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织素

擦干了手，官玄默像是在诱哄般的口气引逗出楚襄冉的微笑。

「好，我去拿相机。」

这样的亲近往后大概是极限了吧，但是，起码还能这样亲近。

三口两口地吞下还剩着大半个的三明治，楚襄冉匆匆洗了手回去房间，没看见官玄默在他转身之后的神情。

就连官玄默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宠溺的眼神……

写了字条压在餐盘底下，告知还在睡的黎法恩两人的去向，楚襄冉一边穿着球鞋，一边疑惑为什么十一点半的约，却要在九点刚过五分的时候就得出发。

或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安排吧。

一直都不是会去追问的个性，楚襄冉只是告诉自己，就算官玄默在赴约之前还有些什么别的活动，也不需要那么清楚详细的告诉他。

这是他们现在应该保持着的距离。

那些总是互相告知彼此，自己现在的位置与活动的时光，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反覆提醒自己的楚襄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渐渐放慢，与官玄默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是他沉默着，不代表官玄默也没发现，逐渐开始习惯着去注意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虽然还是发觉得晚了些，但是当他一侧过头没看到人的时候，他马上停下了脚步。

转身，看见楚襄冉又是一脸平静的漠然，官玄默皱紧了眉，一股隐隐作痛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自从楚襄冉对他告白了之后，他看着楚襄冉的言行举止，常常有这种感觉。

楚襄冉还是冷静自持，偶尔的笑语也克制在恰到好处的分寸里，从来不曾逾矩，反而多了几分疏离。

那才是真正朋友之间应该要有的距离，官玄默很清楚，可是每次当他看着楚襄冉，不管微笑或是沉默，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并不是真的有所差异。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灵魂中抽离了，这样的楚襄冉，比之前那个总是闪躲着他的人还要让人忧心。

虽然看着前方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路面上的人，一直到被官玄默伸手拦了下来才回神。

「咦？」

眨了眨有点酸涩的眼睛，因为刚才一直发呆只知道看着灰色的柏油马路顺着走，楚襄冉现在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你平常也是这样走路的吗？」

好笑的拉着人走到站牌下等公车，官玄默笑着问。

以前楚襄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过走路走到不知道要停下来。

「不……只是太久没出门，看到了阳光有点恍神而已。」

勾起了安抚的弧度，楚襄冉不想说出他现在的想法。

「真的没事？」

看着楚襄冉带了点恍惚的微笑，官玄默有些担心。

笑容因此敛了去，原本拉着对方手腕的手掌也收紧了几分。

27

「真的没什么，到你的学校要搭公车？」

低下头，现在的这种心情不该属于朋友之间，楚襄冉很快的转移了话题，然后才想起，他其实从来也不知道，官玄默的学校在哪里。

不，他甚至连官玄默念什么学校，读什么科系都不清楚。

「对不起。」

歉疚的说出口，他第一次发现，从两个人见面以来，他从来也没问过对方，关于对方的事情。

还有对方离开后的生活，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

第二句歉语，已经低如呢喃。

「襄冉？为什么要道歉？」

虽然声音很轻，官玄默还是听见了。

可是他猜不出楚襄冉道歉的原因。

楚襄冉轻轻摇头，头顶上的发旋因为摇晃而变得更明显了点，而随后抬起的脸，扬着笑容。

「没事，要搭的公车是哪一班？站名叫什么？」

他转身过去像是在研究公车的班次时间，并且不停地询问如何坐车到官玄默的学校，丝毫不给对方追问的机会。

虽然牵住了楚襄冉的手没有放开，官玄默一瞬间却感到心惊，和强烈的不安。

感觉就像是他其实一点也握不住这只手，无论牵得再怎么紧，抓得再怎么牢，终究还是会随风飘散在空中，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

而后，楚襄冉终于知道为什么十一点半的约，官玄默要提早那么多时间出发了。

光车程和等车的时间就花去两个多小时，楚襄冉站在一旁，看着官玄默和早已经等在学校门口的友人交谈，心里头五味杂陈。

每次、每次都要花那么多时间，走那么多路，才只为了短短不到几个小时的交谈？

搭第一班公车的时候，他还觉得怀念，这几年来每次出门，他不是让有车的法恩载，就是坐法恩朋友的车，几乎没有自己搭公车的机会。

一下子，他有点想起高中时，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出门，一起等校车，然后在车上说笑的时光。

甚至一直到半个多小时后下了车，他们转过街角又走了一小段路，接着停在新的公车站牌下等车的时候，他还只是惊讶。

原来不是只要一班车就会抵达目的地。

可是等到又一个小时的车程过去，终于从晃得快昏的公车中离开，官玄默却带着他走下车站旁的捷运入口时，楚襄冉就真的愣住了。

在人多又热闹的捷运地下街里，他完全没有心情去看一边的店家摆了些什么商品，只是让官玄默抓住自己的手，然后跟着对方左拐右弯的穿梭在人群之中，买票，进入闸门，捷运虽然说快，但是搭得距离一长，也要花上二、三十分钟。

他没有念过大学，不知道大学上下课的时间，可是官玄默每次到「Find」的时候，都已经晚上七、八点了，他一直以为是大学的下课时间比较晚，却没有想过，原来官玄默的时间，都花在了车程上。

楚襄冉想起自己刚刚看过公车的班次，在他们等车的时候。

最晚的一班也不过到十二点，官玄默却每次都留到十点左右才离开。

从「Find」走到公车站就要十几分钟，他要回学校还得在下车后走一段路，然后再转一班公车才能搭上捷运……

「襄冉。」

像是和同学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官玄默回头叫着那个一直没有靠近过他们，只是远远看着的人。

楚襄冉没有回应。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官玄默始终没有爱上他。

他以为他自己喜欢官玄默，爱着官玄默，所以尽自己所能的替对方着想，做自己以为对方希望的事。

但其实，或许他爱的人，从来就是自己。

就连当年自以为对爱恋之人的守护，或许都不过是种自我满足而已。

因为爱自己，所以不想受伤，所以眷恋那份拥抱，所以想要依靠那份温暖。

他是这样自私的人，于是最后，才会什么都得不到。

「襄冉？」

官玄默又喊了一声，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忧心。

这次楚襄冉总算有了反应，勾起微笑慢慢的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就是你找了很久的那个很重要的朋友？」

手上拿着官玄默答应帮他整理好的社团资料，骆少凡忽然有种莫名的想法。

「你该不会是因为他，所以才答应我帮忙整理活动资料的吧？」

之前把那堆杂乱不堪的文件和档案塞在一个大背包里让官玄默带走的时候，官玄默曾经告诉他，这段时间他不会回宿舍，会住在别的地方，所以如果要找他，只能打他的手机联络。

他那时候没多想也没多问，只想着终于有人肯帮他整理资料真是太好了，原本他只是问问，根本没敢期待官玄默会帮忙收他社团的烂摊子。

没想到官玄默竟然只思考了下就一口答应，现在说起来，怎么想怎么怪。

「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会是什么？」

只愣了很短的时间，官玄默低喊着反驳，直到把话说完了，才查觉到自己无论是情绪或是口气都太激动了点。

几乎是下意识的往楚襄冉的方向看，刚才还离他们有一点距离的人，现在已经站在了他们旁边。

「襄……」

「你好，我是楚襄冉。」

笑着的脸，带着笑意，像是很高兴能认识新朋友的声音，楚襄冉截断了官玄默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主动朝骆少凡打招呼。

28

「你好……」

看了一眼因为被打断而失去了说话机会的官玄默，再看看一脸微笑的「好朋友」，骆少凡立刻决定自己不要淌进去这趟浑水里。

「那个，我们学校很大，让官玄默带你去逛逛吧，我先把这些资料拿去交。」

「可是，你们的事情应该还没有处理完吧？我想，我自己在校园里面逛逛就好了，说不定能拍到几张好照片给我朋友。」

一边婉言拒绝对方的提议，一边拿出了被自己收在背包中的单眼，楚襄冉转头看着官玄默。

「等等如果没连络上，我会自己回去，不用担心。」

因为只是朋友，所以可以不用那么照顾他，所以，他不该打扰他办正经事。

挥了挥手，楚襄冉转身，抱着相机走进校园里面。

而官玄默，想不出留下对方，或者是一起离开的理由。

「你真的就让他一个人去逛？我们学校很大。」

手上移动着滑鼠在电脑上绘制表格，骆少凡看了一眼身边正在输入资料却不断打错内容的官玄默。

明明很在意就追上去啊……现在这样又没有比较好。

瞥了一眼身边像是在喃喃自语，却又故意放大音量到刚好足以让自己听见的友人，官玄默终于停下在键盘上移动的手指。

他不是不懂骆少凡说的话，但是，追上去了以后呢？

他还是无法对楚襄冉说出对方想听见的话，不……就算他说了，现在的楚襄冉也一定会认为那是他为了安慰而说的谎，只会苦笑着不会相信吧。

官玄默知道自己又伤害了他。

可是骆少凡的问题，让他想起向冬阳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有好好反驳，或者是好好保护对方的话，无论两个人会不会一起走到最后，最起码当初，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说真的，你跟那个叫做楚襄冉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放开滑鼠，骆少凡往后头一靠，铁制的摺叠椅发出吱嗄声响，却盖不掉他提问的声音。

「你那么在乎他……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只是个普通朋友而已……」

看了一眼对着电脑萤幕发呆，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的官玄默，骆少凡用平静的声音继续。

「你们，该不会是情侣吧？」

倏地睁大了眼，官玄默转头瞪着和自己同寝了几年的室友，不敢相信他用这么冷静的态度问出这样的话。

看着官玄默完全可以用震惊来形容的表情，骆少凡耸耸肩，对着他露出笑容。

「所以，我猜对了？」

「你……」

看着骆少凡带了点痞痞的笑，官玄默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个笑容一点轻视或厌恶的感觉都没有，和过去他所认识的笑容一模一样，甚至还多加了几分「啊！我真的猜到了！」的那种愉悦感。

「我？我怎么了？」

伸了个懒腰又左右活动了下僵直的颈椎，骆少凡重新抓着滑鼠继续和表格奋斗。

「你不在乎？」

高中时的经验让官玄默一直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尤其是上了大学住进男生宿舍里之后，他更是小心翼翼的，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性向其实和大部分人不一样。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又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

骆少凡白了还瞪着自己看的官玄默一眼。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是同性恋，况且……

「宿舍里面其实有很多对喔，只是他们都跟你一样掩饰的很好，而且一升上大二就搬出去了，所以大概没多少人发现吧。」

骆少凡不在乎又无所谓的态度让官玄默愣了愣，再听见他的附注之后更是只剩下无力的苦笑。

「你难道都没想过我有可能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吗？」

一般人对同性恋的印象往往都是肮脏，恶心，好像被碰到就会被传染，更别提住在同一间房间里了。

「那难道我看到女人就会扑上去强暴她们吗？」

翻了个更大的白眼，骆少凡把辛辛苦苦画好的图表存档，然后转身瞪向官玄默。

「我不会说什么同性恋和异性恋只是爱上的性别不同这种八股的话，不过同性恋和异性恋都是人，凡是人就有理性，如果没理性，看见喜欢的人就不顾对方意愿只想扑倒对方的话，管他是同性恋异性恋，通通都只能被归类成禽兽，不算人好吗？」

而禽兽就该被关到笼子里去。

「……你真的很不一样。」

除了这句话，官玄默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感想。

他从来也没发现过和自己住在同一间寝室的室友原来是个……想法这么特殊的人。

「你现在才知道。」

骆少凡哼了声。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跟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了吗？」

「所以说他对你告白了，而你却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他，所以你才没有追上去？」

看着对自己点头的官玄默，骆少凡觉得今天自己翻白眼的次数大概是过去一个月的总合。

边赶着学校要的社团年度计划书，一边听完了官玄默的叙述与疑虑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几年中所认知到的，他的室友应该是精明干练的人这件事，原来有可能只是个错觉。

骆少凡扔下滑鼠，接着把折叠椅往后一推站了起来。

29

「骆少凡？」

官玄默疑惑地看着骆少凡把所有他带过来的私人物品通通丢进包包里，然后被拽住，一把从椅子上被拖了起来。

「你现在立刻去找你那个朋友。」

抓着收拾好的包包，骆少凡推着官玄默往电脑教室的门口走。

「花上两三年的时间只为了找一个人，找到并且知道对方过得很好以后，不但没有回来过自己的生活还每天往人家那里跑，甚至接下了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麻烦事只为了找个藉口住进人家家里，如果这样你都是这样对朋友的话，那我怎么没有这种福利？」

「楚襄冉不一样，我们认识很久……」

官玄默皱起眉，他们怎么能相提并论？

「我也认识你两年多三年了。」

打断了官玄默的辩解，骆少凡把人推出社团办公室。

「上次看你心情不好找你去爬个山你都推三阻四，他连开口都不用就得到免费劳工一名，官玄默，如果你还要说他只是普通朋友我一定要揍你。」

把包包塞给官玄默，骆少凡不能真的出手打人，只好瞪他。

「你真的对他一点点心动也没有？没有的话你会这么烦恼？如果今天是我说我喜欢你，恐怕你早就直接了当的拒绝我，才不会考虑会不会伤害到我这颗玻璃少男心咧。」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官玄默很直觉的反应。

他又不是同性恋。

「还好我不会喜欢你。」

小小咕哝了声，骆少凡把人又推离社办远一点。

「不要因为害怕就拒绝人家，他受的伤不见得比你少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意，老拿朋友当挡箭牌做些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你失去了一个又不见得会失去第二个。」

官玄默的表情被他说得有些迷网，骆少凡发现这个室友不但没有想像中的精明干练，还少了勇气……讲难听点就是懦弱。

「今天如果这个叫做楚襄冉的人死了，你会怎么样？」

看着官玄默一瞬间空白的表情，骆少凡笑了。

「你没有办法想像他死去，对不对？生活没有重心，再也不必费心费神去替谁着想，就算拥有照片遗物也再也摸不到那个人，再也没办法和对方说话……」

「不要说了！」

大吼一声打断了骆少凡述说的情境，当年向冬阳死去之后，他就是这样过的，就算用忙碌也遗忘不了。

而现在，要是楚襄冉也跟向冬阳一样的话……

光只是这样想像，官玄默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瞬间疼得几乎窒息，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抓住挤捏，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