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下肢,只是他下肢上的肉全都萎缩了,双腿承受不起他的重量。再加上前次温君谊见他时他被
重伤的身体,如今他的状况必定更加不好了。那时温君谊在鬼门关将他拉回来,后来那孩子对他道有恩
必报便离去了,温君谊也不知道他后来治疗得怎样了。
这次见到风门,情况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温君谊心想,想来也是他多虑了,别人认识的神医,肯定比他多得多。而他自己,离神医还有遥远的距
离。
这点温君谊倒是很坦然。他不逞强,治不好的人也直截了当地道自己治不好,再告知病人江湖上某位神
医应该偏攻这方面,那医者也许在何地。面对有病人咄咄逼人强逼着他治的,他也只耐心劝说,与其在
他这里耽误时间,不如立即上路找人。
与江湖上的传闻不同,别人只道风门是运筹帷幄的灵智前辈,哪知其实本人瘦瘦弱弱,二十多岁的人看
上去还不及弱冠。温君谊当初也没将他与江湖上的名人联系起来,他只是不能任一个孩子自生自灭,谁
知竟意外撞见了本尊。从后来收到的消息里,他也明白这孩子决不是冒名顶替。
风门精神尚好,膝盖上方盖着薄毯,裤管仍旧飘着,一双眼眸却灵动活现。
“温大哥,好久不见!”
温君谊回过礼:“此趟前来,有事劳烦贤弟。”
“无妨,说来听听。”
温君谊才道是宋逍书的事,风门便明白了,他已知个中情况。
温君谊更进一步道:“那……”
风门截断了他:“君谊兄,要让你失望了,我还真不是妖怪,更别提什么千年老妖。”
温君谊哑然。
风门又道:“我只是……有些异能罢了。”
见他没有下文,温君谊也不加追问,只是默然了。
风门招了招手,领路的鸽子便飞到他手背上降下。他对着鸽子咕咕几句,鸽子也开始咕咕起来。一人一
鸟咕了几句方才中断。
风门抬头对温君谊道里:“不过我或许可以帮你。”
温君谊也抬头看他。
“据我所知,莫大侠的朋友都是只能行路的妖怪。君谊兄,你也知道,千百年来人都希望能飞,这就是
因为飞翔有不可比拟的优势。他们只能摸地寻找,但是陆府中水源众多,若是有鱼类或是飞禽,这是莫
大的助力。鱼类我是没有,不过你也看出来了,林子中的小家伙们,都是我的朋友。”
温君谊脑中有一线灵光闪过,却因解释不通,又转瞬即逝。
“虽然我不是妖怪,不过它们之中倒是有些个百年修行的,只是还不能变化人形。请他们去往陆府,帮
你一帮。它们之间互相传递消息,也比车马快得多。”
“啊……”温君谊才反应过来,“贤弟要怎生说与它们这事?若是有了消息……”
风门微笑道:“我通禽语。这点君谊兄不必多虑。”
原来如此。
温君谊心中的线索总算连成一条直线,走到了答案。难怪风门能从各处旁若无人似的得到各类消息,还
比他人迅速得多。即使他只是一个人,也确实比情报贩子组织强多了。
“啊,说来……”风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宋大侠的原形是一只松鼠吧?”
温君谊愕然随即恢复:“嗯,是的。”
风门这才又高兴地继续说道:“因为小翅膀回来告诉我说,君谊兄那里有一只松鼠,还会逗它玩。哦,
小翅膀就是它。”风门指了指手上的鸽子,“而且还有一次,大棕去华山回来道,它歇在那棵树上听屋
里的声,而树上还有一只警觉的松鼠,看起来也是探听情报的样子。它们俩形容的松鼠样子倒是差不多
。”
这么说来,风门也早知道宋逍书在他那儿了。
风门这时又朝小翅膀咕咕了一阵,那只鸽子便飞走了。
风门又对他道:“我让小翅膀替我转告大棕去了,让大棕领队好了。你放心,大棕是这里道行最高的,
原形是一只大鹰,想来它见过宋大侠,识得宋大侠的气息,最好不过了。”
温君谊心里说不尽的感激:“多谢。”
风门摆摆手,又想到了什么:“说起来宋大侠的胆子也真大,对着一只鹰都不带怕的。”
温君谊道:“他既已修成人形,仗着修行深,自是不怕了。”
风门接茬道:“也是,有了人形,天敌都不算什么的。唉,不过……”
“怎么了?”温君谊问。
“温大哥,说真的,世间百态,人却是最险恶的……也只有往你那里,我敢让小翅膀去。”
温君谊略有同感,点了点头。
风门接着道:“各大门派都是危机重重,没有点道行的,我都不敢放它们过去。唯恐一个不测,一个朋
友就这么没了。小翅膀只是一只普通鸽子,翅膀还受过伤,靠近哪个有心计的江湖人,都可能把它打下
来。不过它很乖,我交代它绕着某些地方走,信件只能交给你,再教它避过天敌,这样好歹是安然无恙
。嗯,不过这些,大棕它们教它的应当比我教得多。”
说到这里,风门眉间再度有些凝重。
“对了君谊兄,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秦楚已经归家。他的确走了几处,但他本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倒是他走过的孟家,孟大公子过去
同宋大侠交好,已经往陆家去了。梁氏兄嫂走过了两个门派,还正在往其他门派走。除了我提到过的,
其余地方尽皆按兵不动。”
也就是说,目前只有一个人前去帮忙。但是二人心里也清楚,各门派世家为了一个宋逍书而大动干戈,
委实有些出师无名,何况陆家先前的理由并不算诡奇。因此各地观望,也不难预料到。只是劳顿梁氏夫
妇了。只是在这时,温君谊会心焦气恼。
风门看出他的心绪,道:“君谊兄,你也干了好几天的路,在我这里歇一歇吧。”
温君谊道:“多谢。”
“君谊兄是我的恩人嘛。”
风门转动轮椅正要领路,蓦地又犹豫道:“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你知晓。”
温君谊神情疲惫:“请说。”
“在此地北边一天路途,有一处峡谷,气息妖异。我当初正是想打探那里的情况,才伤成那样遇到君谊
兄的。宋大侠出事是八日之前,恰在那时,小莺告诉我说那谷里的危险气息浓重了许多。”
“你是说,这也许有联系……”
风门转回头看他:“是。只是那地方危险,君谊兄若是想去一看究竟,须得做好准备,切莫鲁莽出发。
”
宋逍书被法阵束缚这事本就出人意料,温君谊自然不能放过可能的线索,便应诺道:“我今晚好好休息
盘算打点,明日启程去看看。”
他却不知,若是风门听过他说近日夜梦连连,是决计不会让他去的。
第十四章
温君谊这一夜睡得却比前几日好点。喜在风门愿意帮忙,他所说的飞禽类的确是目前缺少的帮手,并且
他的手下——风门自己称之为“朋友”——已经动身,快的话可能今夜就能到。
坏消息却更是占了大半。且不说莫长雄那边进展不大,就连之前帮他走访各处的友人,也只能说是成果
寥寥。孟大公子固然侠义心肠,可一介凡人,在妖精面前也没有多大的能耐。连莫长雄这江湖第一都没
奈何,他又能怎生作为?
虽是知晓现状如此,温君谊倒是有些放心下来的感觉。他仔细揣摩了下这种感觉,大约是知道了结果,
就不会报以莫大的期望吧?虽是心潮难平,但也知道此事唯有靠自己搬石填平,这心海才能有不再翻涌
的一天。
他本不是什么惯于抱怨的人。然而在此时自己鞭长莫及之时,倒是有些懊恼那些平素就看陆家不顺眼的
门派世家为何不出手。即使心里明白别人要隔山观火坐收渔利,也不能使这埋怨少去多少。
最该责怪的,还是他自己太少出入江湖,“温君谊”这名字是一点担保也没有。
这一夜姑且休息了下,熬至天亮,温君谊再也坐不住了。许是这一日他整个人看上去好了许多,风门没
有拦他。
启程之前,风门给他指了方向,又向他详述了那谷中的异状。平常对付虫蚁的药物自然是给他备足,又
给了他一粒剔透的珠子,只说含着此物能避瘴气。
温君谊连忙道此等灵珠太过贵重不宜借他。风门只说是别的门派给的报酬,放心拿去,回来找他时还来
便可。
温君谊琢磨着时间,想想也不再推辞,只是谢过便动身出发。
行过一日,温君谊果然发现了他所说的山谷。远观之下,这谷里青翠繁茂,郁郁葱葱,倒也没什么特别
之处。
可这就是它的诡异之处。
如今日已入秋,各处林木日渐萧索,此地却绿如夏日,实在稀奇。更兼谷中虽树木林立,却是一片死寂
。在二里之外,就已鸟声绝迹。
或许动物与妖族都对某些气息敏感异常,唯有人不明究竟。也难怪此地在江湖上一点风声都没有,即使
是那些惯常使毒的门派也不似知晓此地,而只有风门会告诉他这个地方。
温君谊备好祛毒珠,入内一探究竟。
近了看,林中树木形状各异,却没有一株是说得出名字的。地上的草亦然。偶尔有虫蝎爬过,尽皆无声
。
温君谊下了两个坡,才看到真正的谷。下面那谷中雾气缭绕,半绿半紫,妖艳异常。但是倘若此地连妖
怪亦不靠近,又会是有何物?宋逍书身为前妖后仙,却被设下层层圈套捕捉,本也就是异事,因而温君
谊认定这两件事中必有联系。
下到了河边,温君谊仗着已能避毒,小心触了触流淌着的清澈见底的河水。确是没有中毒的样子,然而
手指由水中抽出之后,指间氤氲着一团似有若无的黑气,等了一刻才散去。之前翻下山来也是如此,碰
触到山上的山石与土地,总觉得被什么无形之物萦绕在旁,好一刻才消弭。那种感觉消失之后,整个人
并未有何变化。风门却说他一入此地便受到异状的袭击,导致浑身是伤而回。
温君谊这一日沿着河一直走,除了觉得此地树木花草生物皆与外界不同,却再没有发现其他的不寻常之
处。
天色渐晚,温君谊也不敢在谷内停留。循了来时的路摸出去,大约留段距离找一处平滑山石歇下。风餐
露宿对他而言乃家常便饭,这简陋的环境倒没什么好忧虑的。只是周遭除他之外无任何生物,一片死寂
,是有些不适应。
不过在这样条件下,除却山石坚硬冰冷,也算个不错的枕席。
只是这一夜,太不安稳。
夜里的梦境比过去几天都要频繁更迭。与前几日走马观花不同的是,今夜的梦中尽是些温君谊不愿想起
的事情。须臾是那些难听的辱骂,须臾是病重在床无人来应。
过去了许多画面,隐隐的有个认知,这二十多年来的事,都看完了,都回忆完了。一遍又一遍。昨日种
种,俱已流逝。
梦里有个声音在问,你不恨吗?
温君谊倒也坦然,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想通了这个问题。在他眼里,父亲和母亲动情之至而有了他,是情
之所钟,身不由己。母亲虽病死却并未含恨九泉,已得一心人,何必惦念太多。父亲也算有担当,将他
接回家中。只是身为多个儿女的父亲,也不能对他特加优待罢了。至于大娘和兄弟们,他的到来必定使
得他们本应分到的东西减少,他们对他怨愤,也是正常。人生在世,谁不对自己有点私心呢。他能有吃
有穿,平安长大,比之那些流离失所的可怜孩子,他已该多谢上苍了。
恨?该恨谁?只是每个人都有各人不同的位置罢了。
那个声音又说,那些忘恩负义的,不该恨?
温君谊只道这是人的本性使然,何况人在做天在看。再说了,也有人将他所施与的一点小恩惠当做承天
大恩来报,这些意外之喜足以消弭那些不悦,余下馨甜感激。
那心魔却像是还不放过他,问,都没什么人愿意帮忙救宋逍书,不怨吗?
温君谊正待回话,梦靥却是更快地一点一点缠上来,阴凉的感觉渗透进四肢百骸。
梦里,宋逍书被囚在一处漆黑阴郁的石洞中,血肉模糊。
温君谊凑过去,低低地唤道“逍书”,那人伏在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温君谊连忙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不仅皮肉绽开,甚至伤及筋骨。宋逍书的内息,则一点也探不到,仿
若这具肉体就是个空壳一般。
他正苦恼手头没有伤药,欲撕下自己的衣裳给他包扎,却怎么也撕不开。瞬息之间,温君谊瞥到石壁上
似是有电光流过,接着一个大雷打落在宋逍书身上,温君谊刹那可见他的骨骼都绽裂了许多处。而那雷
点竟然迟迟不消,及至温君谊反应过来,宋逍书还在雷电中生生哀嚎。温君谊又惊又怕,不敢碰触他,
眼睁睁地看着宋逍书似有若无的生气被一丝丝抽离。
宋逍书落地后双眼未闭,温君谊赶紧上去叫醒他:“逍书!逍书!”
宋逍书恍若未闻,黝黑的圆眼中找不到光点,只是空洞的看着前方,缓缓一声低喃。
“君谊,你却不来救我么……”
温君谊心里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惨惨地苦痛着。
“逍书……”
可是他该说什么?他看着宋逍书受苦却不敢上前,他四处奔走却毫无结果,他无法将宋逍书自这里救出
。
温君谊失了力气,只能跌坐在旁,攥着他的手不放,低声自语:“逍书,逍书……”
这时石壁上却又有刚才的那个声音响起。
你弱小到根本束手无策,还想救他?
温君谊答,是。只要能救他……
那声音像是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试。
温君谊企盼地接话,愿闻其详。
那声音道,我这里有一颗丹药,吃下之后,不仅武功大增,且能与那些法术抗衡。你……且自行决断吧
。
在那之后,梦境中便是一片模糊。
温君谊被滴在脸上的晨露惊醒,一侧头,边上的山石上却真有一粒如梦中见到般的丹药。
四周在他眼里都模糊不清,唯有这一粒丹药清晰无比。
温君谊坐于山石上凝视许久,终是伸了手捻起丹药。
第十五章
宋逍书醒来之时,周遭一片寂静。
没有陆老爷,没有莫长雄,甚至似乎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没有。他动了一下,这才听闻有声响,继而发现
那是手脚上镣铐的声音。
周围不是很黑,某一个方向有朦胧的光照进来。光线不强,仅能让他勉强看清周围,但若是直视亮光方
向的话,却会被强光刺伤眼睛。他就着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地面凹凸不平,墙壁乌漆漆的,潮气很重
。由此他判断这是某处近水的石洞。
他叫了一声,先是由于多日未开口而出不了声,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喊了出来。叫完之后洞中没有任何变
化,也听不见洞外有任何反应,亦没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