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数太多,狭窄的城门不堪重负,人群移动的极为缓慢,收回观察他人的视线,闲极无聊的高飞,索性开始回想书中对这城外祭祀的详细记载来。
夏日祭,分为‘祭祀’与‘狂欢’两个部分,只有第一天上午的时段是异常严肃的‘祭祀’,后面的时段虽然也有对‘虎肆’、‘皆筱’、和‘采女’这三尊自然神的祭拜,但这一时段的娱乐性已经明显的盖过了其作为祭礼的庄严与肃穆。至于这第一阶段的‘祭祀’所要行得‘祭礼’……
高飞正在努力回忆书中繁复的文字,忽听得身后一阵吵闹。回身望去,却见远方正有一辆由多人簇拥的马车缓缓行来。那打头的骑者,架马率先来到众人身前。只见他一身捕快官服,表情极是跋扈。看到前方拥堵的状况,他眉头一皱,手中的马鞭就像离的最近的几名百姓招呼过来。在众人的惊呼与惨叫中,他大声呵斥道:“县太爷驾到,尔等还不快让开。”
不知是因为他的过于凶恶的表情,还是因为县太爷这个一县之尊的名头。总之,他话一出口,未听到任何异议,大家立马向道路两边退让。那骑马的嚣张男子见得众人的反应,似是颇为满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利落的架马回身,转向身后的大部队,看样子应是回去复命了。
他辅一离去,周围便响起了一阵议论之声。只听一个声音颇尖的男声道:“那不是马奎马捕头吗,嚯,还真威风!”他的话语中一点都没有因对方呵斥而产生的不甘与怒意,语气里流露出的只有对权势强烈的畏惧与欣羡。不过,这种态度明显颇有市场,他刚一出言,便引得四周一阵附和之声。
却听一个女声又道:“那后边的马车里一定坐着县太爷了。”她语调颇媚,一听就不是良家。刚一出声,就有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声道:“呦,九娘问这作甚,莫不是想作知县夫人。”他此话一出,便引得四周一阵颇有深意的哄笑。
那叫九娘的女子也不恼,娇声道:“这夫人倒是不敢想,不过凭老娘的姿色,难道还当不成个姨娘。”
看样子是对自己的相貌颇为自信了,听着四周伴着女子厌声叫骂的哄笑声,高飞如是想到。其实,他对这个所谓的县太爷也颇为好奇。那个让自己莫名的遭受一场牢狱之灾,又诈走自己两百两现银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他还是很有兴趣知晓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万众期待中,那车队终于缓缓行来。只见那叫马奎的捕快神情倨傲的在前面开道,不时挥鞭赶走那不小心被挤到道中央,或是别有用心想同县太爷来个亲密接触的民众。而那装饰的有些过分华丽的马车,由八名健壮的衙役护卫,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接受这众人的注目礼,从容的滑过这段拥堵不堪的街道。
这光景,怕是是看不到了。见到那遮着厚重的罩幕的车窗,高飞心道。路边与他一个想法的人似是不少,见那捂的严严实实的马车,不少人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
可能是恰巧路过的神只听到了民众的呼声,却见一阵清风拂过,将那罩幕轻扯起一角,于是,从高飞的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看到一张颇为憨实肥厚的侧脸……
还没等高飞细看,忽觉肩上一沉。他心下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洛疏宇。此时对方正拦着他的肩,悠然的看向那远去的马车。一把打开对方的手臂,高飞皱眉道:“别每次都用这一招好不好。”
“为什么不用,反正每次都能吓到你。”洛疏宇闻言,不在意的回道,看了一眼颇有些怒意的高飞,又出言道:“我说,不是告诉你等我一起吗,怎么我才一回神你就不见踪影了。”
原来,因为对祭礼的一些细节不够熟悉,高飞曾约洛疏宇同行。当时见对方一口答应,高飞也就没多想。可他显然忘记了,洛疏宇洛家大少爷的身份,洛老爷平日里可以容忍儿子吊儿郎当,这么重要的节庆怎会容他肆意妄为,不但派了贴身的随从去看着,还招呼了一众仆役去为洛疏宇的出门打点一切。
于是,今晨好不容易寻到洛疏宇住处的高飞,刚进院子就见到了一片鸡飞狗跳的忙乱场景,以及……被多位美婢围绕,颇有些乐在其中的洛大少。不知为何,当时的高飞心中莫名的就有些不爽,又想到岳小妹与峦生自有淑瑶妹妹安排。自己索性就随着街上的人流向外走,反正这么多人在前面带领,他也不虞迷路。于是,刚同高飞打过一个招呼的洛疏宇辅以回身就茫然的发现,对方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看到洛疏宇满脸控诉的表情高飞一时也有些讪讪,连忙转移话题到:“你不是要随着家里的马车走马?”
他不提还好,一说这事,洛疏宇不由更怒,只见他截了截高飞的脸,颇有些郁闷的道:“还说呢,本想着和你一起作马车,谁知你一眨眼就没影了,害得老子马车都没的坐特地出来找你。”言罢,洛疏宇颇为自得的扬了扬眉,一把搭上了高飞的肩道:“怎么样,兄弟我够仗义了吧。”
高飞见状只能苦笑着点点头,他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怎么都没见到几两马车。”
却听洛疏宇闻言道:“你往年都在岳家村行祭礼吧,也难怪你不知道了,现在这个时段是寒门小户出城的时间,能坐得起马车的人家,都会晚一些,马的脚力总好过人,怎么着都会比这帮人快,”看了看拥堵的道路,又皱眉道:“晚点儿出门还能避开这段高峰期。”
“那这县太爷……”
洛疏宇不在意的道:“知县总管一县祭祀事宜,要统筹调度,自然要去早一些,你想想,你们村中的祭礼,哪一次不是村长先到了。”
高飞闻言,了解的点了点头,又听的洛疏宇有些欣羡的道:“说起来,这当官还真是不错,前呼后拥的,那官威一摆,一下子就能唬住一片人。”
高飞闻言笑道:“反正大考在即,倒时考一个出来不就全都有了,还用的着在这里羡慕别人。”
却见洛疏宇表情一暗,有些落寞道:“我也想啊,可惜我不是读书那块儿料,今生想混个大官当当怕事不行啦。”
高飞没想到,自己一句调笑的话,引得对方这么大的反应,正要出出言回转,就见洛疏宇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样子,冲高飞呲牙一笑道:“不说这个了,今天难得走路过去,我可得好好体验一把。”言罢,拉着高飞就往人堆里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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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礼在黑水县外一条名叫‘小清河’的岸边举行,随着人潮好不容易赶到的高飞,望着眼前一片弥望的人头,颇有些叹为观止之感,第一次发现,黑水县原来这么多人,随即又一阵苦笑,暗想真该同洛疏宇坐着马车来的,那时怕事还可以占个好位子。现在,就能看后脑勺了。他正自我解嘲呢,就见洛疏宇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第37章
顺着洛疏宇手指的方向望去,高飞只觉视线所及,除了大股的人潮,就只有耸立在不远处的一棵粗有合抱的巨木了……疑惑的收回目光,高飞有些弄不明白洛疏宇的想法。正待出言问询,却见对方快步走到那巨木下,一个纵身,便攀上了树腰,又灵活的腾挪几下,便稳稳的站在了一处较为粗壮的枝桠上。
只见洛疏宇稳住身形后,就毫无形象可言的蹲坐在树枝上。从树上往下看去,朝陷入呆滞状的高飞摆了摆手,他露出了一个颇为自得的笑容。
高飞微愕了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无他,‘站得高看的远而已’。眼见着自己身侧已经有好几个人跃跃欲试了,深恐被他人占去了好位子的高飞,立马向树上攀去。
好在他小时候也是个爱玩儿的,爬树什么的倒也不成问题。至于这姿势嘛,自然是无法同潇洒无比的洛疏宇相比了。不过,对于万事只求结果的高飞来说,姿势好看与否实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有些艰难的爬到了洛疏宇所在的粗枝,高飞自动忽略了对方眼中的戏谑,把视线投向了别处。透过茂叶虬枝往外看,正好能看到远处祭祀的场面,此时祭礼还未开始,已被布置妥当的方形祭台上空无一人,只见那祭台紧挨着小清河搭建,显然,这次祭祀的对象是水神。
良好的视野,令高飞颇为满意。收回视线,高飞不经意的一抬头,好家伙,只见这巨木之上,那位置更高,视野更好的地方早趴了好几位。注意到高飞的目光,上面的几位仁兄都冲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人民群众对于看热闹的热情还真是亘古不变啊。微笑着冲对方回礼,高飞如是的感叹道。
没等他感叹多久,忽觉腰眼一痛,却是洛疏宇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示意祭礼已经开始了。高飞立马打起精神,朝远处的祭台望去。
其实,高飞心中一直存有一个疑问。说起来,这历年的赶牲节祭礼其实都大同小异,每年都来参加这几乎雷同的祭礼,这开元百姓为何还能如此的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呢?带着这个问题,高飞开始观看起祭祀过程来……
要说这群体活动比较闹心的地方在哪里?人多嘴杂显然会首先被提出来,想来这一大群人聚到一处,又没甚娱乐活动,貌似除了交谈也却是没什么能打发时间了的。此时这祭礼现场就正处在这种状况中,从树下看去,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处或低语、或谈笑声音极是纷繁嘈杂。不过这阵阵杂乱的声响却忽的被一阵突兀的鼓点打断。
侧耳细听,那鼓声苍茫浩远,极富古韵,给人一种威严与肃穆的感觉。随着那鼓声响起,人群中那吵嚷笑闹声立马消失不见,一时间,四周只有那大鼓有节律的敲击声。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当口,只见人群里走出了一个高颀的身影,缓缓的朝祭台的方向走去。
高飞定睛看去,却见那身量颇高的家伙是一个身着华服身形健朗的老者。可惜离的太远,高飞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虽不知晓对方的神态容貌,但对方举止中流露出的那种,在岁月中熔炼出来的从容与落拓,高飞自认还是体会的到得。
却见那老者缓步到祭台下,在登上祭台那一刻,鼓声戛然而止,随着那唯一的声源的消失,四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谧里。只见那华服老者不慌不忙的给台下的众人行了个礼,便转身面向了正对河岸的那一方的祭台。
躬身冲流水深施一礼后,老者起身开始用一种悠远绵长的语调吟唱起来。高飞虽听不清楚对方在唱什么,但却知道大致的含义,这是一首开元先祖流传下来的小调,专为歌颂自然神而创作,针对不同的神只,歌词与节拍都会略有不同,每次,都由各个乡党州县内自行推举出的,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年长者来演唱,用以表示对神只的仰慕与敬畏。
那苍老悠长的吟唱声显然极大地感染了祭台下的民众,高飞发现,就连平时吊儿郎当的洛疏宇在此时也都是一脸的严肃恭敬。看来这种经久流传的崇拜是一种力量啊,感受的四周庄严肃穆的气氛,高飞自觉已经找到了百姓们对这个节日甚为热衷的原因,那种狂热并不仅仅是针对着节日本身,它融入了民众们对神只的笃信以及对信仰的坚持。
只见那老者唱完后,便缓步走下祭台。这时那鼓声重又响起,这次的鼓点却是激越酣畅的,让人一听便心情激荡,壮志昂扬。伴着鼓声,七名壮硕的男子从一旁走来。只见他们身着统一的服装,健步走上祭台,或是肩扛或手提的着各色禽畜,就这么大剌剌的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视线。
高飞心知这是到了行‘七牲之礼’的时段了,所谓的‘七牲之礼’说白了就是一种由七位壮汉,把挑选好的鲜活肥美的的牛、羊、鸡、鸭、猪、鱼、鹅七类禽畜,敬献给水神的仪式,这项祭礼对每种敬献之物的大小重量都有严格的要求,只为讨的各色神灵的欢心。
只见那七只禽畜被绑上重石后,便被壮汉们毫不留情的扔进急流的水里,高飞见状心说,这‘赶牲’一词莫不是由来于此?听着那牲畜濒死的凄厉悲惨的叫声,高飞只觉着此种祭祀手法实是有些过于野蛮原始了。眼看着七只禽畜被河水一没,便消失不见。这项祭礼也随之结束,向流水敬畏的行了礼,七名壮汉也随之退下了祭台。于是,祭礼的第三个环节‘请愿’开始了。
何为‘请愿’呢?所谓的‘请愿’说白了就是主持祭祀之人代表民众,向神灵们请托风调雨顺,天灾消减,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等各种愿望的仪式。当时高飞在书中看到这样的环节的时候,不禁对开元民众的实际大为叹服。回想一下整个祭祀的过程,先用好话把神灵们拍舒服了,再通过禽畜的敬献让其吃饱喝足了,待做完这一系列工序,也就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此时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有道是听人家耳软,拿人家手短,想必这听完好话,拿全祭品的神只,也不好意思拒绝来自他虔诚信徒们的请求。
高飞正想着这‘请愿代表’究竟是哪一位,就见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依依然的走到祭台上,他正在猜测这衣着华贵的家伙究竟是谁,就听洛疏宇在一旁有些戏谑的低语道:“这县太爷还真够胖的。”
高飞闻言立马凝目看去,无奈这距离是在是太过遥远了,他除了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身形衣着,其他的却实在是看不出来了。颇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高飞悻悻的收回视线。想来,他一时半刻怕事看不到这一县长官的正脸了。也不知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反正一段冗长模糊的发言过后,这持续了大半天的祭礼终于结束了。
在高飞眺望不到的远处,钱老爷把手中一纸手稿收在衣袖里,心中不无得意的想到,收那王子詹作师爷还这是划算,想着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自己也是擅长的,但是同这王师爷的花团锦簇却是略有不如了,想来那神灵们听了这样的诸多好话裹夹下的请求,一定是不会拒绝的。想到这里,钱老爷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
不管钱大人究竟转着什么心思,反正这祭祀的官方部分‘公祭’算是结束了,这公祭虽然结束,但人们却不愿就这么离去,只因由个人进行的私祭却刚刚开始。
所谓‘私祭’就是百姓私下里对神明许愿的活动。它形式不限,有大的愿望就献出相应份额的祭品,没什么愿望,也可以通过祭拜的方式为自己求个来年安顺什么的。于是,刚才的肃穆安静又开始被各色的嘈杂声取代。
洛疏宇推了一把还在愣神的高飞,高声道:“快下树,咱们也去许个愿。”
第38章
祭祀顺利结束,人们带着莫名的满足感踏上归途,从某种程度上说,有一个心灵寄托还是很有好处的。回程的路上没甚新奇之处,偏西的日头也没有招致太多的不满,只因到了半晚十分,便是真正的狂欢的开始,进城的时候,道路又拥堵起来,县中居民与从临近的村庄最先赶来的第一批村众撞到了一起,不过大家倒也秩序井然,毕竟,没人想在过节的时候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万众期待中,夜幕终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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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县城在今夜显得格外的明亮,从高处放眼望去,当真是万家灯火,街道两边被各色的花灯点亮,摩肩接踵的民众在摇曳的灯光的映衬下,展现着各自灿烂的笑靥。面对涌动的人潮,商贾们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就为在这名为‘赶牲节’的黄金九天里,多分得一杯羹。
在行人最为稠密的一条街上,不但沿街叫卖的商贩众多,就连卖艺唱曲的也是抬眼可见。行人在街上走过,不时驻足片刻,或看看这真兵实战的豪杰草莽,或听听这南腔北曲的各色小调,感兴趣的应景的喝彩两声,给几文大钱,全当捧场,不感兴趣了,直接汇入人群,移向下一个目标,当真是惬意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