如扶了扶自己的下巴,点头,清澈的眸子望向夜空。晚风温和,空中挂着一轮偌大的明月,他与赤羽在这里,这样,母狐狸就没有那么孤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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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是在赤羽的怀中醒来的,原来他昨晚不知不觉的寻找暖源,将身子团在了她的身边。
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他飞快的爬起,暗自吐舌。
活了二十年,母狐狸除外,他还从来没有靠近过女生,更别提睡在女生怀里了!脸颊一阵滚烫,幸好他脸上是一片茸毛,没被发现。
赤羽扑哧一笑,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脑袋,之前的恐惧早在昨天消失殆尽。她将他捞到膝上,喂他吃些母狐留下的青果。
果子没有核,一咬下去蜜汁四溅,酸酸甜甜,滑嫩爽口的果肉在他的口腔里打了个转便咕咚一声滑进了他的肚子里,留下满腹腔的清香。
一连吃了三个,他的眼里瞬间涨满了泪水,心头一酸,连忙低下头伏在赤羽的膝上。
赤羽爱怜的一下一下虎摸他的脑袋,只察觉到他小小的身躯细细颤抖起来。后一秒,他身体悬空,重重的摔在地上,口里衔了一嘴泥。
赤羽原本见他心情低落,此刻却突然从她膝上翻了下去,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将他抱起来把嘴里的泥屑拨出,问:
“摔疼了么?”
李如在她的手臂间紧紧团成一团,搂着自己的腹部咬牙。
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他一脸菜色的摇头,肚子绞痛难休,像是夏季毫无预兆的暴雨,来得突然也凶猛异常,他还没喘几口气就昏了过去。
“银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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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咱继续,今儿个不醉不归!”
赤羽的声音越来越远,反而一个熟悉的男声渐渐清晰起来。李如茫然四顾,周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肚子这时候已经不痛了,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好在原地瞎打转。
等那个男声越来越近,层层白雾像是有意识一般主动散了,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副无比熟悉的画面。
他站在街道中间,宽敞的大街上各式车辆穿梭不息,亮如白昼的霓虹灯与橱窗倒映出行人或匆忙或悠闲的脚步,商铺里传来嘈杂的金属音乐,陈奕迅独特的嗓音低低沉沉在都市的夜空里漂浮,“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整座城市一半浸在喧嚣,一半浸在阴暗。
分明就是现代的世界!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又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便拔腿,欣喜若狂的朝前面跑去,画面却一下子旋转。
四周再也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而是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屋子。刚站定,李如的耳膜便是一阵抗议。开得偌大的音响震得地板都微微晃动,一群人张牙舞爪的从他面前跳过,疯狂的随着音乐扭动自己的身子,笑闹、谩骂以及破着嗓子唱歌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齐齐涌入他的耳膜,几乎让他拔脚就逃。
大头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像鸭公。
“今天,是我们的party!”说罢,脑子痉挛一样脱下自己的上衣站到茶几上挥舞,口里发出鬼一样的怪叫。“哥们几个,high起来!”
李如只一眼,便红了眼眶。
大头这货看上去精神百倍,再好不过了。他做了七天鬼魂,又在那个不知名的大陆上做狐狸这么久,是实实在在的异类。现在再看到这些熟悉的场面,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掩面痛哭起来。终于回来了么?多不容易啊!
“大头!”他抓着自己的袖子往脸上一抹,就朝大头扑过去。
第三章
“银狐!”
大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李如,仍旧兴奋的在茶几上表演高难度动作,周围嬉闹的人群似乎也没有看到他。扑到一半,他只听见赤羽焦急万分的喊声。
“银狐!”
心中一惊,于是他猛地睁开眼,赤羽通红的眼眶与挂着泪滴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啊”的惊呼,赤羽惊喜的看着他睁开眼,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如困惑的抬眼望了望四周,还是山坡与草地,刚刚见到大头是他的幻觉。原来只是离魂!他的魂魄回到了21世纪他最熟悉的地方。
一清醒过来,小腹的绞痛立时又缠上他,一阵凶过一阵,好似要将他的肠子都绞断才甘心!他张嘴,忍不住溢出痛苦的呻吟,冷汗也随之从后脊冒出来,凉意渗人。
是那几个果子的原因?
赤羽心下焦急,想知道他是怎么了,于是便抬起手掌覆在李如的小腹上,试图探寻他的内息。
神识刚进入他的体内,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抵住了,猛地一下将她推开。赤羽收回手掌,吃惊不已。李如体内的气流因缺乏疏导而横冲直撞,他并不懂得控制!
与此同时,李如猛地窜起跳下她的膝盖,赤羽的强行探寻引发了体内那股气流的排斥,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落地便趴在那里昏天黑地的吐了起来,秽物溅了她一裙裾。
直至连水都吐不出来了,他无力趴在地上,眼睛将阖不阖,赤羽这才将他挪到干净的地面。他也不管,就这么蜷缩着,大而蓬松的尾巴盖住自己的脸,埋头大睡。柔顺的白色毛发在日光下隐隐泛出湛蓝色的光华,在他周身静谧无声的流淌,而他却恍然不知。
赤羽见他睡了,但呼吸均匀绵长,偶尔还吧唧几下嘴,显然是无碍了。又见其身上湛蓝色光华流转,便好奇的忍不住又去探了探,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挪动自己酸麻的双腿,她站起身来,双手结印画出一个结界,将李如与母狐的坟穴罩在里面,拍拍手道:“好生睡着,过几日我再来找你。”她不知该不该将他送回洞穴,唯恐挪动会扰到他。但李如周身的光华毕竟太打眼了,让他独自留在外头委实不安全,于是她便为他制了个结界,好让他在里面可以不受打扰。
李如这一睡,竟然睡了五日!
赤羽回到这里时,他还在呼呼大睡,蓝光消失了,他的身子连动都没动。
四周果然有许多杂乱的脚印,看来,还是引来了麻烦,只希望不要将仑者山西面的那位引来。她将结界无声无息的撤掉,在李如身边蹲下。
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神奇?她扭头看了看李如,忽的兴致一来,抓着他的身子拨弄。
没有比以前多些不一样,那日探到的那股气流在体内如同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她颇为失望地收回手,落莫垂眸。
“真是无知者无畏。”
一道声音蓦地闯进她的耳中,阴恻恻的笑着。她猛地转身,惊恐的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半晌吐不出字来。
飞散的墨发与玄袍在风中猎猎起舞,硬朗的五官刻画出他的刚毅,一双眼睛尤显骇人,精光四射,被他盯着仿佛自己已是他嘴边的猎物,动弹不得,霸道而阴鸷。挺拔的鼻梁下是线条优美的唇,薄厚适中,斜斜往上挑的时候邪气至极。裁剪合适的衣裳将高大精壮的身躯包裹其中,那下面每一处的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一根银质雕镂熊纹的腰带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愈发挪不开眼。脚蹬粉底靴,双手环胸,两只食指上各戴一只形状奇异的指环,是火红的单翼,不知名的图腾。
此刻,男子停在他们十步外勾唇,眼底露出无尽讽刺。
“你……”怕什么来什么,果真应验了!
赤羽下意识的缩后,靠上李如的身子,这才停住脚。她认得他,仑者山的另一方霸主——黑熊精穹方。传言他因偷吃了佛祖殿前的灯油而被逐出山门,这才来了仑者山。只是穹方与狐族素来有约在先。两方各自为营,占去仑者山东西,互不相犯。为何他这次会进来狐族的领地?
她对他有一种仿佛天生的恐惧,只要站在他面前,她就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想要逃。
穹方往前一步,周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势,“小火狐忘了我么?”说罢,他周身冒出一团黑雾,一头幻化出的黑熊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狰狞的咆哮。他站得笔直,眼里满是对猎物的戏谑。
震耳欲聋的一声咆哮,刹那间,远处的树丛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的飞向天空。赤羽掩耳,像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慌张避后。
这一退,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李如。只见银白的一团骨碌碌的朝山坡低处滚去。“呀”的一声,她左手迅速一挥,银白团子落到自己怀中,惊魂甫定的吐舌。好险!
也亏得李如睡得够沉,经过穹方这一声吼,又被她踢下山坡,竟然只是不耐的哼哼两声,在赤羽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又呼呼睡去。
“狐族的领地,你、你来作甚?”她护着怀中的银狐,警惕的盯着穹方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往四周张望,以寻找逃跑路径。
穹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明明胆怯不已,却偏偏故作镇定的模样令他玩味不已。
“我来看你如何将怀里的银狐送往黄泉。”究竟是什么刺激她硬着头皮站在此处?以往不都是撞见他便逃之夭夭么?
赤羽闻言,脸色一白,娇声喝道:“你胡说!”她怎么可能害银狐?
也许是从未如此大声说话,她俏丽的脸蛋霎时飞上两抹红云,轻咬下唇的样子惹人怜惜。
都说狐媚子勾人。穹方总算晓得,即使胆怯如斯,谈不上美艳的赤羽,这一娇呵间,也是别具风情的。
他哈哈一笑,敛了浑身凌人的气势,拾步靠近。不过仿若闲庭信步,赤羽却是惊惧万分,想逃已经迈不得步子。她被他缚住了!
“连毛都未长齐,你以为凭借青果徒增百年修为,它能消受得住?”他听闻吊睛白额大虫丢了几颗青果,恰逢仑者山东面蓝光异常,便寻了过来。不曾想竟是这头小火狐干的。
赤羽诧异张嘴,望了望李如,犹疑不定。“可……可他眼下正好……”
“哼。”穹方打断她的话,挑眉冷哼,眨眼便来到了她跟前。“那是它命大!”说着,就按捺不住好奇想要抓过她怀里的银狐过来瞧一番。
“不可以!”
赤羽见他的手已经伸至跟前,恍然回神,情急之下运气抵挡。
只见山坡上红光骤盛,轻轻“砰”的一声,两道身影骤合即分。赤羽退开几步,足尖一点,轻飘飘的落到几丈外的另一处山坡上,恼怒的瞪着前方。
这厮好生不讲理!她还没有点头,他便径自来取,是何作风?
穹方深潭一般的眼睛露出些许惊讶,没料到小火狐在自己的压迫下还能出手,他倒是小瞧她了。这头银狐是何来头?竟然令她克服自己的软弱。
越发有意思了!
他恻恻的笑,眼珠一转,便抬手出招,伴随着空气中凌厉的破空之音从地上跃起,黑色的掌风如同漩涡一般对准赤羽的额上袭去,身形快如闪电,一眨眼已经逼至她面前。
赤羽抿唇,在他掌风扫到自己之前,身子往后一仰,柔软的腰身尽量压低,堪堪躲过这一击,尔后才直起身来。犹在提心吊胆估量着穹方的下一招何时回至,脑后的一道掌风接踵而至,比方才更加凶狠,直接朝她的后脑勺劈来。
山坡上的草木被穹方的掌风摧过,残败不堪。赤羽心知敌不过他,只能处处避退。她极少与人争执,更别提动手,在穹方面前很快就显出败迹来。
一个侧身,穹方的掌贴着她的鼻尖削过,她望见他眼底的戏谑,一个分心,纤细的脖子上已经搁了一只大手。
“啧啧。”穹方摇头,“还以为你有多高的本事,不过如此。”耍了如此之久,他耐心耗尽,索性不再拖拉,一招制敌。
赤羽怔在原地,穹方在她耳侧呵气,暖洋洋的,与她手脚冰凉比起来,消逝太快。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仿佛稍稍一用力就能掐断自己的脖子。这般一想着,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眼里布满慌张与无错。甚至,她忘了这里是狐族的地盘,只需张口呼唤,便能为自己引来同伴。
穹方笑,正要将手伸向她怀中紧紧护着的李如。闹出如此动静,它竟然还能睡!
湛蓝的天空被一声刺耳的鸟叫声划破,声音细而尖锐,隐隐扎得耳膜生疼,连穹方都有些受不住。
李如被这一道声音吵醒,睁开双眼,恰好对上一双狭长而凌厉的双眼,猛地炸毛,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一下子跳起,继而“唔”的一声痛苦的捂着嘴巴乱呜咽。
一时惊吓过度,咬到舌头了!
李如暗自诽谤,任谁一睁眼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都会惊讶好吧?发生了什么事?有着凌厉眼神的玄衣男子是谁?人还是妖?
幸好赤羽将他抱得牢,他才没有摔下去。
是一只翠黄色的小鸟。穹方神色复杂的望了仑者山西面一眼,忽的收手。方才李如的反应他看在眼里,只觉得赤羽怀中的这只银狐灵气得紧,难怪她如此紧张。
“今日暂且饶你。”说罢,玄袍一扬,便化作一股黑烟腾上天空,迅速朝西面离去。
赤羽在他离开后,腿一软,缓缓蹲了下去。
第四章
日头跑得很快,而且有越跑越兴奋的趋势。
当李如渐渐能凝气割断几根草秧子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隔壁的老鼠生了一窝小崽,虽知道他吃素,可整日里仍盯着他像防贼。几步外的大树上,小山雀儿比他还闲不住,逮了空便与他炫耀一种叫“人”的是多么爱慕自己。他往往是不搭理的,偶尔兴致一来,也会佯装着扑上去撕咬它,将它吓得扑棱棱的往天上飞,一边回头,一边大叫:“行不得、行不得!”
而若李如不在,山雀儿便觉得有些乏味,独自在树桠间跳来跳去,为失去一位倾听者而惋惜不已。
小火狐经常会来附近,它只要在枝桠上瞥见那抹火红的身影,便会落到她的肩上去。这些日子,掰着手指数,仑者山也就发生了那么几件事。搁在山中大大小小的灵兽中,却是嚼了许久,仍旧津津乐道的。
这几件事,一是黑熊精穹方向狐族提出联姻,要娶小火狐赤羽;二么,便是银狐要抢亲。
当时它正抓着一根树枝,低头用鹅黄色的小嘴儿打理自己的羽毛,一听银狐这般对它说,当即一个跟头从上面栽下,摔在地上,半晌找不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