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着说着他又给堵住了,梁上君整张脸都疼得皱起来,眼眶微红,用一种“我要报仇”的眼神瞅他。纪策放轻了力道,
一只手把他脑袋按回枕头上,说:“睡你的觉去,娇生惯养的少爷!”
梁上君切了一声:“我是你大爷。”
纪策帮他把腿上的青肿化开,这时候梁上君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他想了想,顺手给他按摩一下足三里穴位。
他知道梁上君那天嘴里答应了,其实根本有听没有做,你说连药都不好好吃的人,跟他讲按摩穴位他怎么可能听?纪策
也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他总不能因为他没吃药没按摩就扣他的分吧,所以说实话,有时候他真觉得梁上君是他大爷。
但是这个大爷很稚嫩。
纪策给梁上君下这个定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从不否认梁上君的强韧,这样的人,定然受过千锤百炼,他有一副健康
的身体,有一个坚强的意志,肯定还有一个牢固的信仰。
都说当兵的以服从命令为己任,但是一个只懂得服从而丢失了信仰的兵,永远都不能真正强大起来。梁上君的作为,就
好像在一直坚守着什么,不离不弃。
正是因为这个坚守,他才这么稚嫩。在他的眼里,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相信报应,相信正义,相信
公理,鄙视欺压,鄙视强迫,鄙视人渣……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能够救赎周围的一切,这不是稚嫩是什么?
纪策笑看一滴水珠从梁上君的腿上滑下,在他的脚踝附近绕了个半圆,又慢慢滴落下去。他注意到,梁上君的脚踝很细
,圆圆的踝骨后有个很深的凹陷,那一处的皮肤很白很软,透着一种少年的气息。
难怪他常听见那些兵说自家梁连“鲜嫩”,刚出水的,唇边带一抹或倔强或戏谑的笑意的他,真的会让人目眩神迷。
人的身上能有一个部位不老去,就是一种成就。
而梁上君,他把整个信仰停驻在了过去的某一个时期,这的确是种巨大的成就,可也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纪策说他被娇惯了,其实不假。
他一直在考虑,哪一天,他要完完全全地摧毁梁上君的那个坚守,让他丢下那种稚嫩,重新成长。
放下他的裤脚,直到遮掩住他的脚踝,纪策叹了一口气,自问:
做得到么?
新兵营一连和七连剩下的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伽蓝基地,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他们以为自己终于要修成正果,
可以得道升天了,结果纪策一段话就把他们打回了地狱。
“大家休息两天,然后咱们做最后的考核。放心吧,这次考核不扣分了,你们也没那么多分让我扣了,只要你能活着回
来,就算通过。”
大家都傻眼了,上下牙床忍不住喀喀直打架。
什么叫做活着回来就行了?
活着回来,是指身上的烟雾器不亮,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纪策解释:“都是。”
他说,反正现在死亡指标一个还没用,有点可惜。
下面哀嚎一片。
香艳君(还记得这个娃子吧)有点不大相信这事的真实度,跑去找尤禹唠嗑:“鱿鱼,你说这是真的吗?纪王八吓唬我
们的吧?”
尤禹撇他一眼:“那是纪策,是纪策啊你不明白吗?你以为他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香艳,你
认命吧。”
香艳君凌乱了,大义凛然声嘶力竭地说:“不!不!我不信他!我只信梁连!我相信梁连会拯救我们的!”
他握着拳头昂着头,台词说得慷慨激昂,活脱脱革命志士的造型摆了好久,也没听尤禹给点反应,他接着用无限向往的
语气说:“梁连,是无敌的。”
尤禹对着他脑袋就是一拍:“你累不累啊,有这演戏的闲工夫不如好好养精蓄锐去。”
香艳君不服气了:“怎么?你不信梁连么?”
“我信,我当然信。”尤禹说,“我信他绝对不会帮我们。”
“为毛?”
尤禹一记淡扫回眸,学着梁上君嫣然一笑:“因为,他深深地爱我们啊!他在用他的一切爱我们!那种爱已经挣脱了束
缚,超越了生命,感动了人间!那是疼惜的终极,信任的升华,是圣光的普照啊啊啊!”
香艳君双眼圆瞪不支倒地,口吐白沫死不瞑目。
他囧囧地留下遗言:“鱿鱼,我认了,这个奥斯卡小金人归你了,最佳装逼角色非你莫属啊!”
尤禹欣然收下,躺回自己床上闭目养神。
他太懂他的梁连了。
越懂越无法自拔。
第二十章
梁上君回到伽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炊事班,他假意视察了一下伙食的营养状况,然后跑到炊事班班长那边通了个气:“
老钱,你们这有没有个刚来不久新兵,叫袁非?”
“袁非?”老钱边忙着揉面团边想,“是来了几个新兵蛋子,不过,哪个叫袁非我记不清了。”
梁上君道:“就是那个又黑又瘦的,细胳膊细腿跟长臂猿似的……”
“噢你说瘦猴啊,”老钱一拍面团,震飞无数粉尘,“早说瘦猴不就好了。瘦猴?瘦猴?人呢?”
那边有个人回答:“班长,今天轮到他执勤,他在鱼海子呢。”
梁上君没搞清楚状况:“什么意思?”
老钱解释:“不巧,他刚好不在。我们说的鱼海子就是W海域附近,他现在在那打渔呢,估计要到四五点钟才回得来。
”
“哦,那算了。”梁上君告别老钱,走出炊事班,微风带过一股腥湿的气味,他闻着心里颇不好受。
本来他想看看瘦猴在这里待得怎么样,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像那时候一样坚持,可惜时间不凑巧。其实他想劝他放弃,因
为在炊事班的下一拨新兵来的时候,他还是要退役的,在这里耗着光阴做什么呢?等到有一天他所有的热情被消磨殆尽
,那个意气风发的瘦猴就真的没了。
他想告诉他,开坦克“轧死”营长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给他写封推荐信,然后他回到原部队仍然能有一个崭新
的未来。
梁上君心里头惦记着他的事,想了想还是决定到鱼海子找他谈谈。
W海域离基地挺远,据说那里是伽蓝的炊事班最宝贝最骄傲的地方。以前伽蓝刚在塔岛驻扎的时候,吃的东西很拮据,
食物空运船运过来都不怎么新鲜了,老一辈的兵们都受过腐坏食物的摧残。
后来他们就跟当地的渔民商量,买他们的鱼,一开始还好,渔民给他们的鱼又大又新鲜,价钱也公道。谁知道时间一长
就出问题了,沿海的好几家渔民都想做他们的生意,结果就导致每次跟他们做生意的那家渔民就被其他家打压,到最后
送上来的鱼小得都不够塞牙缝,于是伽蓝怒了。
第一代炊事班班长一拍桌子,率领若干好男儿去了海边,绕过寻常渔民占领的海域,沿着海岸线来来回回找了将近100
多公里,总算让他找到了一处满意的地方。
那里就是“鱼海子”,也就是现在的W海域。
鱼海子里本身就有许多鱼,加上每年都有一段时间成群的鱼洄游到附近,更是人间天堂一般地美好。按理说这样的地方
是渔民的必争之地,可是坏就坏在鱼海子的地理位置太差,三面环山,另一面被多礁区堵着,想要过去不吃点苦头是不
可能的。寻常人家当然认为越省事越好,哪里愿意为了打渔跑那么多冤枉路,搞不好还把命都搭进去。所以鱼海子就成
了伽蓝的专用捕鱼区。
后来那位炊事班班长独创了一套翻山越岭过礁石的本事,只传伽蓝炊事班的士兵,并且让他们立下“军令状”坚决不外
传。再后来,经过三代炊事班班长的改进和完善,如今伽蓝的炊事班已经彻底贯彻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熟
练掌握了去鱼海子捕鱼的技巧,为全伽蓝基地的兄弟们长期供应新鲜鱼类。
为了纪念那位伟大的炊事班班长,也为了确定这块海域的说有权,伽蓝在鱼海子那里立了一块碑,跟写着“塔岛”的那
块石碑一样大,伫立在海涛声中显得异常振奋人心。
他们请来了那位老班长,让他给这块碑题字,老班长呵呵一笑:“提个什么字撒,呐,像我这样画条鱼得了。”说罢他
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条简笔画的鱼……伽蓝的团长很郁闷,可是没有办法,人家是大英雄,英雄的建议必须采纳,于
是最后在这块碑上刻下的,就是老班长画的那条简笔画鱼。
前去膜拜的人都说:“此鱼线条简明而苍劲,充分体现了伽蓝顽强朴实且勇于创新的精神。”
团长深感欣慰……
扯远了。
话说梁上君到达鱼海子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五点,到了收工的时间,他在海边逡巡良久,总算等到瘦猴撑着条小渔船回
来。渔网搭在船舷上滴滴答答地挂着水,瘦猴的皮肤被海风吹得黑红黑红,那细胳膊细腿在夕阳下的斜照下显得更加地
长,他跟另外三个士兵一人拎了两大桶活鱼,梁上君离得老远都能看见那些鱼垂死挣扎时翻腾起的水花。
瘦猴看见梁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他,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后怪叫着扑过来:“梁连!我的个娘哎!真的是你啊
梁连!”
梁上君见到他也很高兴,不过他听到那句“我的个娘哎”神经就开始不规则跳动。他知道瘦猴这话只不过是表感叹的,
但是一联想到某人渣用猥琐的表情说的那句“孩儿他娘”他就反胃。
压下这种奇怪的联想,他走过去揽过瘦猴的肩膀:“你小子过得挺好哇,我以为你在这儿呆几天就会闹着要走呢!”
瘦猴一听他说“要走”就紧张起来,他严肃地说:“梁连,我不走。”
梁上君无奈地看着他:“瘦猴,不是我不信任你,我是想让你选择一条不会后悔的路。你也知道铁打的营帐流水的兵,
你赖在这里,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是得走人,白白荒废了一整年的时间,值得吗?你要是愿意走,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保证你们连长不再怪罪你。”
“梁连你听我说,”瘦猴半扬起他那黑红黑红的脸,让梁上君能够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眼里看到他心里,“没什么值不值
得的,我选择留在伽蓝也不全是因为害怕以前连长的责罚,那是我的错,我该承担。我不想离开,是因为我要看看自己
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我要尽我的全力活在塔岛的土地上,而不是拿着您的推荐信回原部队耀武扬威。伽蓝是一个
让我觉得活得最伟大的地方,至少现在我不能离开,离开了,我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梁上君听了他的话竟愣了几秒钟,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瘦猴,什么叫做活得最伟大的地方?”
瘦猴笑起来,洋溢着从海面带回来的蓬勃的气息:“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觉得自己是无敌的。在伽蓝,哪怕我被扣光
了分,我还是坚信我能行,肯定能行!梁连,你看我今天打了这么多鱼,是新兵里头最多的,你说我行不行?”
梁上君没说话,只把他的头揽过来狠狠地揉了揉,瘦猴头发上的汗水或者海水都被吹成了盐霜,粗糙得扎手。
他错了,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太小看了自己的兵,他的兵,都他妈是好样的!
在回营的路上,梁上君跟他说:“瘦猴你听着,是你自己想要留下来的,就不要后悔。”
瘦猴不知道梁连说这话什么意思,一时有点呆滞。
梁上君解释说:“我帮你,但是要看你能不能做得到。”
“我能做到!”瘦猴眼睛都在发光,声音大得吓死人。
梁上君很满意:“好!从明天开始,你给我每天早晚负重20公斤十公里越野,每天做三个一百两遍,每天负重十公斤举
枪2小时!你瞄不准是吧,那就每天端枪瞄靶,我可以配给你一把81杠,一天五发子弹,浪费一发五公里,一直练到下
届新兵选训,听明白没有!”
“明白!”
“下届选训你要是再被淘汰,就立刻给我卷铺盖回家,别给我丢人!”
“是!”
梁上君说:“我不可能每天盯着你练,所以你得靠自己。你给我在你们这块英雄碑跟前发誓,说你一定做到。”
“我发誓,”瘦猴点头,瞳孔中映着那条鱼简单的轮廓,“我一定做到!”
两人回到营地的时候早就过了晚饭时间,梁上君饿得头晕眼花,瘦猴怎么舍得让自家梁连挨饿,立马钻进厨房顺了三个
鲜肉大包出来给他,还对他说:“梁连你放心,今后有瘦猴我在炊事班,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我还可
以请你吃烤鱼!”
梁上君一巴掌拍过去:“吃你妹!纪律!纪律最重要!你他妈想被记过啊!”
瘦猴摸着脑袋傻笑。
梁上君揣着三个包子回寝室,刚进门就听陈金辉急匆匆地跟他说:“哎哟梁连,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纪连长都找了
你好几回了,整个伽蓝都快让他给掀了。肯定有急事,你快去他那问问。”
梁上君囧然:“今天放假呀,能出什么事?”
陈金辉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还告诉他纪策正处于暴躁模式,少惹为妙,一定要顺毛摸。
梁上君无所谓地答应了,晃荡到201敲门。
里头沉沉地回了句:“门没锁,进来。”
梁上君推门而入,顿时就明白什么叫做“暴躁模式”的纪策了。
桌上堆的到处都是写报告的纸,一幅幅手绘地图像打乱的拼图一样掉落一地,还有分组的表格,路线的拼接,再加上一
头乱发衣衫凌乱的纪策,这画面简直惨不忍睹。
梁上君蹑手蹑脚地避开地图陷阱,走到纪策身边坐下,正看见纪策在一张图上画了三条线,接着又打了三个叉,旁边还
加了龙飞凤舞的八字批注——谁走谁死,必死无疑!
梁上君瀑布汗。
“去哪了?”纪策的声音有点哑。
梁上君看他杯子里的茶水都干了,拿了开水瓶给他满上。然后他想了想,觉得要是跟这人渣说他去看瘦猴的话肯定会被
他鄙视,斟酌再三,他说:“我去偷包子了。”
纪策大脑也真是当机了,居然没说什么,接过梁上君递给他的杯子和一个包子放在一边,接着画图。
搞定这幅图之后他忽然抬头指了指桌子的一角说:“你晚饭,冷,热了吃。”
难得梁上君听懂了他的外星语,一手一个大包子,眨了眨眼:“哦。”
第二十一章
梁上君从一堆报告纸中翻出来一个饭盒,确实已经凉得透透的了,他有点为难,两个大包子再加这一盒饭,他不撑死才
怪。
看来纪策现在真的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那种邋遢颓废有伤风化的外貌形象,那种一次不能超过三个字的语言表达能力
,充分说明此人的脑电波已经发散到外太空去了。
梁上君把饭给吃完,决定把包子留作夜宵,因为看这情形,熬夜是肯定的了。他在一边看了几分钟,纪策始终沉浸在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