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深厚的财力齐名的,是梅派山下那一套耗资万两黄金,精钢打造,环环相扣密实骇人的机要关卡——传说中,没有十
个或以上的超一流剑客通力合作,决不可能从这层层机关中突围而出。
现在,是槐枫与楚云那局崩坏的对剑后第三天上午卯时三刻,槐枫踩烂了那扇通往层层机关的大门,满脸戾气地站在梅
派门口,通红着熬得锐利的双眼,大声吼叫:“梅派的家伙们听着!快他妈把我家子桓交出来!”
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三里之外半山腰上的小树都簌簌发抖。
“唉唉……符大侠,”梅派的看门人可怜兮兮地从小屋里钻出来,“这大清早的,您何苦拆人山门呢——楚大侠他可是
自愿投入梅派门下……”
“放屁!”槐枫的眼睛瞪得滚圆,眼底一条条血丝凸现出来,一清二楚,似乎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那怒气炸裂开去,“
子桓不会这样不辞而别——弃我而去,”这四个字出来的时候,他的声音明显地哽了一下,“一定是你们!你们不知道
用什么迷了他……”
“这样大的屎盆子小人可担待不起——您去外面打听打听,真是……”
“是个鸟!”槐枫的鼻孔撑得像一只看到了迎风招展赤红旗的斗牛,哼哧哼哧地宣泄着心中的杀意,“把我的子桓还回
来!——否则,别怪我不拆了这梅派翻了这山头砍下你们掌门的脑袋当球踢!”
说干就干。
错眼不见,槐枫已从剑袋里拖出一柄重剑,向那精钢打造的机关冲了过去——“喝——”地一声,被外界几乎神化的金
刚柱被拦腰斩断,轰然倒下,尘土飞扬。
血从槐枫的虎口处涓涓地渗出来。看门人见了,略松口气,以为这两败俱伤的现状能让他知难而退,谁想槐枫毫不介意
,换了个姿势埋头咬牙,向着传说中的“流星阵”直闯进去。
那“流星阵”可不是寻常阵法,那是耗资三千银两,请鹿野岛岛主专业设计的,整个“梅派防御系统”的主体之一,就
算是有鹿野岛的工程师指点,再加上四五个顶级剑客,或许能尝试安全闯关,可眼下槐枫单枪匹马又……
——他并没有想要“安全闯关”。
像是一头落入猎人陷阱的猛兽,他嘶吼着横冲直撞,破坏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全不在乎那星星点点落在他肩头臂膀扎
进皮肤肌肉的飞镖暗器——不过片刻之间,已是遍体鳞伤,血像雨点一样落在泥地上,一砸就是一个铜钱大坑,深深地
,周围烙着皇冠般起伏的纹印……
看门人惊呆了。
直到槐枫闯过了“流星阵”,才堪堪回过神来,大叫着“不好啦——有人杀上来了——”冲回门岗报信。
梅派的讯息传送系统分级严格,从门岗到保卫部门是直达,传到剑客们的训练区却要足足一刻钟。
楚云感到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将近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接近地狱十九层的景象:
在六七个梅派的守卫持剑轮番进攻,密集的刀光剑影之中,隐约晃动着一个人影:
他浑身浴血,青灰的外袍上狼藉一片,不是被暗器钉出的裂口,便是淋淋漓漓的血迹……
他奋力挥舞着左手那柄黑色的重剑,以寡敌众。动作已很不灵活,偶尔的停滞间,可以看到他使劲地眨着眼,像甩掉渗
入眼眶的汗水或是血水……
他的脚步不稳。颠颠倒倒,摇摇欲坠。紧锁的眉间刻着视死如归,死咬的嘴角边写着绝望的坚持……
他的身后,那套让梅派引以为自豪的防御系统,已夷为平地。
“住手!”
楚云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槐枫的剑势应声而停——围攻的几人控剑能力没有他好,收力不住,几把长剑“丁零当啷”地都敲在槐枫身上。持剑的
人到“哎”“呀”地混乱着惊叫了几下,槐枫却连哼都没哼一声,拿剑支在地上——哆嗦的手泄露了他的疲惫——可他
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固执地挺起背脊,直勾勾地望向楚云。
“你这是干什么?!”
楚云皱眉——这话开头还有点“劈头盖脸”的味道,不到半中,就被“心疼”削去了气势,剩下焦急的询问了。
“我来带你回去。”
槐枫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干净利落,掷地有声。
“他们没告诉你,我现在是梅派的人了么?不能和你回去的。”楚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冰冷,却止不住地漏出
柔软地像哄孩子一般的腔调。
“我不信。”槐枫的眼睛睁得极大,清澈见底地,闪耀着执着的光,“他们骗我——或是他们骗了你……子桓,我不信
……”
“那么,如果我说给你听呢?”
楚云要着下唇。一字一顿地问。
“什么?”
浓眉大眼间,染上忐忑地迷茫。
“我是成年人了,”楚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是我自己要来梅派的,和别人没有关
系。”
“那……”槐枫的脖子瑟缩了一下,然而马上又握起了拳,“那,子桓,我也来梅派和你搭……”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楚云一甩袖——不知是为了甩掉自己的心痛还是为了甩掉两人的纠缠,“我就是不想和你搭双
剑了才过来了——谁都好,只要不是你!”
“当啷”一声。
槐枫手中的剑落在地上。
沉默。
更长的沉默。
蜿蜒不绝仿佛不会停顿的沉默。
梅派的剑客们纷纷从训练场里出来,蹑手蹑脚地聚拢过来围观——他们大概是不想引起注意的,可那些“哇靠血怎么能
喷成这个样子”、“我说那真的是个活人吗?”“他是血龙头吧……”之类的戚戚切切,却又不可避免地随着清风,夹
在血腥的气味中四处弥漫。
然后,在三百多双眼睛的注目下,槐枫作出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比全歼梅派防御系统更足以令他名留武林史的事情:
他把重剑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哭。
一个成名已久的剑客。
一个刚刚将梅派的防御系统破坏殆尽的硬汉。
竟赖在地上,昂首向天,蹬着腿,像小孩那样,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楚云都张口结舌。
一任那中气十足的嚎啕在山间孤独地盘旋缭绕:
子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子桓我这么乖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子桓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娶奇怪的女人,我也娶了,可你为什么就这样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鼻涕和眼泪交错着在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上纵横。
见者伤心,闻者唏嘘。
最后,还是楚云第一个回过神来,三两步跃到他跟前,想要把他拉起来:“别哭了——丢不丢人啊像什么话……”
手一触到槐枫,就被死死扯住:“子桓……子桓……”失血过渡的手指泛着青,颤抖着把楚云往自己的那个方向拽。
“我说你倒是先起来……”血染在楚云的皮肤上,粘稠的触感让他心底发慌,“这样可……”
“子桓你不要不要我……”槐枫着了魔似地拽着他,茫然地望着他的方向,血液的流失带走了瞳仁里的焦距,只有执念
让他强迫症般呢喃着那不符合逻辑学与语言学的一句话,“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我……”
吧嗒吧嗒。
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夏日午后的骤雨打在槐枫惨白的脸上。
“乖,不会不要你,不会不要你……”投降似地,楚云闭上了眼睛。
一声闷响。
槐枫直挺挺地栽进楚云怀里——眉头松开了,嘴角边挂着微笑,一片天真纯净的安然。
“嗯,不会不要我。”
——就彻底地冰冷下去。
“这……二子——汪二——你……”
“来了来了,叫什么叫,”汪二踢着鞋挖着耳朵出来了,“一早就在旁边看着了就等你们磨叽完了我好出场收拾残局呢
——别紧张别着急……也别哭啊我说你怎么就这样水龙头了是不是男人啊——失血过多而已嘛不是什么大事乖啊别哭手
拿开别添乱站远点一会还你一个活的……”
槐枫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一片素色剪影。
白的长发,白的里衫,支着脑袋坐在窗边小圆桌旁,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打瞌睡。窗没关,夜风轻拂如水的发丝,嵌在
深蓝紫色的夜空中,一幅宁静的水墨写意。
眨巴眨巴眼睛——槐枫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自己结婚了,楚云走了——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梦。
身体的疼痛,却告诉他:现实远比梦境更可怕。
屏住呼吸,槐枫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一份安宁——听到心跳的声音,并不稳定,一半是伤,一半是因为不知道楚云要是
回过神来,会怎么处置自己,平生第一次,面对着“未知”带来的恐惧。
楚云的肩膀颤动了一下——槐枫连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晕。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槐枫的心也就跟着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他想控制一下自己的呼吸频率,
未遂。
冰凉的触感,随着柔软的质感,落在他的额头上,亲切而熟悉——那是楚云的手。
槐枫连气都都不敢出了。
“我说你要憋到什么时候啊?”
就在槐枫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死过去的时候,站在床边的人开口了。揶揄的口气里带着宠溺。
槐枫有点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子桓。”叫完了不放心,瞪圆了眼做“我很严肃”状,“你不要扔下我,你也不
要跑掉,不然我就……”
停顿。
“就什么?”楚云也学着他瞪着眼睛,做“我很严肃”状,奈何眼本就没他大,气势上先输了五成,嘴角边似笑非笑的
弧度又毫不客气地柔化了脸颊的线条。
——气息就被堵住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槐枫扑在他身上,嘴唇粘着嘴唇,舌头伸出来,带着孩子气的生涩和固执,不得法地翘着他的牙齿。
楚云石化了半秒,嘴角边的弧度就不可抑止地扩大开来,微启双唇,把自己的舌头递了过去……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酒还是陈的香,接吻这事儿也不例外。
不多时,槐枫就上气不接下气,驯服地被重新放平在床上。
“真是的,伤口裂开怎么办!”松开口,楚云第一句话不出所料的是抱怨——还带着接吻之余的喘息。
槐枫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两条眉毛不安地耸了一下,既而咬了咬唇,恢复了清澈的坚毅:“子桓,我要和你在一起
。”
没有接楚云的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唉?”
楚云眉间一跳,别过头去便要站起身,被槐枫一把拉住:“子桓,你听我说——不是一起练剑,不只是……我要我们在
一起,那种等到老的时候还在一起的一起,就是……”
楚云白他一眼:“话都说不囫囵,我看你是流血流晕了——睡吧,等过两天……”
“不要过两天!”槐枫“腾”地坐起来又“咚”地倒下去,“过两天你又不见了……子桓,我会和我爹妈说的,我也会
和……和紫渔说清楚,我不要和她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听明白了么?我是说……”
槐枫抬起胳膊,想做点手势辅助解说——拉动了伤口,血渗出来,哆嗦了两下,又落了下去,犹疑了片刻,小心翼翼敲
了敲楚云,轻声试探:“……好不好?”
一双大眼睛里惶然夹着紧张,闪烁不定。
楚云颓然地在床沿上坐下。
合上眼睛,仰天长叹——任绯红慢慢地爬上脸颊。
然后伏下身,吻上槐枫的额头:“好。”
——“我靠,”窗外汪二痛苦地捂住脸扭向一边,“这腻歪的,不嫌碜人。”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
嗯,妖也不例外。
这世上一切的喜剧,只要时间拖长了,终究会变成惆怅沉重的悲剧。所以,作者执意要把故事,停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地
方。就算楚云的治疗方案还没有确定,就算槐枫的“家事”还没解决,就算江湖上已经流言四起八卦横生,可最起码,
我们可以有一句无比光明的结尾:
这天晚上,楚云和槐枫并排躺在床上,手牵手,嘴角边挂着微笑。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一片温暖的安然——那一刻,
他们都孩子般天真纯净地相信: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明年”……
——正文完——