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仔细听,他听见小声的对话。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见营地的海岸边缘,那里站了两个人,一个瘦高瘦高的那是他的连长,另一个把手揣在裤袋
里,一副懒散的模样,奇怪的是即使这样也仍然挺拔,那是把他吓醒的纪策。
他们在说什么?瘦猴想。
他不知道怎么地,看着那两个人,看着看着就不想睡了,就好像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人振奋。
他像一条蠕虫一样挪动几下,离他们更近一些。他看见梁连长皱着的眉头,看见纪王八漆黑的眼睛。
“小朋友嘛,不受点伤怎么长大,你给他们包扎,难道让他们永远都必须依赖你吗?可能吗?天真的梁连长。”纪王八
说。
“他们的锤炼还不够,必须要慢慢来,你不能这样逼他们。要是他们伤口发炎了,又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真的有可
能出人命。”梁连长反驳。
“有什么关系,我们手上都有死亡名额。”纪王八说得面不改色。
“纪策你怎么能这样!他们是人!人命关天,你自己也说了,他们是战士,不是死士,何必要这样!”梁连长说得义愤
填膺。
“他们是人。但是,我从不把他们当人。”纪王八扫视了一眼满营地的士兵,慢慢地说,“他们只有经历过战场并且还
活下来,在我眼里才能算是个人。”
梁上君道:“那对不住了纪连长,我跟你无法沟通,我也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我也不是人。”
纪策笑了出来,盯着他的眼睛略带戏谑,还有一些瘦猴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散发着血腥味的贪婪:“你是。我闻得
到,你杀过人,很多人。”
梁上君不说话了,瘦猴的心里却是一阵翻腾,为那句“不是人”,为那句“杀过人”。他忽然觉得自己跟那两个人不是
一个世界的,他忽然有些明白今天这样的训练都是为了什么。
他还听见纪策说:战争是个二进制的算术。是1,你就活下来,你是全部;是0,你就一无所有,你什么都不是。
我的一连,他们什么都愿意做,无论多艰难的训练都能熬过来,并且他们都是自愿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自愿吗?
因为他们都知道,在战场上,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上上之才,都是可以把自己的命托付给他们的汉子,他们深信不疑
。
这种信任,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种力量,至高无上……
瘦猴再也没有睡着。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跑过来跑过去的0和1,还有梁连长盛满星光的眼。
后来梁连睡在他旁边不远处,他感觉得到那人在熟睡的时候细细的呼吸,感觉得到他喃喃时空气里微小的震动。
他唤的是:班长。
还有:纪人渣。
这样的训练持续了一周。
从第二周开始,纪策安排了现代信息战的理论课学习,原因是这几日白天天气太好了,又没大太阳,又没下大雨,不适
合出去训练。
天好则休,天坏则练。这是纪策制定的伽蓝潜规则。众人巨囧。
纪策粗略地了解了下梁上君的知识能力,他嘴上不说,心里头啧啧称奇。真是不得不佩服这小子,几乎是全能型人才。
本来就是个信息专业大学生,再加上多年的实战锤炼,根本没什么能难得住他。
出于好奇加无聊,纪策问了他一句:“梁上君,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害怕?”
梁上君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收拾好桌上的接线,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当然有。”他随手指点了几下旁边的人,然后
回头,“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样嚣张的话让纪策很不爽,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纪策都在默默探索那个能让梁上君害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成
为他的业余爱好之一。可是当他真正知晓的那一天,他后悔了。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这几天的天气和纪策一样变态。白天云彩多多的,风也不大,凉爽的很,到了晚上就跟发了疯似的,闪电、大雨,噼里
啪啦地狂飙。
理所当然地,纪策兴奋了。
紧急集合!夜间拉练!
众人叫苦不迭,白天被一堆信息、代码、暗号搞得头晕脑胀,晚上还不得闲,要越野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阴暗潮湿的
角落,然后才可以睡觉,在倾盆大雨中和树桩子们缠绵。
梁上君带队爬山,30公斤的负重被雨打湿之后更加要人命,不时地有人滑下山坡,摔得七零八落,像个泥猴子似地。梁
上君把他们捞上来,揣着他们的屁股把他们送上山。
一排排长尤禹最近脾气收敛了许多,再也不敢对梁上君横眉竖目了。关于纪教官和梁连长究竟谁更疼他们,他心知肚明
。可他还是有不服气的事儿。
尤禹见纪策在前面的一连发威,就蹭啊蹭地蹭到自家梁连身边:“报告!”
梁上君又替他瞄了眼纪策那边,确定他不会在意这里的情况之后,低声说了句:“准奏。”
尤禹说:“为什么我们七连非要跟着一连夜行20公里越野?别的连队都在睡大觉,纪策凭什么剥夺我们的休息时间?”
梁上君脑子里有一大堆的大道理可以说服他,可他就是不想说,他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纪教官排外,他恨我们七连。”尤禹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梁上君笑了:“你太高估自己了尤禹。我们七连,还不值得他恨。”
尤禹有点怒了:“什么叫不值得?梁连你难道也觉得七连不中用吗?这是你的连队,你怎么能这样妄自菲薄!”
梁上君不理他的自尊大爆发,只冷冷地回一句:“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在他的面前说话吗?”
尤禹没有搭腔,他在很认真地想。
梁上君替他回答:“等我们干掉一连。”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七连的士兵振奋了,一个个嘴边上都挂着阴险的笑,斗志昂扬。尤禹的大眼睛立刻雪亮雪亮地
,他握拳道:“干掉一连!”
梁上君没有来得及捂上他的嘴。
纪策不知道什么时候潜伏在了尤禹的身后,阴测测地说了句:“意图消灭战友,叛变罪,扣十分。”
尤禹一听自己十分没了,急得跳脚,知道不能跟纪策顶嘴,只能弱弱地问一句:“报告,有没有加分机会?”
纪策笑得灿烂:“有。今天晚上你加练20公里,我就把十分还给你。”
他说完这句话,天上十分应景地闪过一道闪电,闪电的光映着尤禹煞白的脸,以及梁上君绿油油的脸,随后一声巨雷敲
在众人的心上。
尤禹说:“是!”
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声答应,让他永生难忘。以至于他后来坚持一种有点暧昧的说法,说这是梁连在他心里生根的一
夜。
第六章
连队在一个山洼里扎了营,因为实在没办法行军了。
塔岛上的山地土质松软,被几场大雨一淋变得十分湿滑,他们所在的E山区已经发生了好几场小型泥石流,梁上君好几
次临时改变路线,最后还是被堵在山洼里。幸好这一片山洼地形比较安全,他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待到明天早上再
整装回基地。
意料之中的,纪策开始发挥他炉火纯青的折磨人的本事:“休息可以,全都不准支帐篷,给我自己找地方窝着去!”
这个天还不让人支帐篷,那不肯定得哆嗦一晚上。士兵们心里有意见,像约好了似地,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梁上
君。不仅仅是七连的兵,就连一连的兵都看着他。梁上君感觉一道道诚挚的眼神在他脸上发光,他心里也很无奈。
梁上君提气,在滂沱的大雨中冲着他们骂道:“看我干什么!这样子还想支帐篷,就不怕半夜给泥水一锅端咯!还不快
去准备防水布,找个地方老实呆着去!放哨的给我都打起精神来,今晚要出事,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好了,解散!”士
兵们这才抖擞起精神去张罗扎营的事。
纪策往梁上君身边一站,凉凉地说:“梁连,看来你比我得人心得多啊。瞧瞧这些兵,恨不得管你叫娘了。”
梁上君一听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白他一眼:“是你不给他们说清道理,他们能不当你是变态心肠么。”
纪策耸耸肩:“我就想让他们淋淋雨,哪里有什么道理。”
梁上君见士兵们差不多都安顿好了,雨势也慢慢小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准备点一下人数就去眯一会儿。来回绕了
几圈,他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叫三个排长过来报人数,鲁达明和周凯都迅速向他汇报了排里的情况,唯独一排的尤禹不
见踪影。他又找到副连长杜腾问他有没有见到尤禹,杜腾说刚看见那小子背着装备跑出去了,他想拦没有拦住。
梁上君心里咯噔一声,坏了。那小子不会真的去跑那20公里了吧。正常的夜间20公里越野就够狠的了,更何况是在这样
恶劣的天气下。梁上君拿上手电,想了想又带上一点干粮,冒着雨就往山上摸过去。
这边的路早就被冲得变了形,照着地图上看已经看不出方向。他琢磨着尤禹那么机灵一孩子,肯定会绕过泥石流的易发
区,随着第二条备用路线往F区那边绕一个大圈,再回到这里差不多就是20公里。
于是他绕过泥水坡,往F区那边赶路。为了节省手电,他把它关了,凭着自己的印象走。好歹这片山他自己也跑过十几
趟了,地形背都能背下来,熟门熟路。
他没想到的是,尤禹就是个死心眼,为了那十分,愣是照着原路线前进,准备跑到E区和D区的交界点再跑回来。
梁上君从F区那边一路喊回来,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这时候他开始急了,按道理说,尤禹背着30公斤负重再怎么也不可
能比他还快,他没找到他就只有一个可能——走岔了。
梁上君回到营地,一身的衣服湿得能拧出水,他抹了一把脸,从一块巨石的背面把纪策拖出来,急忙问道:“纪策,看
见尤禹了吗?他回来了吗?”
纪策把防水布从身上扯下来,里面竟然只套了件汗衫。他没睡,这种环境下他根本就睡不着。拍开梁上君扣在他胳膊上
的手,他说道:“没回来。”又看了下手表,斜了斜嘴角,“四个小时,爬也该爬回来了。”
梁上君眼前一黑,他努力稳定心神,想着决不能放弃,当下掉头又冲进雨里。纪策在后面拉都拉不住,叹了口气,他套
上外套,叼上一个手电,也跟着跑过去。
这回梁上君往原定路线上走,也不管手电会不会耗尽,一点点地毯式地搜索,口中一直喊着尤禹的名字。这条路上到处
是碎石和大块的砂砾,这些石头裹着泥浆从山上滚下来,一路把多少大树都给撞断了,梁上君看着心里又是一凉。
雨是停了,可是衣服贴在身上,冰得透透的,梁上君几乎能体会到寒气慢慢渗进皮肤的感觉。他跟随自己的兵训练,一
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加之体温过低,心里又着急,他脚下有点发颤,手电的光也抖抖索索地晃。
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掰过来使劲晃了晃:“梁上君你迷糊了?抖成这样你怎么找!”
梁上君被他晃得一愣,纪策对着他的脸暗暗吃惊,手电的光照得他脸上惨白惨白,残留的细小的雨水顺着他的轮廓往下
滑落,落到他发紫的唇边,然后汇聚成足够大的水滴从下颌掉下去。
纪策看清楚他的眼睛才松一口气,梁上君的意识还很清晰,并没有多么惊慌失措。只不过整个身体都在打冷颤,他从后
面看上去就好像濒临崩溃的样子。
他让梁上君休息几分钟再找,梁上君说不行,说尤禹肯定是出事了,一秒钟都不能耽搁。纪策有点火,冲他骂道:“有
我在这,你他妈慌个屁啊!”
这句话一出口,梁上君突然变得出奇地安静。他愣愣地望着纪策,眼神居然涣散了几秒,然后重新找回聚点,深吸一口
气,拿出水壶和干粮,胡乱塞了一点到嘴里。
梁上君说:“我没有乱找,我在找他留下的痕迹,可是雨太大,很多痕迹被冲得分辨不清,到这里以后就完全没有踪迹
了,这地方一面高山一面陡坡……”
“嘘,别说话。”纪策忽然打断梁上君,伸手指了指山坡,“你仔细听。”
梁上君凝神,果然听见一丝细微的呻吟,他连忙跳起来,喊道:“尤禹?尤禹你在哪儿?”
坡下的一个泥坑里又传来更大的一声“嗯”,梁上君二话不说就往坡下滑去,作训服被尖锐的石砾划出许多口子,他的
身上也被擦伤好几处。纪策在他后面想帮他稳着点,他甩开纪策的拉扯一个劲地往下头钻,也不管下面是什么个情况。
等他到了那个泥坑,看见尤禹半身是血地躺在里面,心一下子提起来,俯下身一边小心地抚开他身上覆盖的泥沙,一边
跟他说话:“没事的,尤禹,你给我撑着,敢睡过去老子就扣你二十分听见没有!”
尤禹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听见他的话还是给了点反应,像是在说“别扣”。
清除掉泥沙,尤禹的伤势明朗了。左后背被一根尖树桩扎了个眼,也算他命大,扎的位置偏上,血流的不少,但是没有
伤及心脉。梁上君撕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扎上暂时止住血,然后往他嘴里喂了点食物和水。
另外,尤禹的右腿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这是造成他不能动的主要原因。梁上君要把石头移开,又担心伤了尤禹的骨头,
正犹豫不决,纪策拿了根粗木棍,只跟他说了一个字:“撬。”
大石头被他们挪开之后,梁上君赶紧去查看他的腿上,顺着骨头捏了一遍,他抹了把汗,对尤禹说道:“你小子真命大
,这样都没折了你的腿。”
尤禹也是好样的,任他们怎么折腾,愣是没昏过去,为了那二十分还有那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十分,他真的豁出去了。
梁上君把尤禹背在背上,一步步地往营地走,现在他的脚步很稳,他怕震到尤禹的伤口。走着走着他还要骂两句,唠唠
叨叨地,在一旁护着他们的纪策听了直摇头,嫌他婆婆妈妈烦得要死。
尤禹一直强迫自己睁着眼睛,他把脑袋搭在梁连的颈子上,碰着梁连耳后根柔软的细肉,闻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咸
涩味道,看着这人沾着水珠的睫毛忽上忽下。
梁连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是他把这一刻梁连的模样烧在了心里,滚烫滚烫的。
很多年以后,当他退役,他坐在摇椅上跟自己的家人想当年。他说自己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光荣的勋章,只除了左后背
那一个,那是一种稚嫩的代价。
是他的,也是他连长的。
尤禹被医疗队拖回去救治,一连和七连准备拔营回巢。
大家忙着在三分钟内收拾好东西,于是梁上君有三分钟的休息时间。他坐在高处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兵,不
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策走到他的身边坐下,翘着腿点起一根烟,他依旧抽得很慢。
梁上君的烟瘾给他勾上来了,他记得自己带了几根,可是上上下下地找了几遍,还是没找着,大概是找尤禹的时候丢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发呆。
一阵烟从他面前散过去,有点呛。然后那根烟摆在他眼前,烟的主人问他:“要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