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这女人真罗嗦。
“这种是情侣套镜,小姐你和你男朋友正好买一对,你们又都穿军装,多搭对。”大概好久没开张了售货员忙着推销:“给解放军优惠,两副一千整。”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康佳挨了电击一样跳到一边,指指我的肩章。“他……他是我同……领导。是领导。”
“就一副。”我说得很肯定。
女售货员低头开票,再抬头时看我们的眼神无比暧昧。
然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了。值班,开会,顶轰炸,飞行训练。我现在技术已经不错,能自己轻松加自然地将一架战斗机拉起来转一圈再放回流亭机场。还是开幻影——姜长河给它改名银鸥号——蓝染现在的任务就是坐在上面打瞌睡然后再在卡门叔叔表扬我进步快的时候来一句“都是我教得好要落别人手里这好苗子早毁了”。
只是再也没敢往泡外面飞,肥皂弹刚发明出来时候那主动进攻的势头又因为飞行员牺牲率而被打消了。我们还是主要依靠防御技术局来算泡面能量密度,慢慢磨掉母舰和虫子的耐心,但它们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更有耐心了,轰炸并不激烈但持久,有时候一轮战斗能磨叽个十五六个小时,它们也看《论持久战》?
而这边也没什么新动作,只是政治部的人也疲塌了,对我们管得松快了些。出去唱KTV仍是明令禁止,但至少不管我们在宿舍里聚众打扑克了。蓝染居然真厚着脸皮找到了周小冉,打牌缺人手就把她也拉来。她也真仗义,赢了不拿钱输了还请我们吃饭,真不知道她上哪搞来那么多食品票。
她家的生意现在完全由她打理着,不咸不淡地开着门,也比我们这些穷混的好多了。
其实青岛的情况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堡垒城市经济、治安都飞速下滑,据说新加坡堡垒的犯罪率每月都会上升将近100%,这样还没等虫子来我们就自己把自己灭了。
老陈说要是再在个关键时刻我再立个什么功就有可能升到中校,大校和少将中间那层天门关他过不去那么看着我过也一样。我更关心的是工钱能涨到两千多,细算下来也算小康一族,但问题是有钱没地方花,而物价飞涨货币又贬值得厉害,我妈说一斤大米都得将近四块钱了,还要食品票。
“陈楚哥,你一定一定告诉我。那个款姐周小冉是不是你女朋友?”有一天下班时候罗志宏问我。“不是的话我可下手了。”
“不是,下手吧。不过事先提醒你一句她学过跆拳道。”秋雨过后天气冷下来了,海风清爽,夹带着花坛里清淡的菊花香。我怕冷,已经换上了秋装制服,偏西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康佳的椅子呼地滑过来把他撞飞。“结巴你想死啊,没看见小冉姐老和兔子眉来眼去的么?”
这种滑轮工作椅是上星期改装备时候顺便换的,轮子很滑,我好几次都差点一动就飞出去。而背很厚很沉,好象能防弹。罗志宏被撞得嗷一声惨叫,跳起来揉屁股。“哎哟撞断骨头了……那她也真不长眼神了,我哪一点比不上那只死兔子……梦琳姐,你来评这个理!”
观察员王梦琳正在写交班报告,根本不理他。“你问庄蝶。”
庄蝶头也不抬,她坐在离我二十米的协调台里,被椅子挡住只留半个背影,头发上绑着充当发带的白手绢,只看见刚发的保温杯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昨天老陈好象提到过……
“哎,你知道么,姜长河看上她了。”罗志宏不死心地凑过来。“要把她调到济南去,然后就……”
“罗志宏你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我抄起桌面上一本巨大的技术手册在手里掂量,估计砸不破也能给他种个蘑菇。“这个地方老陈不在我就是头儿,再造谣我报政治部关你禁闭!”
……打成一团。
二十米外那把椅子空了。
国际学术交流中心不大,她在三楼小天台上。
“嗯姐姐你别在意,罗志宏那混蛋嘴上没有个把门的就是乱嚼舌头……”
她转身依着栏杆,看着我笑着摇摇头。她真漂亮,但和康佳和周小冉都不一样。好象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海报上那些好看的明星,在时间里洗褪了颜色仍保留着华美的线条。成了晨风夜雾中薄薄的一张,掩盖不了的风尘孤独。
“到了这个时候要是还听这些话,那我未免也太不冷静了。”她浅笑,眼睛深邃像一口从未搅动的井。“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坏,我们……也没法说。”
“那老东西……”我在她的这种眼神里有点无力。
“陈楚你是个好孩子啊。”她在笑,还在笑。这个女人真的邪了,她的笑容真的很普通,但就是那么简简单单一撇嘴角脸上表情肌那么轻轻一动,就像有一只小手在你心里轻轻一抓。她眉毛很细但线条不那么柔软,笑的时候会挑起来。又在轻轻抓过的地方扎一下。我想反驳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这个理由似乎更孩子气。只好跟着她咧了咧嘴。
“那……老东西。”
见鬼,我怎么就会说这一句了。我看看天边恨不得有只捕食者这就掉下来把我砸死。不,是连这个女人一起砸死。好吧,那就也不在乎带上更多的人了,整个泡防御部,整个青岛市,我们不就是一群小蚂蚁么?虫子来了我们得死,权贵来了我们要低头,一样是人为什么我们就这么贱?姐姐你那一个团的追求者们中就没有一个有种的抄把西瓜刀去剁了那个老色鬼!
她仍是笑,笑得我脸皮发烫心底发颤。“你真的还是个小孩,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什么。顶多一口饱饭一件衣裳,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不敢想象啊。”
我真的无言以对,家里管得紧我在二十岁之前几乎没跟女孩私下说过一句话,怎么知道她们会想什么。我并不同情这个女人,她是聪明的。上海纽约已经陆沉,新德里和墨尔本已经成了一堆灰,兰州的治安和经济都已经接近崩溃,济南多少还能好一点至少没有泡……这样一来她或许会活到战争结束?……战争结束……或许到那时候我也成了个老头子,肩膀上或许也真会是将星闪烁,我会不会也对着年轻的女军官技术员流口水动坏心眼?
“靠,这年月爱情就这么不值钱啊。”我在她的笑容里溃不成军,这是最后一点无谓的挣扎。我二十四生日过了不久,她也只是二十八九不到三十,这个女人她经历过什么?她最好的年岁战争还没有开始……
“爱情当然值钱……什么时候都值钱,永远都值钱……只是,我不值钱。”
“我靠。”我小声嘟哝了一句。
“陈楚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家境好,教养好长相不错又聪明。当然也会有女孩喜欢你……尽管她看起来好象有些配不上你。”姐姐慢慢敛起了笑容。“能安心陪你到老的其实就好……这年月,谁还能保证活到老呢。奇怪,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我抿紧了嘴,看她走进那条又暗又长的走廊。我感觉自己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但我能做什么?一个不值几个钱说话也没分量的小少校,在她眼里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我为什么还只被她看作孩子呢……
青大的下课铃声响了,成群结队的小男女从教学楼蜂拥而出奔向食堂,年轻的男孩拉着女孩的手。他们说手拉紧了就再也不会松开,但年轻时候说过的话,到老来谁能记得?
06.
“晚上有空么?”
接到周小冉的短信时候我刚结束了飞行训练在机场食堂吃饭,和兔子,蓝染一起翻江倒海地在冬瓜汤里捞最后几粒海米。这种连微操带直接对抗的活计技术员显然不如飞行员有优势,于是我和兔子联合抗蓝直到卡门端着搪瓷食槽来加入战团,蓝染立刻变身救世主把自己碗里的排骨海米全匀给了我和兔子,自己去与那胖子生死搏杀。
“蓝染哥重色轻友。”兔子吱溜吱溜地吸汤。“有几块肉全给陈楚了。”
“胡说!我老蓝向来色义双修,怪只能怪你妈把你生得不招人待见!”蓝染放下筷子。“……老刘你减点肥不成么?”
兔子其实不难看,就是腼腆了点不大说话。细高个子,头发半长不短自觉像明星其实更像个毛不齐的拖把,让人看见就忍不住想扛起来蘸点红漆往墙上刷字。说话声音也是细细的,像个蚊子。他横过脖子来看我的手机:“谁呀。又是那个打扑克很厉害的周小冉?”
我不理他,这帮人成天嘴不把门,一个知道了一群全都知道。转过身来给她回信:“我不值班,有时间。不过不能离青大太远,什么事?”
“八点我在你宿舍门口等你。”
“好啊。不见不散我等你。”
再看看桌面,已经连汤也不剩了。卡门剔着牙,兔子捧着西红柿炒鸡蛋的盘子美人照镜。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
“兔子,咱们该回去了吧。晚上你不是值班么?”
他露出兔子牙冲我邪笑,起身到飞行员休息室去拿东西。蓝染伸手拦住我:“明天有空么?晚上。和我一起去接你姐,一块吃个饭。”
“我值班,最晚八点到。……你们吃饭干吗叫上我,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不当电灯泡。”
他笑得有点发苦:“我们……掰了,掰了。吃个分手饭。……她叫我叫上你。”
我有点害怕,要是他知道我跟赵茜说了什么,会不会掐死我?“哦我……明天晚上值班,看看再说……蓝染我再帮你劝劝她!”
“不用了,等我将来当上民航公司的机长攒个上百万,再说吧。”他转身点了支烟,叹气般地喷了口烟雾。“有香烟票给我留着。”
我一向不喜欢机场班车,它总是要求你准时在那里等却从来不会准点把你送到站。大巴都是上个世纪末的旧货,现在也没有人清理经常几个月也不换一换椅套。有一块玻璃碎了,十一月的冷风飕飕地灌进来,我和兔子裹紧了大衣挤成一团。
我真恨不得这只是场噩梦,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神童”根本不存在而射电望远镜接收到的电码只是些没有意义的杂音。那样我就可以考一个好研究院做项目写论文等着评教授,而蓝染可以在家大公司找个好工作然后娶赵茜……他们真的很配啊,要是不打仗的话。会是那种恩爱而平凡的普通夫妻,会在房价奇高的青岛买一间小公寓一辆小夏利车,赵茜会炒很多好吃的菜给他吃然后又逼他跑步减肥,蓝染会在她学校放晚自习的时候在一群小屁孩活泼而八卦的目光中去接她……
我知道在二战中每天都有多少写着“dear John”的信件送到前线士兵手里,血染黄沙今何年,白骨战场沧海填。有了今天没明日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自己连条狗也养不活的人,还想干什么?
天黑得很快,仿佛在和车子抢时间,现在晚上的值班人员是白天的三倍,几乎每天都有小规模的轰炸直到天亮。全国的情况不容乐观,广州和哈尔滨也张开了泡防御层。这段时间虽然也没有陆沉或摧毁这样的大失败,但北京堡垒第二指挥部,亮马河国际大厦在上个礼拜突遇捕食者袭击,建筑倒塌后被光流粉化,一百九十三名军官和技术干部尸骨无存。
虽然北京已经是战时的旧都,中央现在已经在陪都兰州。这个损失还是很惊动了一批人。姜长河把我们拎去挨个教育了好久,但教育有什么用?这一阵子全球的米迦勒系统都不稳定,波动时常超出0.5%的警戒范围。有本事你去教育外星人让它稳定下来啊?
青岛与上海陆沉之前的情况已经很接近了。
破车仍然晃晃悠悠地开着,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八点过一刻。周小冉抱着膝坐在马路牙子上,白色CD套装在凝胶般黑沉的夜里缩成一个小白点。她的眼睛红红的,染成栗色的短发落下来盖住额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此时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对不起我来晚了……那破班车慢吞吞跟老驴似的……罗志宏王梦琳他们没叫你去打牌?怎么坐在这里快进去吧天多冷!”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海风真冷啊,我摘下配军大衣的白色手套给她戴上,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知道她肯定在这里坐了不少时间了,这么低的温度我坐一会儿都会冻死,何况一个这么瘦弱的小姑娘……但我也不能像电视剧里那样脱了大衣给她穿啊,那样我铁定感冒而随时都有可能有大规模轰炸……
我解下电脑包启动了移动工作台塞进她怀里。这玩意儿自带加热系统以备在极端寒冷环境下使用,冬天抱着取暖效果决不下于热水袋。“暖和一会儿就站起来走一走,天太冷了别感冒。”
“我妈妈死啦。”周小冉口齿不清地嘟哝。“陈楚,我妈妈死啦!”
“哦……”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这个丫头……她为什么要来找我?苏陵安慰人的本事比我好了十万八千里,蓝染也不错,庄蝶姐虽然明天就要去济南了但她今天还在青岛……就是老陈这时候也比我强太多了啊!
我该怎么说呢?那个女人,你也知道,当了一辈子的笼中鸟井底蛙,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的……可是人已经死了,说这么多到底有没有用呢?紫色流星划过天际,紫色大丽花盛绽在每一个城市的上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战争,这不是谁的错,是这一代人的命运。但是小冉,我说这些你会听么?
“哦。”其实我想说的话很多很多的,但是它们全部想向外冲就都堵在了嗓子里。又似乎哪一句话说出来都不合适……我也冷,也想抱着那个工作台想回宿舍,但我就是走不了……青岛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具巨大的尸体,不应该这样的……旁边的大麦岛市场有个老头卖的煎饼果子特别好吃你知道么?战争还在打但人要往下活,你每次来我都想带你去一个你以前绝对没想到的地方可你每次都和那帮人打牌然后吵吵闹闹去吃饭……
她坐直了些,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陈楚我喜欢你。”
“什么?”
她不再说话。
一时间我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但我所有的动作只是抬起手来向冻得麻木的指尖呵气。喜欢你,日本人告白时候老爱这么说,但喜欢不是爱啊。小冉你记得初三时候那个教英语的人很好的早恋抓得很严的老太太么?她说有人给你写条子说“陈楚I like you”是表示欣赏你和你做朋友,而“陈楚I love you ”就要赶快去把条子交给她。用了我的名字你当时也笑得开心,但三个字母的差距为什么就有这么大的距离?
想不通啊。
“嗯,我知道了……你不冷么?我都觉得冷……我们走走好么?”
冬夜的海面很平静,平静得让你想投身其中永不现于人世间。我和她保持一定距离慢慢走着,谁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