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无相氏大人……似乎有话想问公子的师兄。请放心,他不会有事。”
女妖的话并未解了月析柝内心焦虑分毫,反而愈加担忧起来。
离冷一介区区凡人,那个什么无相氏大人究竟有什么问题?需要把他捉到天上去好好问个明白的?
“既然如此,岚妖,这个凡人就交由你处理了。”青衣女子甩下这句,曳地宽袖一甩,身形便消失不见。
岚妖见月析柝脸上仍是惊疑不定,好心上前来又道:“公子不必烦忧,无相氏大人不轻易伤人性命。况且,两位公子乃是妖君大人至交好友,妖域岂有不以礼相待之礼?”
月析柝徒然抬眼看了看一望无际的空穹,只觉那天幕又更高了些,不由一阵泄气,他不会飞,更不会五行八卦的阵法之术,只得将所有希望寄于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妖身上。
“无相氏……大人什么时候才会把师兄放回来?”
“这我不知道,”岚妖老老实实答,“不过,我可以向公子保证,公子的师兄不会受到伤害。”
“你有办法让我到天上去吗?”
岚妖一愣:“无相氏大人并不在天上,他在很远的地方,我带公子去那里的话恐怕要用上几天几夜。”
月析柝瞪大了眼,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女妖只是个修行尚浅的妖怪,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当然更起不了任何作用。
但他还是不放心,左右环顾地看,希望能找到其他什么办法寻到离冷,确保他真的如岚妖所说,安然无恙。只要一刻看不到,便觉得心慌意乱,怎么都止不住。
岚妖很有耐性地陪他在原地左顾右盼,月析柝颇觉过意不去,胡乱扯了几句:“……我和师兄是来找妖颜和太师叔的……嗯,太师叔,就是妖颜身边那个红头发的人……你……?”
岚妖霍地变了脸色,却不是月析柝想象中的惊恐失色,淡淡的粉色染上姣好的面容,发髻一支素色花簪微晃,与她轻颤的睫毛一般。
月析柝心下了然,暗道太师叔这家伙竟然有了妖颜还有能耐惹下这笔风流债!
同时又忍不住同情起这个岚妖来,他对这个救了他的温和女妖很有好感,一时间恨不得说些阴辰邪的坏话来帮她彻底打消情愫。
岚妖眼中悲伤失意,面上仍是淡淡微笑,强撑着点头应道:“我见过他,他是主公大人喜欢的人……”
月析柝愣住了。这事……已经在妖域传开了?
“……前些日子,他与主公大人去了妖域北部东辄青丘一带,靠近咸阴之山,是为了修复那公子身上的一枚红石。”
月析柝仔细想了想,又拼命抓着脑袋回想了一下,总算记起阴辰邪一直挂在颈间的镂花饰银链子,其上悬了个吊坠,似乎就是枚殷红的吊坠。
“他们到那里很久了吗?”
“主公大人离开诸夭之野已有一些时日,且妖域中四时纷杂,不可以寻常之法计时。虽然那位公子与青丘不和,但依他身手,应早已解决红石的问题了。公子若要寻他们,只要问一问青丘即可。”
“青丘?”那不是个地方吗?
岚妖道:“青丘也是住在那里的九尾狐。”
月析柝点一点头,又听得她道:“若公子不认得去青丘的路,我和女丑之尸都可代劳。”
“那太感谢你了!”
月析柝眼睛一亮,话才说完片刻,天空中忽地落下一只手臂,臂长百里,如风如气,一道长臂在素色衣摆下诡异地蜿蜒而来,径直延至月析柝与岚妖眼前。手掌展开,离冷利落跳下大掌,果真毫发无伤。
“师兄!”月析柝欣喜地大喊出声。
离冷却微微蹩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而转身默默往其中一条阡道走了。
月析柝面上神情僵了僵,愣怔地望着离冷的背影,一时之间胸腔涌上数种怪异莫名情绪,心头似乎有股气憋得很不舒服,渗得慌。
那奇长无比的手臂早已不见踪影,看来,这个无相氏大人并无意与月析柝见面,故而特地遣了岚妖来。
离冷一言不发,在前面走得飞快,月析柝几乎跟不上。
月析柝呆呆望着前方笔直的背影,那种莫名的不祥感又笼罩了他,全身都突兀地掠过冰凉的阴霾。
即使离冷神情漠然,表情没什么变化,月析柝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不同于往常的冷冽。
这几乎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冷淡了,像是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打寒噤,淡漠得……他在离冷的眼立什么都看不到了。
师兄到底和那个无相氏说了些什么?
月析柝没来由地心慌意乱起来,踌躇着究竟是否该上前问个明白……或者,待离冷愿意告诉他的那个时候的到来。
第二十二章
岚妖将两人引到一处名为“虚境之谷”的地方,万千迷阵中一间干净屋舍,坐落幽碧花海。屋内屋外均是花枝草蔓装点,桌椅镶嵌瑾瑜之石若干,五彩斑斓,香气馥郁。
岚妖让他们在此安歇一日,明日便来领两人前去青丘。她稍稍收拾一番,简单交代一下,又扬手移来了茶水饭菜,这才轻手轻脚地掩了门退下。
月析柝定定坐在桌前扒饭,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应是很符合他毫不挑剔的口味,他却吃得味同嚼蜡。只因离冷从方才起未曾开口说过只字片语,一路只有他和岚妖零星交谈,那气氛甚是怪异。就连现在相对坐在桌前,他频频抬头,察觉出离冷的心不在焉。
月析柝使劲咬着竹筷,一脸苦恼地拨着碗里白米饭。
若是平时离冷见他这副有气没处使狂戳米饭的模样,虽不多话,也总会给他个眼神,却不像如今连眼也不抬,似若未觉。
“师兄!那个什么无相氏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月析柝只觉一股闷气憋在胸口,砰一声重重砸下碗筷,不觉声音都大了起来。
离冷手中动作微微一滞,继而缓缓搁下筷,淡然瞥来一眼,道:“无事。”语调平淡得同往常无异。
但那无名的憋闷在胸口堵得更难受了,月析柝蹩起了眉,双目咄咄瞪着离冷:“要是没事师兄你为什么都不一样了!”
“……无事,”离冷一怔,目光飞快地从月析柝脸上移开,忽地收起碗筷,起身离座,“我吃好了。”
月析柝愣愣望着离冷走出门外,一时间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直到那赤茎编制的木门发出沙哑的开合声,他才回过神,心头登时升起一种莫名的委屈,眼前的佳肴再没了味道,草草吃了几口就恹恹地甩下筷子。
月析柝怔怔躺在软榻,双手枕着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妖域没有显着的日夜之分,全凭妖力高深的妖类一手操控,有时许久白昼,有时连续黑夜徘徊不去。
天色一成不变的明亮,月析柝却明显感觉过了很久,离冷一直都未进屋。他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出门探看一下,担心离冷又被那无相氏逮走。
软榻左斜角的墙上开了个小窗,黄花镶边,月析柝偷偷摸摸地躲在窗沿往外望,正见离冷挺拔的背影伫在交叠阡陌之中。
离冷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距此屋舍仅几步,月析柝却觉得仿佛有百步之遥。明明是云清风淡的景象,那一袭清浅的月白色在满目绚丽艳色中却无端端地夺目异常,叫人心悸。
月析柝不知自己倚在窗边望了多久,直到昏昏沉沉睡去,印象中一直留着离冷笔直的背影,那一色的月白冷到漠然。
天总是!亮!亮,但确是不早了。
离冷折回屋里,一开门就见月析柝半个身子倚着窗沿歪在那儿,耷拉着脑袋,显然睡过去很久了。他靠着的那扇窗,明明白白就是方才他站的地方,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户,一览无余。
离冷缓步来到榻前,揽了月析柝将他搂在怀里,再慢慢移到榻上,细心地给他掖好被子。动作甚是轻柔,似乎多加一点力就会把安睡中的人吵醒。
他在榻前坐下,顿了一顿,伸手极轻地抚摩了一下月析柝眉间隐约的皱痕,似乎很是不安的样子。
这样的表情,很少能在月析柝身上看到。
修长的指节在眉骨处停留了一下,伸指理了理月析柝额前的碎发,一缕一缕都被细致地拢起来。
末了,离冷发出一声极轻的低叹,微微俯下身来,在月析柝额头印下一个轻浅的吻。
真的很轻,轻到月析柝觉得梦中有片羽毛在挠他。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月析柝惊愕地发现离冷坐在榻前,柳叶一般漂亮眼眸直直望着他,他慌得连耳尖都红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声道:“师、师兄,你……怎么……?”
离冷却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起身。
月析柝一脸窘迫,不知该说些什么,岚妖推门而入:“两位公子,可曾歇息好?”
月析柝红着脸点头,偷偷向离冷瞥去一眼,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在一旁镇定自若地洗漱,不知怎地别扭起来,慌里慌张地跳下床。
两人一番整装完毕,岚妖依言领了他们去青丘。
青丘距虚境之谷甚远,岚妖没有能力带他们急行,二人一妖只得步行,索性有了岚妖在旁,一般的妖都忌惮于无相氏之名,不敢造次。
至抵青丘已是数日以后,当然这模糊的时间,也是岚妖说的,月析柝不知她是如何估时,按他自己的直觉,他们在妖域怎么也得有十来天了。
妖颜身为妖之君王,又有阴辰邪在旁,行路自然比他们快了不止一倍。故而待他们到达青丘,能找到的只是一只高大雪白的九尾狐。
他们在青丘看到这四足九尾的狐类时,她正温和地为怀中的小狐狸梳理毛发,见两凡人出现,也不作何反应,平和地交代说主公大人已离开了。
月析柝不觉奇怪,倒是岚妖惊讶地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指着九尾狐颤声问怎么回事。
九尾狐化作一名白裘女子,面上温柔着怀抱着雪白的小狐狸,笑道:“我已经找回了原本的名字,从今往后,我名唤‘素’,为主公大人役使。‘青丘’之名,还是还给这片土地较为妥帖。”
岚妖仍是一副骇然的模样,月析柝却已了然,他那古怪的太师叔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又轻轻松松为妖颜取到一部分妖力。
“那,请问素姑娘,是否知道主公大人他们,所往何处?”
九尾狐一笑:“主公大人出生的地方。”
“啊?妖颜出生的地方?”月析柝一呆。
岚妖也愣住了:“主公大人出生的地方……”
九重眉墨之名虽响彻妖域,但诞生之地却显少有妖知晓。虽不外乎是那几个妖迹罕至的地方,但无论是哪一处,都不是普通凡人能轻易前往的。
寻找阴辰邪和妖颜一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既是无相氏叫你来的,你便回去问问无相氏,他总该知道主公大人现在何处。”
不料九尾狐凉凉一句就将此事解了。
“这……”岚妖面露难色,“无相氏大人……”
她虽名义上是无相氏下属,但其实与无相氏接触并不多,只在妖颜出现之时被抓来侍奉。只有无相氏找她的份,她并不清楚该到哪里去找无相氏,遑论发问了。
九尾狐大约是看出她难处,道:“我与你同去。”
转而又对月析柝和离冷道:“两位请稍等片刻,我和岚妖一会就回来。”
话毕,那九尾狐又现出硕大兽身,一条尾巴卷着岚妖平地而起,一阵狂风卷过,已不见二妖踪影。
这九尾狐妖力着实强大,月析柝还琢磨着能不能跑到底下去偷挖金银玉石,一动这个歹念,那九尾狐和岚妖就出现了。
月析柝躬着身好不尴尬,垮着脸扭头干巴巴地笑了笑。
岚妖莞尔,道:“无相氏大人言,主公大人已出了妖域,正往西而去。”
九尾狐也觉好笑,又说:“公子若喜欢,只管带走就是。”
“不不,这、这……”月析柝慌得手足无措,就像是个当场被逮住的小贼,直嚷得脖子都红了。
离冷道:“可说去往何处?”
“无相氏大人也不知晓,只道他们一路往西,似乎去的是阴……公子的生身之所。”岚妖抿唇道。
“太师叔……出生的地方?”月析柝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绕晕了。
那边离冷已在道谢:“多谢。”
“我想,无相氏说的一路往西总归错不了,两位公子怕是不知那生身之所在何处,不过细细查看西行之处,总能找到主公大人,”九尾狐说完,又怕他俩不懂似的补了一句,“他们行路,必定不会快,他们在……”
她偏头想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试探性地说出一个词来:“……谈情说爱?”
“……谢谢。”月析柝头一次觉得无话可说,比刚才想偷东西被当场抓包更窘迫地看着满脸期待的九尾狐,就像一个正等着夫子表扬的学童似的。
她怀里的小狐狸中了邪似地呜呜呜呜直叫唤,九尾狐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笑道:“看来我还没把凡人的遣词造句忘个精光。既然如此,两位后会有期了,希望你们早日找到主公大人。”说完,她便抱着小狐狸跳进了近前一个坑洞。
“两位公子……青……不,素她从前有过一个凡人相公,所以学了些你们的话,若是惊到你们还请不要见怪。”
“没事没事。”月析柝连忙摆手,只有他被吓了一大跳,离冷依然镇定得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我送两位公子一程吧,这边离妖域出口还是有些距离的。”
月析柝应允,点头谢过岚妖,他同离冷便一路跟着岚妖前行。
无相氏说得轻巧,但那出妖域的路也实在远,又走了许久才到。岚妖看他们走得艰难,默不作声地延长了做向导的时日,悄悄将两人送到妖域出口才返身离开。月析柝重重向她谢过,才和离冷一道出了妖域。只是这妖域不知是进来难出去容易还是因了无相氏的关系,他们出妖域并未受到过大的阻碍。
出了妖域,月析柝才惊觉这妖域里头的时间委实古怪了,他们进妖域之时恰是冬日,不过半月光阴,竟已是夏末时节。
两人沿着昆吾山脉一路向西边找边行,途经提岚山,月析柝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回去问掌门此事,掌门支吾着答大约是在疆域极西南。
但知掌门小事向来糊涂,月析柝不敢笃定,只定了个模糊去向为西南角。
此事出得妖域,还有一件大事不得不提,每每他们到达一处小镇,定要听当地百姓唠叨个一阵子,那就是:神御将要大乱了。
太子屡次派人暗杀容王之事被昭告天下,皇帝怒极将其废黜,因了容王求情才没将废太子逐出皇城。太子之位虚悬多日,谁也猜不透皇帝心中所想,各党各派纠集人马,只待这垂危皇帝一死就发兵夺权,拥立各自皇子称帝,太子及其党羽自然也是一拨不小的势力。
但尽管皇帝病重,毕竟还活着,他本就是手段凌厉的一代明君,又有雷厉风行的凤昭王在朝中把持,各方虽蠢蠢也不敢轻举妄动失了先机。故而皇城风起云涌,外敌于清平关虎视眈眈,伺机侵吞神御山河,时局如弦绷欲断,一场腥风血雨无可避免。
月析柝听得说书人绘声绘色将朝堂上的故事讲了一遍,对这曾有一面之缘的皇四子越发多了好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年的同情。只是这王爷太过仁慈的心肠总是对他所处的位置不利,月析柝看书不多,却也知道这一番妇人之仁在尸横遍野是皇族是要不得的,饶过废太子是德,但若废太子东山再起,遭殃的就是容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