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莫昭低应一声,映着火光的脸上一片温顺,显得格外地乖巧,「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把我带回来,只是因为
把我当作七巧楼的人。」
明明是没有起伏的陈述,听在颜慕霄耳里,却仿佛字字都是控诉,让他没来由地一阵难堪,像是要把这莫名的情绪压下
去,他用力地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故意,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那么你现在问他,我是不是七巧楼的人。」莫昭抬手,指着影仇一字一句地道。
「当然不是。」影仇一脸诚恳,没等颜慕霄发问就先笑着否认了。
颜慕霄脱口反驳:「有做贼的人会承认自己是贼吗?」
莫昭笑了,只是那笑容在火光中显得分外苍凉:「所以你不信……所以那些深情是假的,开始的是假的,到后来的种种
,也是假的?」顿了顿,像是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他呵呵地笑出声来,「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爱我,也不会爱我
……对吗?」.
「小慕!」
「对,所有人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是你。」
颜慕霄的声音与祺御的失声高呼同时发出,距离有远近,祺御的一声被彻底地盖了过去。
莫昭勾了勾唇,像是要笑出来,却终究放弃了,举着火把的手无力地落下,火光跃动,好像只是一眨眼,火把就脱手落
下,扑向一田牡丹。
颜慕霄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收剑扑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破鸣,似是什么破风而来,
快而阴冷。等他意识到是什么时,人在半空,闪身躲开或是回手挡格已经来不及。
一手抄住火把往外丢,紧接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疼痛,而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将他扑倒在花田之中。
「祺……御!」莫昭的声音隐着痛楚,更多的却是不信。
如潮的恐惧一下子没过全身,颜慕霄觉得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呼吸,周围一下子乱了起来,人声渐沸,他却似乎
只能听到耳边微弱而急促的喘息,还有莫昭那一句「祺御」。
啪嗒。
一声轻响,比任何声音都来得响亮,好像多少年前,那个人在怀里,满眼是红。
「颜慕霄……」莫昭的声音离得很近,却又远得让他惊惶。
「那时候,你说我不像……藤清淮,我还……满心欢喜……」莫昭的声音一直在响,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突兀的喘息
,他似乎笑了笑,却没有维持多久,「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我不配像他……对吗?」
听着莫昭又低声呵呵地笑出来,夹杂在喘息之间,就像声声啜泣,颜慕霄很想翻过身去,将人抱住,让他不要再说,身
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无论怎么样都动弹不得,只有心跳不断地加快,那自心底涌起的惊恐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样呢?」莫昭的声音越发地轻了,只是那一句疑问,让颜慕霄连心都颤了起来。「这样……够不够像?够不够,换
你一句,相信,换……爱……」
压在身上的人再无声息,好像连那断断续续的喘息都没有了,颜慕霄颤抖着伸手,捉住了扑在自己身上的人,一点点捉
紧。
每一个动作都生硬得像手脚不是自己的,颜慕霄张着嘴好久,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
,如同受伤呻吟的野兽。
「颜慕霄,封了他的穴道!」耳边传来祺御疯了似的叫喊,四周依旧一片喧哗,却只有这一声,格外分明。
颜慕霄慌乱地低下头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连点莫昭身上数处穴道,最后手僵在了半空,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无血色,连呼吸的动作都看不清了,胸前插着一柄短剑,那一大片血红,让颜慕霄几乎不敢伸手
去探他的鼻息了。
「全部给我停手!」四下的打斗还在持续,祺御的声音已经沙哑了,语气里带着失控。「谁再动一下,我杀了他!」
「昭!」
就在周围渐安静下来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颜慕霄没有回头去看,只觉得自己全身一下子就冰冷起来。身体被
猛撞了一下,一人伸手来抢莫昭,颜慕霄下意识地抱紧,却被那人一拳打偏了脸。
「子言……」颜慕霄忍着痛抬头,看着眼前人,声音里终究流露出惊恐来了。
子言北轩只看了他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把莫昭抱了过去,冷静地道:「先救人。」
颜慕霄看着他动作里的轻柔和珍重,血色一点点地自脸上褪尽。巨大的惊恐和绝望铺天盖地覆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是怎么离开崖上,怎么找来大夫他都不记得了,直到听到莫昭一声极轻的呻吟声,他才稍稍回神,看到大夫将短剑丢下
,那大片大片的红,叫他惊心。
不忍看,别开眼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还在忙碌着的大夫,所有人都已经退出去,只剩下子言北轩和祺御还站着,各踞一角
,祺御脸白如鬼,子言北轩面无表情,两人都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直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细汗,道:「短剑没有伤及要害,实在是万幸之事,血也已经止住了,只是
公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受了这等重伤,只怕这一关很难熬过去……」
「你不是大夫吗?!」祺御将人一把揪住。
那大夫被吓了一跳,哆嗦着道:「小、小的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什么意思?」子言北轩架开祺御,沉声问。
大夫松了口气,连忙道:「伤太重了,药力不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话音落下,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子言北轩才开口:「你出去吧。」
「是,小的开一药方……虽然用处不大,但是能灌进去的话,还是……」意识到三人谁都没有听他的话,大夫住了口,
退了出去。
房间里的人都没再动,谁也都没有开口。
好久,颜慕霄才吸了口气,道:「子言……他是你弟弟?」
「当然。」子言北轩的眼中掠过一丝异样,「如果不是,你又为什么把他留在谷里?」
颜慕霄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子言北轩却死死地盯着他:「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颜慕霄没有响应,只是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让人听得格外难受。好一阵子,他才微微转头看祺御:「师叔,我也想知
道为什么……」
祺御的脸色已经苍白如鬼,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才垂下眼去:「你知道上一任的七巧楼楼主是怎么死的吗?」
颜慕霄抬眼:「因为被我爹抛弃,无法挽回,最后含恨自尽……」
祺御笑了,笑容里有几分残酷:「对,她离开百花谷,才发现自己怀了负心人之子,最后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在孩子
出生后半个时辰,在房间上吊自尽了。」
「也许我该这么说,颜慕霄,就算我不愿承认,这也是事实。」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看着颜慕霄眼中渐深的惊隍,不
禁有一丝莫名的快意了,「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祺御停了下来,房间里便一下子静了,颜慕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子言北轩也有点意外地抬起了头。
「很意外,因为名义上我是你师叔,是你爹的师弟?」祺御笑得有些讽刺,「你知道当初影仇为了我这个身分,托了多
少关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你们措手不及。」
过了很久,颜慕霄终于低声道:「你是为了报仇?」
祺御笑了:「大概。」
话音刚落,颜慕霄已经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了:「你混帐!什么叫大概?」
「自我懂事,影仇就日日提醒我,要恨你,要报仇,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祺御微侧着头,好半晌才回头,「你这
一拳,为谁打我?藤清淮,还是……他?」
颜慕霄退了一步,眼中逐渐流露了失措。
「为藤清淮,这一拳我便挨下了,清淮无辜,七巧楼确实有愧。如果是为了他,」祺御抬头,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眼中
却冰冷如雪,「你又有什么资格?如果不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他,只想着利用他来报仇,又怎么会落入圈套?」
颜慕霄又退了一步,没有说话。子言北轩脸色一沉,转眼看他:「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子言……我……」颜慕霄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确实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害了莫昭。祺御说清淮无辜,其实只是想说,莫昭更无辜。
祺御哼笑道:「子言庄主不知道吧?那时他去金陵要毁七巧楼的分楼,正要动手,却在门前遇到了令弟。令弟跟他死去
的情人,可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子言北轩的脸色更沉了:「把话说清楚。」
「藤清淮,子言庄主既然是他的朋友,大概也听说过这名字吧?藤清淮死在七巧楼的人手里,他去端七巧楼的窝,却在
门口看到了跟藤清淮一模一样的人……你不觉得很凑巧吗?」
子言北轩眉头微皱,半晌看向颜慕霄:「所以你怀疑他是七巧楼的人?」
颜慕霄低下了眼。
「我还没说完呢。」祺御冷冷地道,夺回了子言北轩的注意,「他一路上情深款款,让令弟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了,才说
他其实只是找一个藤清淮的替代。自以为这样更能让「七巧楼派来的人」没有疑心。」
「你是笨蛋吗?」子言北轩咬牙切齿地对颜慕霄挤出一句话。
祺御看着颜慕霄道:「如果不是你怀疑他,影仇不会打这主意。你既然怀疑,他就让你怀疑到底,让人伤莫昭,你会以
为是苦肉计,给你一个假货,你却当真,杀了那个假货,你就把罪都推到莫昭身上了,认为他怕地位不保无法行事……
对吧?」
「莫昭?」子言北轩下意识地重复,「莫……墨?昭的亲娘姓墨,莫昭是他给自己取的名?」
见祺御和颜慕霄都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猜对了,顺着祺御的话回想,他的脸色白了起来,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的意
思是,我托颜慕霄找人,你们就弄了一个假的,然后杀死,嫁祸给他?」
祺御眼神微晃:「是。」
「他没有解释,还是你没有信他?」想起颜慕霄问的那句「他是你弟弟」,子言北轩也差不多能猜到了。
果然颜慕霄哑声道:「他说他才是子言昭亭……我没信他。」
「你是要逼死他?算计他爱上你,然后才告诉他你只把他当替身,最后甚至让他知道,你根本没有相信他?」
颜慕霄没再说话了,脸上晦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整个灵魂,只留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房间里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子言北轩突然惊叫一声,不管身旁两人,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看着脸上血色全无的莫昭,好半晌才轻轻
握住他的手,紧张地又唤了一声,「昭?」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子言北轩犹不死心地低叫:「昭,你是不是醒了?昭……」
「子言,冷静点。」颜慕霄一手拉着他。
「我看到他的手动了!」子言北轩双眼都红了,只死死地盯着莫昭,呢喃道。
听他这么说,祺御也迅速地看了过去,却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就有点灰心了,祺御退了开,站在那儿,脸上死寂,不经
意地抬头,才看到颜慕霄靠在一旁,也是一脸灰白,他忍不住便笑了起来。谁都错过了,大家都一样。
「昭……」子言北轩突然又叫了一声。
虽然已有前例,祺御却还是下意识地转眼看去,却看到被子言北轩握着的手真的微微动了一下,那一下,好像连他的心
都牵动了,隐隐疼了起来。
「昭……」子言北轩一迭声地叫,一边握紧了莫昭的手,靠过去。
好一阵子,莫昭的眼睫才微动了下,缓缓睁开了眼。
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只睁开了一线,眼中没有半分神采,仿佛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睁开了片刻,似乎是看
清楚了眼前,莫昭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越发地显得苍白,透着不祥的青。
「昭,怎么了?」子言北轩吓了一跳,满腔惊惶,死死地捉住莫昭的手,怕一松手就失去了他一般。
「昭……」颜慕霄迟疑了很久,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话出了口,才感觉到里头的轻颤,那包含的害怕和紧张,连他自
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莫昭只是微张着口喘气,困极似的闭上眼,子言北轩却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慢慢地反握住自己的,一点点地抓紧,用力地
让他几乎叫了出来。
过了一阵子,那只手也慢慢地松开了,让子言北轩心中的惊恐上升到了最高点:「昭,醒醒,不要吓我,昭……」
床上的人却再没响应,只是那极轻的呼吸始终维持着,就好像不过是睡着了,让他慢慢地放下了心来。
「颜慕霄。」在一旁的祺御突然开口,子言北轩一动,看到颜慕霄转过了头去。只听祺御幽幽道:「你不是一直要给清
淮报仇吗?」
颜慕霄一震,脸色微沉,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你不是要给清淮报仇吗?我才是七巧楼的主人,你杀了我吧!」
「胡说什么!」颜慕霄下意识地回道。
祺御一把揪着他的衣襟:「你不是深爱清淮吗?你不是要给清淮报仇吗?现在我就在这里了,你杀了我啊,你动手啊!
」
颜慕霄只是拨他的手:「你疯什么!」
「你杀了我啊……」祺御的声音里终究透出一丝无力,手里还揪着颜慕霄的衣服,不断地重复。
他以为自己可以熬过去,却原来自己比所想的更喜欢那个人,几乎已经不能回想那时候是怎么把剑送出去的了。
无法回想莫昭扑过去替颜慕霄挡下那一剑时的情形,无法去想自己当时的害怕。
他甚至无法去想象,自己以后要怎么熬下去。他差点亲手杀掉的,是让他第一次动了心的人。就在这时,子言北轩突然
开口:「我要带昭回不语庄。」
祺御一震,抬头便听到颜慕霄的声音:「子言!」
子言北轩看着莫昭,一字一句地重复:「等他状况稳定了,我就带回去。」
一直到子言北轩带着情况稍定却依旧昏迷不醒的莫昭离开百花谷时,颜慕霄还是找不到挽留的借口。非亲非故,自己这
样伤害他,离开也是应该的。
子言北轩是他的家长,自己的弟弟受了委屈受了伤,当然会收在身边护着,就算是莫昭醒了,怕也不会愿意留下来吧。
自己只把他当作清淮的代替,把他当作可以利用的七巧楼的卧底,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善待过他,又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
呢?
可是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马车,他又觉得心里刺刺地痛起来,好像被狠狠地划过一道口,始终无法愈合。
到最后,感觉不到痛了,却已经是空的。
第七章
江湖上总有大大小小的世家,不语庄不算最大,但也不算最小的。
不语庄现任庄主有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姐妹都嫁得风光,兄弟在江湖上都小有名气,跟其它大大小小的世家没有什么
不同。
所以当接连几位访客被以「五少爷病重,庄主无心见客」为由拒于门外时,大家才开始发现,原来这百年世家,也有可
供人茶余饭后用以闲谈之处。
不语庄上任庄主已经去世,谁都没个准确说法,这新庄主的「五弟」是从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