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晋安看到他胸前的玉佩上刻着“供君取暖”四字,说他兴许本名便叫做君暖的时候,他也不加深究。知道了名字也许就能知道他的身世,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选择了随晋安的俗名姓沈。
这三年间,沈君暖不曾踏出后院半步,即使面对四角的天空,也能让他感到自在。他发现自己有识别障碍,就算是晋安的名字他也不曾记到心里去,人脸和名字永远凑不到一块儿去,只知道晋安便是他的叔。
一开始或许是刻意的忽略,久而久之却像是天性使然的障碍,这些年后院过气的倌人们,一拨一拨的搬进后院又搬出后院,他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后来有试过用各种方式记住他们的名字,却发现已经不能够了。
记住了名字就不记得长相,记得了长相就忘记了名字,沈君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心病,而且病入膏肓。但他并不难过,因为遗忘,并不让他感到遗憾。
花如月对于沈君暖来说,是他无聊人生中难得的色彩,初见花如月的时候,花如月掌着灯笼的纤手,白若凝脂,烛火摇曳,映衬着他的脸,美得惊心动魄。
沈君暖承认,他对这个美艳的男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而且这个美艳的男子不只是样貌,连性格也很对他的胃口。明明是假笑,但这个男子,能够把假笑都笑得格外赏心悦目。
于是沈君暖默许了花如月的靠近,花如月夜里睡觉极不安分,似乎只要一睡着就会陷入某种未知的恐惧中,但只要他一个简单的怀抱,就能让这个男子安心。看到这个美艳的男子,在自己的怀里睡得那么安稳,沈君暖的心里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类似于成就感的感觉。
沈君暖发现,他想要了解这个美艳的男子,不只是欣赏他的美,不只是看着他假笑,他有很多问题,很想要知道。想知道他与那位冷面的庄主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想知道他是否还爱着那人,想知道如果不爱那人了,可以……爱他吗?
跨越了安全距离,沈君暖不再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观察着花如月。今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花如月难过的表情,他那么倔强,即使难过,还是笑,只是笑得那么令人心疼而已。
此刻,他们靠得那么近,沈君暖伸手取下了花如月用来绾发的簪子,花如月的长发一时间散落了下来,在璀璨的夜色中美得不真实。
沈君暖撸起衣袖,用簪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刻下了花如月的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道血痕,他只是安静的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第十二话:迷路了就一起看日出
碧落苍穹,浮云涌动。
无形不止的风,为这个盛夏时节,带来了一丝晨起的凉意。方才看起来还有些阴霾的天空,没过多时便似龟裂一般,炸出了一道金光。起初还有些刺眼,慢慢的,慢慢的晕染开来,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暖阳。
花如月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原本因为宿醉头疼欲裂,心头却也莫名的温暖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日出。终于有些了解起早只为等待日出的人的心情了,日出竟是这般美妙而暖心的。
“花如月,你醒啦。”一个年轻而略显温和的声音在花如月的耳边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意味。
花如月侧过头来,便看到了屈膝环抱着自己的沈君暖,他正在对着自己说话,笑得山花烂漫。
花如月先是一愣,正想问沈君暖大清早的只穿了一件里衣不冷吗,随即便发现他的外衣居然在自己的身上,好好的裹着,“你……小孩子家家的,干嘛学别人装风度。”
说完便要扯下来,沈君暖一把握住了花如月的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说,“你披着。”花如月又是一愣,他拉着沈君暖的时候,心理上只当大人牵孩子。如今自己的手被握着,才发现原来这人的手竟比自己的要宽厚许多,被他握着的感觉莫名的暖心,亦如天际的那片暖阳。
晨曦照耀在花如月的脸上,勾起了一抹红晕,花如月甩了甩脑袋,心道自己的酒量真是越来越差了,一个小小的宿醉就搞得自己脑筋转动缓慢。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小屁孩,搞得脑袋晕头转向的。
凉风习习,花如月任凭吹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方问了一个自他醒来,最有建设性意义的问题,“话说,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莫不是我们昨晚就睡在这里了吧。”
沈君暖点点头,理直气壮的说,“因为我迷路了。”
花如月费劲的站起了身,无语的张望着四周,发现近处是树,远处是树,除了脚下的草坪,这里到处都是树,而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山坡上。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迷路,我在都城四年了,还不知道这里居然有山。”
沈君暖也起身,他与花如月并肩而立,不紧不慢的解释眼前状况的缘由,“我也不知道,昨晚我背着你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还是找不到青胭倌楼的所在。后来遇到了一个打更的老伯,他说一路向北,我顺着他说的方向一直走,就莫名其妙的走到了这座小山坡的坡下,我想反正来都来了,站得高看得远,索性就上来了。”
“事实证明,站得高的确看得远,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大树小树,我都看得很清楚。”花如月囧囧的说道。
沈君暖倒是笑得一脸云淡风轻,“没事,没事,我们先下山吧。”
于是,二人当真踏上了下山之路,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目及之处的参天大树十分碍眼,约莫在这山里套了三圈才终于蒙对了路,走到了山下。
往日里花如月是极其注重自己的形象的,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局面,现在就算不拿出印花小镜照,也知道会有多狼狈,他不忍心打击自己。更何况经过漫长的山路,全身的力气也已经消磨殆尽了,他坐在山脚下的路边,有气无力的说,“你真是我的小冤家。”
沈君暖也不恼,好脾气的在花如月的面前蹲下来,“花如月上来。”
花如月瞧了瞧日头,虽然在山上消磨了不少时间,时辰也还尚早,为了不在都城百姓街坊四邻面前,遭遇嘲笑,花如月很没骨气的趴在了沈君暖的背上,“小君子咱们走。”
沈君暖的背明显一僵,“换个称呼。”他执着的说道。
原来这没脾气的孩子,也有硬气的时候,花如月吐了吐舌头,“是,我最最亲爱的君君,咱们回家。”
沈君暖脸上勾起了一抹笑意,然后笑意越来越明显,不知是不是花如月看走了眼,竟给人一种得瑟的感觉,可明明又只是有那么点灿烂而已。
这一次有了花如月的指路,沈君暖的脚程明显快了不少。
临近通宝街的时候,花如月扯了扯身上沈君暖的外衣盖过了自己的头顶,心里暗道,阿弥陀佛,希望早起的人少一点,认识他的人更小一点。虽然这完全违背了花如月以往招摇过市的本意。
又过了一会儿,花如月从外衣里探出脑袋,看到自家的金字招牌,自开业以来第一次为青胭倌楼的门面而由衷的感到高兴。
“如儿。”这个声音一出,前一秒还在欢呼雀跃的花如月,下一秒情绪便冷冽的下来。
但是当花如月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却依然能摆出那副笑容妩媚的样子,“呦,这不是秋镜山庄的秋庄主嘛。大清早的不和余小姐再温存温存,跑到我这儿来,是余小姐满足不了你吗?”
秋冷霜充耳不闻,一张脸就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下,冰冷到了极点。他看了看只穿了一件里衣的沈君暖,又看了看衣衫不整披着沈君暖的外衣,还被他背着回来的花如月。怒气充斥着他的胸膛,“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我不允许你作践自己。”
花如月不用看也知道秋冷霜误会了什么,但他一点不想解释,火上浇油的说,“作践?秋庄主太高看如月了,全天下都知道我花如月最犯贱,躺在男人身下,我心甘情愿。”
“你……”秋冷霜身上的气息变得肃杀。
花如月嘴角微扬,“其实秋庄主不用假装清高,你也想上我吧。没问题啊,只要你能符合我立下的规矩,做多少次我都奉陪到底。”说完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本册子丢给秋冷霜,示意沈君暖进门,“砰!”的一声关上。
秋冷霜站在原地,望着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手中的“花醉春宫集”,一页一页尽是花如月与男人欢爱的图画,他火冒三丈,过了许久,又深叹了一口气。
在秋冷霜的记忆里,那时花如月还是秋如水。他记得,这个人不黏别人,却总是欢天喜地的围着他打转,“师兄,师兄……”一遍一遍不见其烦的唤着他。
这个人怕高,却爬到屋顶上去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星星,那时他说,他便信了,“‘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冷,如水。你看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是命中注定。”
这个人很懒,平时多动一下,多跑一步都不肯。那次他病了,庄里药都用完了。他不顾庄规,冒着大雨半夜,跑了十几里路去替他买药。
这个人很傻,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总是注视着他,一看就是一整天,从来都不懂得把眼睛转向别处,总是一个人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这个人,其实很骄傲很自负,却咬着牙坚定的告诉他,师兄我舍不得你难受,过了十六岁诞辰我们就堂堂正正在一起,我永不为上。
这个人……曾经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只要他伸手就能触及,只是当时他不懂得珍惜。而现在咫尺天涯,真的不可挽回了吗?秋冷霜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眼底的狂乱与懊悔已经泄露了他的情绪,他手一紧,那本淫乱的春宫集在他的手中化成了灰。
“终是我害了你。”
第十三话:流言是可以制造的
继“红花阁”开业之后不久,坊间又有了两则最新流言,引起了大家的探讨。
一则是最近销路很好的“花醉春宫集”被人秘密的大批量收购而导致普遍缺货,有位贫穷的书生好不容易省吃省喝省睡省拉,把自己都作践的没个人样了,才攒够了买一本的钱,却因为“江湖风月”旗下的所有店铺都告罄,而崩溃的跑去找陆人青闹事。
由这位穷书生带头,不少人参与了这场闹事,陆人青不得不出面解释,却被人当头砸下无数臭鸡蛋。
“我是一个商人,对方愿意出高于市面双倍的价格,我没有理由拒绝。”陆人青撩去头顶的蛋壳,很苦逼的说道。
当被问及是何人花下重金时,陆人青顶着巨大的压力,说道,“说不得,说不得,我是有操守的,收了封口费绝对不能说。而且从今往后,‘花醉春宫集’也不会再出了。”
搞了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还得到了这么个结果,陆人青瞬间激起了民愤。最后陆人青偷偷表示,他会陆续将剩下的“花醉系列”陆续刊登在月刊上,而且价格便宜,才结束了这次的事件。
事后,陆人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跑去找花如月,想要从他那里报一点精神损失费。结果花如月拒不见他,还令龟奴放狗逐之。
这便是坊间的第二则流言,据说青胭倌楼花老板,花如月,最近养了一个小白脸,日日与他翻云覆雨享受床第之乐,已经不见客多时了。红花阁开张那日,更是带着他一同出席,出双入对举止间亲密无间。
就连前几日与他私交甚密的天下第一画师陆人青要见他,都被他拒于门外,据说还放了狗。此事传得是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
大家就好奇了,花如月是何等的绝色,经过雀池茶楼绘声绘色的说书,加之花醉春宫集的风靡,更有不少客官有幸在红花之夜亲眼见到,花如月俨然已经成为了坊间公认的第一美人。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把花如月迷得神魂颠倒,众说纷纭。
这两则流言,归根结底都围绕着一个人,那就是花如月。大家都以为花如月不出面是因为无言以对,但其实他自得其乐,因为这两则流言都是他亲手造就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花如月现在正在自家楼里的后院老花树下,老神在在的躺着乘凉。喝着桃花酿酒,吃着水晶葡萄,欣赏着无限的夕阳。下午的时候,他还去雀池茶馆说了一场书,得了不少赏钱。这说得便是花如月与那新得的小白脸,如何的相亲相爱,如何的情意绵绵,床第间如何的颠鸾倒凤故事,完全投得了坊间的所好。他自觉他自己说书的水平,又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最近名声被玷污了,心情如何?”花如月一脸得瑟的看着,正在替他去葡萄皮的沈君暖。
沈君暖好脾气的笑笑,“挺好的。”
花如月又看了沈君暖一会儿,忍不住从摇椅上坐起来,捏了捏沈君暖的脸,“君君真可爱。”
沈君暖一把抓住了花如月的手,将拨好的葡萄,塞进了花如月因为错愕而微张的嘴里,用手抹去了花如月嘴角溢出来的汁水,无邪的笑道,“花如月,也是很可爱的。”
难道他没有发现这个动作很暧昧吗?花如月在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话说出口,又怕带坏小孩子,被晋安追着打。现在花如月已经完全觉悟,晋安前些年那副柔柔弱弱对他唯命是从的样子,完全是为了少惹是非装的,他翻起脸来的速度比他翻书快一百倍。
“叔要我过去一下。”沈君暖起身摸了摸花如月的脑袋,“花如月我一会儿就来,你先自己玩一下。”
花如月很自然的点了点头,等沈君暖走远了才突然反应过来,怎么有种瞬间身份互换了的感觉,他为什么要听沈君暖的话?而且沈君暖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难道是他自己说的,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再者,知道就知道了吧,为什么沈君暖叫他全名可以叫得这么理所当然?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好友陆人青饱受他的摧残之后,会忍不住抱怨的喊喊他名字之外,便没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了。
花如月一脸疑惑,脑子里几乎冒出了十万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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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紫衣的男子,狼狈的翻墙爬了进来,因为落地不稳,还摔了个狗吃屎。
花如月的思绪被带了回来,他哈哈大笑,“青青啊,你每次来都能给我意外的惊喜。”
陆人青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一张嘴唾沫飞溅,“花如月我迟早被你害死。”
“青青,我怎么舍得害你呢。”花如月悠闲的躺在从陆人青家里抢来的新摇椅上,嘴上说得情真意切。
陆人青走到了花如月的身边,坐在了沈君暖方才坐着的位置,“我要是死了,确实不是你亲手害死的,但一定是被你间接害死的。”
花如月殷殷而笑,“放心,我们是一个钱坑里的战友,你要是哪天死了,我一定会给你烧纸钱烧房子的,让你在地下做个富鬼。”
陆人青郁闷的差点背过气去,“我真后悔认识你。”
花如月听了立刻从袖中拿出了帕子,掩面而泣,虽然明显是假哭,“四年前,你只是个一穷二白的画师,我都没有嫌弃你。我们在青胭倌楼定情之时,你说会为了我摘星揽月,我便将身子托付与你。现在……现在……你却。”
陆人青正要发作骂花如月血口喷人,却看到不远处身体强健的龟奴阿庆,正在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于是他只得改口,“说白了,就是我以你入画,大家一起挣钱,你有必要说的这么恶心嘛。”
花如月突然正色,其实他变脸的速度比晋安还快一百倍,只是他自己不承认而已,“有的。”他双手抱胸,“说,秋冷霜给了你多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