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她的母亲早已死去多时,唯有那身血液尚自保留着些温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到最后,也就只剩下冰冰凉凉包裹着这个孩子了。
离陵回来的时候只见妻子一座孤坟,孩子也不知被那提岚派的高人带去了哪里,他颤着唇瞪着血红的眼盯着那堆土,只一头扑到那坟上,竟连哭都哭不出了。
以名门正派自居的江湖正道自然愧疚,他们之中竟然出了把人活活饿死这种事,当下惭愧难当,追究了一圈,却不知究竟该由谁承担这罪责。
最后,也就只有抱椤站了出来。
这个主意最先由抱椤提出,当然,提的时候没有人料到是以这个结局收尾。抱椤作为执行计划的一份子,对庄中软禁之人惨死也负有一定责任。
抱椤自此隐退,宣布从此再不涉足江湖。
此举震动江湖,抱椤之名如今正是如日中天,这番急流勇退的举动引得揣测纷纷,唏嘘有之,感叹有之,责难亦有之。
同抱椤之名一起消失的还有离陵,不过,离陵的名字从几年前就已淡出江湖。仔细说来,最前几年他的名字正是作为作恶多端的逆贼来警示几个青年才俊的,从前的功绩一笔勾销不说,更多的是说他如何助纣为虐贻害武林。说的最多的也就是他堕入邪门歪道云云,多亏了各大名门正派苦口婆心的规劝才得以改邪归正,协助众人消灭了一大贼首。
离陵的名字最终沈下去了,就如江湖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一般,如同那个莫名惨死在山庄中的女子一样,淡忘在人们的记忆中。
那曲子还在耳畔轻轻哼唱着,初时的音调些微清冷,细细听进去了,便觉百转千回。
这其中有过许多的事情,刻骨的爱恋、离愁、欺骗、仇恨……都被长久的时间一一抚平,慢慢的,剩不下些什么了。
这其中唯一时刻言犹在耳的,也就是那一句盛着满满爱意的柔和的轻唤:“陵君。”残存在记忆中的,是那一双如晕染墨迹般乌黑的眼瞳。
温婉静美的女子仍坐在最初那片翩翩桃花的山谷中,裙挽到膝盖光着脚点着水面,手中执着红牙板,一面扣着打出节拍,一面轻轻唱着曲子。她身后站着一袭白衣的离陵,是最初那个模样,周身盘桓着浩然正气,潇洒翩然之姿,眼中满是柔情地望着女子。
两人在那清澈的歌声中齐齐抬眼看过来,互相交握的手指轻轻点着对方的手背,眼角眉梢,同那缓缓上扬的嘴角,牵出一抹温暖的微笑。
那歌声听在耳里,仍是那一支熟悉的曲调,仿佛唱的是平生最最美好,只一听就自心头漾开来的笑意。
那微微勾起的唇形,似乎在唤:吾儿,离冷。
第二十七章
清平村。
“那个……饭已经做好了,你要不先去吃口饭吧?”姜王氏朝里屋探进个头来,犹犹豫豫地问了句。
“谢谢。我还不饿。”离冷婉言谢过,转而继续垂首凝视着床铺上躺着的人。
距离那一天已过了三日,出得那异域他便将重伤昏迷不醒的月析柝带回了清平村借宿姜王氏。姜王氏被那剑伤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托人几乎找全了村里的大夫郎中,统统拉来给月析柝看了一遍,止了血得了方子抓了药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刚来那会,姜王氏还在心头暗暗抱怨,他师弟都伤成这样了,这个做师兄的居然还是一脸镇定的模样,真是太没有师兄弟情谊的一个冷血的家伙了!
不过当她留意到离冷托抱着月析柝的双手在不经意颤抖的时候,姜王氏便觉得自己似乎想错了。他并非是个天生冷情之人,只不过甚少有人能从那漠然的神色中觉察出关切重视。
离冷清楚地知道,月析柝的伤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严重,早在最初带他离开异域之时他就为他简单处理包扎过伤口。但在那一群郎中大夫面前,他的焦急程度丝毫不亚于大惊小怪的姜王氏,连那指节轻微的颤搐也丝毫未察觉。
这已是第三日薄暮,诸大夫均断言最迟不过三日,月析柝便可醒来,依离冷的把握,约莫也是这个时间。但月析柝却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仍然紧闭双眼躺在榻上,呈现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样貌。
他一直是个热闹到聒噪的人,像这样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息躺着的情形少之又少,离冷想来想去,印象中都没有这样的月析柝:任凭他如何企盼他尽快醒来,就算是再吵一点,再闹一点,再烦一点,也都没有关系,可他就是不愿醒来。
他的时间几乎耗在了这屋子,照顾周详到姜王氏都找不出有何纰漏,只能时不时小声提醒她一句天不早也该休息了。
他便不是不想睡,但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时时都记起那一日的那一幕,月析柝朝他空张着双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颤抖着唇用破碎的悲伤的音调唤他。最后他面对着他倒下,强忍着泪水的眼眶终于关不住,那些水珠让他漆黑的眼瞳都蒙上了一层阴翳,再也不见那般闪闪发着光的异彩。
“骗子。”
他清楚地听到月析柝这样说,语调是颤抖的,一如他颤抖的身体。
直到那一刻,他才惊觉,做错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
床上昏睡的人突然发出梦呓一般微弱的声音。
离冷怔了怔,透过门帘传进的微光越过他映在月析柝身上,略显苍白的面颊满是悲戚,因不安而蹩起的眉峰和紧紧攒住的手腕,似乎陷入了某些无法预知的噩梦。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他的眼角淌下透明的液体,浅浅一道划过鬓角隐入发际,喃喃的声调像是诉说,“……为什么只是独自一个人撑着……”
瞳孔瞬间放大,离冷只觉胸口一阵钝痛,轻轻拭去泪痕的指腹仿佛被灼热烫伤一般一直从指尖蔓延到他心口,那细碎的泪珠滚烫地灼烧着他,像是什么东西死死勒紧了他的心脏那样。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竟然这样对他?
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让这个生来就属于乐观,无论再困难在悲伤再艰难的事都能够坚强勇敢地笑着面对,永远都坦坦荡荡行走于灿烂阳光下的人这样脆弱难过?变得这样的不堪一击?就连哭泣都显得这样无力?
最初的时候,他曾担忧地望着他,关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那时他对他说了什么?
他冷淡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那种冷冰冰的态度让他眼中有一闪即逝的失望和受伤,他明明看见了,却依然选择视而不见。
他以为最好便是这样,将他推得远远的,远离这一切繁复污垢。他生来是不带丝毫罪孽的人,最好既是如此,离得远远的。
他用冰冷的视线目送他走出他的视线,就像缓慢但坚定地走出他的世界那样。
向着阳光,远离黑暗。
他从未想过,这一走,几乎等同于永不相见。
“离冷——!为什么——?!”这声嘶力竭的大喊唤回了他的思绪,不知何时,月析柝坐起身来,却不是一向活泼跳跃着的嗓音,他的脸涨得通红,瞪着乌黑的眼瞳,纯净的眸中满是哀伤之色。
那一喊过后,连离冷的视线也未接触,他就裹着被子缩到床脚,将脸庞埋在膝盖,闷闷地道:“……可恶……太没面子了……真是丢脸死了我……”还可听到夹杂的隐约哭泣,带着浓重的鼻音。
竟是这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为了掩饰泪如雨下的模样,像小动物一样把头都埋到了膝盖当中去,身体尽量地藏进被中。
听着耳畔带着闷闷鼻音的哭泣,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柔软,离冷伸出手将床脚那一大团抱来,将月析柝连人带被子拥进怀中,他紧紧环住怀中哭泣的人,将下颌搁在那短短直往上翘的黑发中,那里满是月析柝独有的,属于阳光的味道:“没面子的是我……”
月析柝用力挣着他的怀抱,整个人就好像在和棉被打架,离冷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动作却很是轻柔,几乎是像一碰就怕碎的力道。
“……丢脸的也是我。”
在这一切都发生之后,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月析柝做过努力,努力地想要和他共同面对,努力地想要为他分担,努力地想和他站在一起。是他自私任性地推开了月析柝,是他选择转过身视而不见,是他要一个人沉沦在所谓的黑暗避开了这道阳光。
所以在这一切都安定下来,在这一切都真相大白,从前都是他无所顾忌地汲取来自月析柝的温暖和阳光,现在,换他给予那一种能够予取予求的任性。
“……析柝。我会直到你厌倦,再离开。”
月析柝僵了一僵,离冷便愈加紧地拥住了他。
怀中那团棉被没哭多久便在涕泪交加和拳打脚踢的过度疲劳下沉沉睡去,离冷不管不顾地死死搂着他,衣襟被染湿了一大片,胸口凉凉的,但心口却是极度的温暖,就像每一天清晨在提岚山居小屋醒来都能看到月析柝放大的惺忪睡眼。
他只是想一想那个场景,唇角便禁不住微微往上扬了一下。
姜王氏很高兴,逢人便乐呵呵地说那个小伙子终于醒啦,可让这连日操劳有了收获。
只不过这喜上眉梢的日子,姜王氏总也觉得有些不太顺意。这对师兄弟古里古怪,在那师弟昏迷的时候,冷面师兄那个端茶送水,简直是兄友弟恭的绝佳典范;可这人一醒来,两个人就像闹别扭一样总是躲来躲去。尤其是那月析柝,这一间小破屋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回看见他离冷师兄就跟见了鬼一样匆匆闪开,就算是才下得来病床的人,可这脚下生风的模样不禁让姜王氏觉得前几天说不准是她在白日发梦。
这已经是第四日了……姜王氏头痛地想,她方才捡菜的时候又看见月析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从屋后慌慌张张跑回屋,跑得生了一阵风,不消说,姜王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看见了谁,果不其然,下一瞬,面无表情的离冷提着剑出现。
姜王氏缩了缩脖子,两眼放空地看着离冷撩帘进屋。
只是姜王氏绝对想不到,屋里完全是她想象中的另一幅光景。
月析柝抹着湿润的眼睛,声音里带了懊恼,几乎是哭着喃道:“竟然忘不了你。”
他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去理会离冷,奈何每一眼每一声每一个细节都想起他,他充斥着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几乎没种地连离冷微笑时候眼角嘴角弯起的弧度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更加忿恨的是早晨醒来看到离冷近在咫尺的睡颜竟产生一种装睡的想法,他最想把自己狠狠打死的便是看到离冷就无法正常跳动的心。
这种丧尽天良的糟糕情况在一日一日加剧,在离冷每天每夜愈加殷勤的悉心照料和温柔的举动中越加沦陷,对他各种无理取闹的行为只是报以温和的一瞥,用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几乎可以称作含情脉脉了。
月析柝于是再也忍受不住,干脆破罐破摔,自暴自弃地大吼出声。
离冷一愣,随即微微一笑,薄薄的唇角轻扬,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月析柝怔怔瞪着那一对长而卷的睫毛上……蒙着的一层浅浅的湿气,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这张俊美绝伦吸引,时时被这种美色迷昏头就感到心底一阵酸涩。
是啊……他没什么立场。
说是离冷离不开他,其实最离不开的那个人是他才对,才努力鼓起勇气冷着脸不理他几天,月析柝就觉得分分钟都难熬得要命。
……就算是做下了那样的事情,他气到那一刻几乎绝望了,他想他最终也是会原谅离冷的吧,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泪水不经意地滚下他的面颊,月析柝完全没有意识到再一次流下的炙热的泪珠,一滴一滴砸落下去,只是愣愣地开口:
“如果重来一次……你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下我的吧……”
那滚烫的泪水好似灼在心口,离冷定定地望向失神的月析柝,怔忪了一下,轻柔地向前更紧地拥住了他,将他的脸摁在自己颈旁,轻声地在他耳边道:“……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原谅我。”
“留在我身边。”
“不要离开我。”
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口,真诚、恳切、认真,温柔得好像敲击在心口融化进血液,极缓极慢地轻声诉说着。
听到最后那一句,大脑几乎是空白的,忘记了呼吸,月析柝下意识吸了吸微红的鼻子,被抬起了下巴与那双狭长如柳叶般的美丽眼眸对视,深深融进了那深邃的玄墨之中。
“师兄,说话不算数的话……”
犹自面上还挂着可笑的宽面条泪,月析柝已破涕为笑,一副“好吧本大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你”的得意神情看着离冷。
“给你捅一剑?”离冷抚着有些直愣愣有些扎手的黑发,语气中带了笑意。
“太便宜你了!”月析柝睁圆了眼,忽地挣开离冷一把捉住他的衣襟,凶恶地瞪着恶狠狠道,“说话不算数你就让我上你上到爽!!!”
……
……
……
“……好。”
离冷的手顿住,停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脖颈看上去似乎有些僵硬。
月析柝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满意地用力点头,应了好几声。
不理他激昂到诡异的情绪,离冷拉过月析柝的手,执起他的右手腕,语调郑重,异常认真地说道:
“我爱你。”
月析柝的脸颊几乎在瞬间绯红,尤其在看到那一双墨色眼瞳中的期待时,方才还得意非凡的神情立即不争气地变成通红的羞色,那样俊美无俦又认真执着的容颜让他快要窒息,只呆呆地瞪着,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细眉微微上吊,那渐弯的眼角眉梢都透漏出别样的美来……
月析柝急忙将眼神瞟到别处,用力挠了挠后脑头发,使劲抓着道:“……既然师兄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别想抛下我了……要负责到底……”他被那笑容迷得神志不清,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不知道。
“非常愿意。”
闻言,离冷又笑了笑,温和又强势地紧握着他的手,将呆滞的月析柝整个人拽进怀抱,吻上他怔愣微张的唇。
“……师兄……唔……太师叔他们……”
本来脑中一片混沌的月析柝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想起昏迷中做的那个梦来,那么真实的感觉,他没猜错的话一定是妖颜干的,如果妖颜出现过,那岂不就意味着太师叔……?
……那他这几天来蠢翻了的破样子都叫他们看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蠢毙了!!!
他这一副投怀送抱的无廉耻的样子简直是自己看见都想把自己一刀捅死啊啊啊!!!
丢脸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离冷见他脸上顷刻五颜六色染坊一般统统过了个遍,好气又好笑道:“他们不在。”说完,扳过他的脸,再不留任何余地地重重吻了上去。
月析柝的气力几乎被这个绵长到恐怖的吻耗光,一吻过后就软得像条被子一样瘫在离冷身上,一边脱力地大口喘气,一边抱怨离冷是不是想把他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