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平抬头见父亲只抽烟不吃饭,忍不住劝道:“阿爸,少抽点烟吧,饭还没吃完呢!”
周父听完很配合的摁灭了烟头,点点头:“你们吃,我饱了。”半晌开口,“建平,毕业之后打算留在那边工作吗?”
“嗯,对了,我忘跟你们说了,我已经找到一家公司实习,干的好应该可以留下来试用。”
周父沉默了一会儿,周建平以为他会详细的问,最后却只听见父亲说:“哦,那好好干吧。”
这时候周母正往他碗里夹菜,很少过问他外面的事的人此时倒是开口了:“建平,非要在那里工作吗?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
周建平奇怪的问:“为什么?”
“我怕你在那里受苦,又不肯告诉我们,一个人扛着……”周母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哽咽了一会儿抬手抹泪,闹得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不晓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好了好了,”周父不耐烦的敲桌子,皱起眉头,“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就让他们去,我们不要管那么多。”
家主的一句话让一切安静下来,三兄妹却都在心里带着疑问,匆匆吃完饭,晚上躲在房间里嘀咕起来。
“小妹,阿爸阿妈是不是有什么事?”两个儿子在外地,家里有什么事自然先想到问在家乡的小妹,周建安按捺不住,最先开口问。
小妹也是想不明白:“没有什么啊,一直好好的,你们回来阿爸阿妈不知道多开心,早就让我打扫好了房间等你们回来住。”说完转头看着周建平,“大哥,你毕业后真的要留在那里吗,我觉得阿爸阿妈挺不愿你留那的。”
简单的一句话让周建平心里一惊,难道父母察觉了什么,可他与安格的关系才确定不到半年,家里怎么会知道,暗自压下心神,正要开口,周建安抢着回答。
“那当然,已经读书读出去了,难道还要回山里种地不成?”
“可是你们都出去了,阿爸阿妈孤零零的在这里,以后怎么办?”
“大不了以后我赚钱了,把他们都接出去享福。”周建安毫不在意,认为自己赚大钱是迟早的事。
小妹耻笑他的大言不惭:“切,等你赚了大钱再说吧,现在还在用家里的钱呢!”
一句话把周建安说的惭愧,确实如此,父母咬着牙供三兄妹读书,他们知道其中的不易,唯一报答的方式就是用功再用功,至于父母怎么供得起他们,也不敢过问。
一瞬间,三兄妹都沉默了。
年前的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这个年,该闹的闹该笑的笑,周建平以为这个年会跟平时一样热闹又平静的过去,没想到初四那天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他没有什么印象的一个远房表姑在这天来家里拜年,听说周建平马上毕业,突然兴致高昂的要介绍一个很不错的姑娘给他,用她的话说就是:“这女娃人很不错,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家里的舅舅是镇上当官的,嫁给你这个大学生也不算差。”
周建平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反对,周父却立刻严词拒绝,脸色很不好看。
远房表姑见周父如此不给面子,也下不来台,冷嘲热讽一番,果然读了大学的人眼光就是高,看不起我们这些没读书的。难道还想找个城里人攀高枝,可惜现在城里人眼光高着呢!
这话更是让周父气不打一处来,发了火:“没错,我们就是想攀高枝,所以以后别想着介绍什么镇里村里当官的,我们看不上!”
本来大家都只是随口提起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在其他亲戚的劝说下远房表姑气哼哼的走了,周父也是一言不发的进屋,其他人见家主心情不好,也不好再留,各自嘀咕着不欢而散。
周建平心里迷茫又忐忑,他隐约觉得父母有什么事瞒着他,看向母亲,正好对上母亲心疼无奈的眼神,他张了张嘴,“阿妈……”
周母垂眼,半晌才抬头,示意他去找周父。
周建平进去的时候周父正烦闷的抽着烟,脚底下已经有好几个烟屁股头,他心里惶恐不安,慢慢的走过去,周父见了他,扔掉了手里的烟,深深的叹息。
“阿爸,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从小父亲就像一座山,高大威武,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那座山总会在那里屹立不倒,如今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父亲显得如此脆弱,周建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然而周父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建平,如果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就回来,阿爸拼了老命也会养你。”
“阿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期望,可是父亲并没有立刻跟大儿子吐露难处,望着周建平欲言又止。
“阿爸没用,阿爸对不起你……”良久周父才半哽咽的出声,眼角湿润,坚强如斯的父亲第一次在周建平面前落泪,让周建平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父亲,只呆愣的站在不远处,心里一片恐慌。
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等周父平静下来,他看见大儿子被自己的行为吓的不轻,终于忍不住吐出事情的始末,压在他心里三年,每每见到大儿子都让他愧疚沉重的喘不过气。
周家三兄妹一起读书是比不小的开销,其实当周建平考上大学那年家里就已经供不起,好几次周家父母想劝回某个孩子,不要读书,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谁都是他们的心头肉,怎么也做不出厚此薄彼。可是就在第二年,家里总会在每个月收到一笔钱,由于寄钱的地址没写,又是匿名,所以这笔钱的来路始终不清楚,让周家父母惶惶不安不敢轻易动用。可这为数不多的钱,对那时候的周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终于在二老为两个小的学费犯愁的时候,周母忍不住劝说周父,用了吧,也许真的是个好心人资助的,大不了等孩子们长大赚钱再找机会报恩。
没钱的时候可以咬咬牙,可是现在有一笔钱放在那,在急需的时候不用,周父没有那么坚定,权衡再三,开始了动用那笔来历不明的钱,这一用,就是一年。
可是让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一年后这笔钱依然在不断的寄过来,但是这回却有了地址与落款,周家父母看见落款上的名字的时候,震惊又困惑,如果他们没有记错,安格是大儿子家教的学生,是支教的安老师的儿子,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为什么会坚持一年给他们寄钱,又为什么在一年之后让他们知道钱的来历?
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再次收到汇款的时候,附带了一封信,周父周母都不识字,又不敢张扬,偷偷跑到镇上一个算卦摊上让人家帮忙念。
信上说的很简单,这钱是安格替周建平寄的,他不想周建平因为家里的事苦了自己,所以就替他尽这份孝心,他说这份孝心已经寄出去一年多,不敢奢望别的,只想他们能让周建平毕业后安安心心的留在他身边,那么这份孝心他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周建安与周小妹的学费也不会有问题。
如此荒谬的理由与露骨的威胁让周父气的浑身发抖,安格是个疯子,神经病。他当场将信撕毁气咻咻的回了家,可是待看看家徒四壁的模样,瞬间又冷静下来。如果他现在将事情戳穿,不仅会毁了大儿子的名声与前途,还会连累两个小的没有钱继续读书,而且指不定安格会在他不答应之后要回这一年以来的钱,都已经用出去,拿什么还?
恨只恨他有心无力,三个儿女正在关键时候,到了这个地步,没有退路。
安格大概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在一年之后暴露身份,逼他无声的答应这场残忍的交易。
“建平,”周父的声音充满了疲惫,“阿爸对不起你,为了这个家,阿爸这是……”在卖你啊!
周建平像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故事的结尾让他心里半是心虚半是凄凉,心虚自己早已跟安格有了那样的关系,可父母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自责;凄凉安格居然早在三年前就背着他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逼迫自己的父母,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作为一个至孝的好儿子,周建平是绝对反感他这种行为的。
第四十二章:尾声
在周家父母眼里,大儿子老实听话,当初也是看在这点上狠心让他辍学回家,后来被安伟民说服,才知道其实大儿子从来没有放下对知识的渴望,内心的坚韧远比表面看起来多的多。所以当周建平跟他们说其实他与安格早已有了关系,而且是他心甘情愿与父母无关的时候,他们并不相信,认为这是大儿子为了不让他们自责编的瞎话,而且面对一言不发的跪在他们面前的大儿子,内心的愧疚与心疼不减反增。
周建平并不知道父母的心理,他一心不想让父母自责,造成如今的局面,也许他的“心甘情愿”安格隐瞒的筹谋占很大部分原因,但终究他也没能逃过,就如他跟赵莉说的,至少目前,他没有收手的打算。
于是理应很艰难的出柜,在周家父母与周建平背道而驰的心思里如此简单的被揭过,以至于多年以后,周家父母在多次接受了安格与大儿子一同回家看望的时候才意识到,当初大儿子说的心甘情愿,竟是真话。可惜那时候米已成炊,年迈的老人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究这件事,毕竟在他们看来,至少安格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欺负老实的大儿子,而且看起来很会疼人,如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大四下学期大家都在各种忙碌中度过,偶尔会匆匆路过宣传栏,看见上面粘贴的各种毕业感言,某种不舍才会偷偷从心底冒头,但只一瞬便被前途的迷茫掩盖,再次投奔到现实中来。
周建平实习的公司是个很小的软件外包,刚成立不久,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却又总觉得没忙到点上,晚上八九点下班回来的时候,寝室总是空无一人,这时候朱姚二人倒是比周建平去图书馆的时间更勤——朱飞考公务员,姚峰考研,总是不到图书馆关门不回来。
其实周建平是羡慕他们这种生活的,每天只需要跟书本打交道,简单又充实。
沉默的将三人的开水瓶一起打满了水,回来的时候接到安格的电话。照旧的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周建平不知道安格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从他开年回来两人就没有见过面,他不提安格也没有提,好像他还在罗湖寨没回来一样,只除了每天的电话问候。
安格给他家里寄钱又以此要挟,无非是为了他们二人日后的路好走,可是这件事情却一直瞒着他,让他有种人生被操控了的感觉。其实他要的很简单,安格主动跟他坦白这件事,然后放低姿态好好跟他解释,他也不会多么纠结。
可他回来快一个月,刻意不跟安格见面,等着他主动开口,安格却始终当个没事人,关心不减,任由他去,弄的好像又成了他在无理取闹,安格只是默默的包容。
性格里的倔劲让他一直不点破,每天照样无常的接听电话,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心里一直在暗暗较劲。也许是这几天实习的劳累让他的神经变的脆弱了,所以今天的这通电话本该不咸不淡的混过去,却在安格沉稳淡定的关怀里软了下来,他想跟那个人吐出他的累,那么第二天他也可以照常坚持。
可这样软弱的情绪碰撞了这几天的别扭,演变出来的是无缘无故的暴躁——他最终发了脾气,不记得对着电话大声吼出了什么话,等到喘着气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电话那头一片安静,心又不争气的惴惴不安起来。
隔着电话两人沉默的只剩呼吸,良久他听见安格在电话那头平静的说:“明天见面吧,我想你。”
并不是多么肉麻的情话,却让周建平的脸毫无预兆的红透,好像在说这些天没有提见面的事,其实他都在心里记着。
“我明天要上班,要是不加班的话就见。”他压住向上弯的嘴角,告诉自己明天见面是为了听安格亲口跟他解释那件事,与想念无关。
“嗯,下班了我去接你。”
“不要,”又不是女孩子,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我下班了再给你打电话。”
“那好吧,早点睡,晚安。”
挂了电话才想起,自己刚刚明明发了火,安格却也没有因为他的莫名火气生气,这样一想便更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想着明天见面的时候只要安格好好解释了那件事就原谅他。
第二天周建平特意趁中午午睡的时间将工作多做了一些,可临下班的时候还是被老板要求留下来加班,也许是这几天连续加班让他内心暴躁,也许是担心安格在等着他等急了,平时在外人面前一直乖顺的老实孩子这次出乎意料的反驳起来:“老板,我今天的工作量已经完成了,而且中午我也多做了一个小时的工作,今晚我实在有事,就让我先走吧?”
说的在情在理,老板虽然心里不满却也无法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他下班了。
周建平心里畅快,好像这几天憋的气都发泄出来,走出公司的时候深深吸一口气,心情更加欢快。看看时间,赶紧拿出电话给安格拨过去,刚要开口却听见对方是个陌生人的声音,迟疑着问:“……你是谁呀?安格呢?”
“你是手机主人的朋友吧?这个人现在在医院,你赶紧过来一趟吧!”
周建平听的心里一惊,连忙追问:“他怎么会在医院?”
对方似乎顿了一会儿,才说:“哎呀我不跟你多说,你朋友刚刚出了车祸,我是护士还有事忙,地址等会儿给你发过去你自己来看吧!”说完立刻挂了电话,倒真像忙的不行。
周建平半天回不了神,直到手机短信声响起,看到对方发过来的医院地址才相信刚刚那个电话果真是告诉他安格现在在医院,脑袋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坐车过去。
到了医院找到安格住院的病房,正要推门进去,抬手的时候才发现手抖的不行,他深呼吸几下,捏了捏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才推开门。
站在门口远远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他先远看了一下,并没有想象中包着满身的纱布,心里渐渐放下来,慢慢走到近处,看见安格并没有明显的伤处才轻舒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正要全部放下,却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安静,安格闭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静的古怪,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周建平被自己的猜测吓的手脚冰冷,他握住安格露在外面的手,完全感觉不到温度,瞬间血液凝固,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半天试探的小声叫着:“……安格?”
没有得到回应,他再次声音叫的大了:“……安格?安格?”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他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惊吓连连后退,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就在他沉浸在一种无法挣脱的恐惧中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是病人的朋友?终于来了,赶紧带人回去。”
周建平回头瞪着来人,原来是值班的护士,看到周建平的脸色似乎吓了一跳,关心的问:“你没事吧?”
周建平摇摇头:“这个人不是我朋友,他不会有事……”
护士古怪的看着他:“刚刚是不是你打的电话?是的话那就对了,医院现在病床正紧张着呢,没多余的耗在你们这种小擦伤,赶紧劝你朋友回家。”
周建平抓住她话里的字眼,眼睛闪着光,急切的问:“小擦伤?”
护士颇不以为然,瞪了他一眼:“对呀,不然呢,这种小伤根本没必要住院,你们想烧钱也不是这种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